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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双手涂满粘稠的热血,一点儿都不动感情。由此我得出结论:所有猎人的胆略都是可敬佩的,所有猎人的心地都是不可爱的。
当然,我很虚伪,因为我随后不久便吃了那母羚的肉。
双湖大汉阿布,有一次曾路遇从接羔地踏上返程的大约四千多只的羚羊群。还隔得很远,就见半天里烟尘滚滚,喧嚣如沉雷轰轰卷来。阿布还看过一对公野牛抵架。百无聊赖的野牛们用打架消磨时间,人所见到战斗时间最长的达四十多个小时。打累了,口渴了,就一起去河边饮了水再回来继续。那一次阿布一枪撂倒了一个,另一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往这边瞧一瞧,往那边看一看,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还有一次阿布开着“东风”与一头野牛对峙,那牛自恃悍猛异常,一个俯冲,硕大的头角牴车底——要是小车一挑就翻,解放卡车也抵挡不住,大“东风”还可以——猛一掀没有翻,牛身子就摇晃了起来,阿布认为那牛用力过猛,肯定得了脑震荡。事后阿布特意量了一下,那野牛的一步正好是自己的九步。
阿布在双湖十年,据说他打死过近二十头野牦牛,十多只大黑熊,野羊子不计其数。当然那是前些年尚未颁布野生动物保护法的时候。该保护法一经颁布,阿布带头放下屠刀。听说要将他打牦牛的事写进书里,他表示不快。
在藏北西部,尤其在双湖驻地,不吃牦牛肉无法维持生存。对于所划定的保护区,当地人都很明确了。我们外来人很难搞清哪是保护区或非保护区。这一次西部之行路遇过几头野牛,我们拼命射击,人家毫不理会,摇摇摆摆走出射程。
最坏的是草原狼。谁也说不准一只狼一生中祸害的家畜和野物是几百只还是几千只。只有人是狼的唯一天敌。狼最害怕人,狼伤人在草原上是罕见的,偶一有之,这消息也会在大范围的草原上传来传去。但若碰上一群狼还是够恐怖的。我只见过四只狼纠集一处的。近年来野生动物保护法颁布之后,携枪下乡的干部们只好拿打狼来过枪瘾了。在从文部到双湖的大草坝上,我们与一只黄色狼不期而遇。大家长短枪并用,子弹不下二十发,谁知那狼居然大难不死,长长地拖着滴血的舌头,在广阔的草原上疾奔逃命。草原逐狼有一种强烈的兴奋感,两辆丰田紧追不舍。那狼几次差丁点被碾在车轱辘下。我已清楚地看见那只狼复杂的眼神——狡诈的、惊恐的、仇恨的,还有些别的什么。有那么几次的瞬间里,我感到它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撞,它是否也看到除去兴奋、激动,我的眼神里肯定还含有别样的情绪。——我看见它怎样疾速地左右扫视,更疾速地择路而逃。料它必死无疑,就这大半小时的狂奔心脏也会爆裂的,我站在车里,挥舞着手枪,直着嗓子大喊:“它要死啦!它要死啦!”两辆车上的人情绪已达到高潮,人人都在叫喊。两辆车轮番进攻。另一辆准准地碾去,那狼却奇迹般地跃向一边;我们的车又从斜刺里冲上,车前那狼又纵身一跳。短兵相接,战局变化多端,短枪也用不上了。大家恨不能生擒了它。后来是另一辆车盯上了它,尾迫而去。那辆车的师傅尼玛扎西性格太文静了,开车也没有我们丹堆师傅那股猛劲。最后的结果是小车在靠近河边凸凹不平的草墩前再不能前进,眼睁睁地目送那坏蛋涉河而去。大家面面相觑,丹堆师傅安慰说,狼腿断了还能活,这只狼会很痛苦地死去,因为舌头受了伤,再不能饮水进食了。好眼力的丹堆师傅居然能看清子弹从长长的狼嘴下端穿过,直穿透了狼舌。我戴上近视镜也只看到血舌和一路滴下的粘稠的深红色血。
平时荷枪实弹很神气的土登、格桑占堆、洛桑丹珍,还有只要停车就露上一手的丹堆师傅,都自夸过好枪法的,洛书记更是多次讲过他曾一枪打死一只狼的光荣历史,这一次大家互相取笑起来。后来才恍然大悟:按藏族说法,打猎时不能有女人随行,这是忌讳。于是责任在我。有关这一点听人家讲得多了,而我不幸也有类似经验。多年前在安多草原上,我随几位男同学一道打鱼。我历来对钓鱼之类的事情不感兴趣:性子太急。但见他们每回都满载而归,心想我也去吧。就提了大网,拿上麻袋,怕抬不动,还建议是不是需要赶头牦牛去驮。看那小河里密密麻麻的鱼群,拿网卖力气地捞了半天,居然一条也没捞上。一场突然袭来的冰雹把我们赶回了驻地。这一次打狼,我紧握六四小手枪,子弹上了膛,狼几次窜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只觉得一甩手就会置它于死地,可是我终于没开枪,不知为什么。
这一带牧人稀少,走上半天也没见个人影。到太阳西斜时,才碰上一顶帐篷,便停车烧茶吃午饭。年轻人放牧去了,家里只留下老夫妻。他们年纪很大了,两张脸已经干枯成荒山和大地一样的颜色和皱褶。患病的老太婆向我们讨药。我们烧不好羊粪火,老阿爸便默默地坐在灶前,左手摁羊皮风袋,右手往灶里撒羊粪蛋儿。火旺旺地燃起来了。我们就坐在黑黑的羊皮上,藏毯上,抓起自带的糌粑,啃起风干牛羊肉和早就煮好的黄羊肉来。
从这儿往北,从前都是无人区。这一带的开发史仅有十多年。当时文部、双湖统属申扎县管辖。当腹心地带草场载畜量饱和,便自然而然地向无人区进发。那时的申扎县县长洛桑丹珍年轻气盛,一行五人五骑北上考察草场、绘制地图,在风雪里、马背上制订开发无人区的规划。人类向未知领域进军,努力向自然界索取的精神,在任何时代里都是豪壮的、感人的。他们驮上行李帐篷、带上酥油糌粑,第一次只走到绒马,第二次走到绒马以北的藏斯岗根。在那儿断了粮。人和马只好都吃野驴肉。以往他们从不吃野驴,这一次才发现野驴肉味道鲜美。更难以忍受的是断了烟,只好寻找代用品,用子弹壳装一种野草当烟抽。第三年就在绒马——加林山一带安营扎寨。开来了大车,搬来供销社,有茶、粮可供应,群众便赶上牛羊跟过来了。此时的洛桑丹珍们又赶着牦牛,驮上生活必需品,再次北上考察,走过了现今双湖办事处驻地。牦牛走不动了,就把野牛肉、羚羊肉卸下来,藏进一个山洞,抬大石头把洞口堵上。十多年来,洛桑丹珍没找到一次机会再去看看。说那些干肉现在肯定还在,因为那块大石头狗熊是扒不开的。在调离那曲的最后一次北上时,他多想再去看看那个山洞,可惜路不太顺。
从文部到双湖,第一晚就住绒马区。区干部把我安置在一间肉库里。宰杀季节刚刚结束。库房里密密悬挂着被砍了脑袋、剥了皮子的新鲜的羊尸。就这样慢慢风干冻干,来年就酥松可口了。地上散乱地扔着羊脑袋。临时搭一张铺,主人抱一大堆垫子、毯子,生怕凉着我。我慢慢打开自己的鸭绒被子,躺下不到半分钟便沉沉入睡。在牧区乡下,很有安全感。无论夜宿帐篷、车内还是借住人家,睡眠都非常好。
绒马这地方我已是二次光顾了。每一回都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怪异感。区驻地一带的山是红色的,区公所大院的墙上也是红的。地图上标着“红山口”字样。山色接近殷红,虽不甚狞厉,也算惊心动魄了。
绒马第一大名胜是绒马温泉。不过数百平方米范围,热气蒸腾的泉水旁,是林立的石峰,有笋状、柱状、金字塔状,还有的像一群高低错落的锅灶。这些泉华经多年剥蚀,奇形怪状,斑驳陆离。热泉被吸上顶峰又流将下来,结成长达数米的冰凌穗穗。下面是热浪翻滚,上面是冰清玉洁,云蒸霞蔚,仙境一般。
在绒马温泉的一个重大发现,是在一座一米多高的溶岩间,密密麻麻有规则地排列着牙齿化石!显露最明显处有五排,一律牙根在下,不下百颗。比人牙大,比马牙小。而且绝不像自然形成的。洛书记说,十多年前他们开发无人区的工作组就住在附近,就发现了这些牙齿,那时数量很多,这一座溶岩整个儿都是,这些年来被好事者掰去不少,你看就剩这一点了。
说是只剩一点,还是又砸了几块。洛书记拿走一块有完整牙齿的,我拣了两小块。到了那曲,正碰上自治区文管会搞考古的侯石柱,就送他一块。随手一掰,一个带有龋洞的完整牙齿就跳了出来。侯石柱大喜,说是牙齿化石无疑,而且石化程度很高,至少在十万年以上。但确切年代,是人齿是兽齿,有什么意义,则要请古脊椎动物学家鉴定。后来说起此事,新到任的地委书记李光文大惊,说这些珍贵化石要好生保护,再不能任意毁坏,将来旅游开发到了绒马,那还是一绝呢!
——不久后我去北京,顺便把那小块化石带了去,请教古脊椎动物专家。专家们热情地接待了我,但可惜那石上一枚完整的也不见,显微镜下的断面排列结构也与通常的化石牙不同。他们说这大概是钟乳石吧。我快要哭起来了,说的的确确是牙齿,我会再寄来完整的。专家们礼貌地说,若还是同一块岩石上采下的,不必再寄啦。回到拉萨讲给侯石柱听,他微笑说,确是牙齿化石无疑——于是很久以来这个问题弄得我辗转不寐,我想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何单单是牙齿的垒砌,而不见其它骨骼?这并非自然形成,定是有意识的排列。那么究竟是谁干的呢?
后来当我阅读了大量地质资料,风闻了某些信息,得知了早在前氏族社会便可能有人类祖先在此活动时,我猜想这是当时人们在狩猎之余的一个小小消遣,把牙一颗颗摆弄,摞起……或具有图腾崇拜的性质,或是某次祭祀仪式的痕迹,或只是一个少年人所为。然后留给后人一个千古之谜。
绒马第二大名胜是加林山石画。加林山上许多青褐色巨石的平面上,如腐蚀版画一样显出众多图像:人物和动物。动物是牦牛和羚羊;有情节的是狩猎图,有人拿一物件套住一牛头。画风简洁稚拙,酷似早期人类所为。当地人都说这些画是自然形成的。这一带还是无人区时这些画就存在。很久以前这里是格萨尔的古战场。开发无人区时第一批到达这里的工作组就发现了这些画。当地人还说这些画是富于变化的,随时间和季节变化而不同,或显或隐或改变形象。这类石画文部一带山上时有发现。
上次来加林山,夕阳使这些巨石荧荧发光。那一回多托东施效颦之作还清楚可见,画技最拙劣的那头牦牛就是。时隔数月,那些画改变了多少?自己也疑疑惑惑的。这期间闻讯赶来的拉萨美术界人士曾来考察了一番,几位画家意见也不统一,所以难下定论。年代尚待考证,石画的艺术价值是被充分肯定了的。他们说,这是西藏难得见到的最无宗教色彩的民间画。从文化价值看,这个发现还是有意义的。
这真是一桩无头案。加林山巨石的生长是从高热的地下挤出的火山角砾岩,因含铁质(但不是铁矿),经氧化作用表面呈青褐,有斑痕,画的年代不易测定;藏北几乎所有的传说都极少宗教色彩,都是早期神话延续,以此来证明石画年代在佛教传入西藏之前也不可靠;就画风而言,先民的画风固然可能如此,但后来我在嘉黎所见百姓新刻的六面棍上天地之间所有的飞禽走兽的技法,在格拉丹冬山前牧民为迎接藏历新年在帐篷壁上所画牛羊,手法一模一样,思维方式和表现方式古今相同,令人惊异不止。更无法从风格来划定年代了。
丢下这两个谜,继续往双湖方向前进。走不很远便遇见曲莫山。它的传说令人毛骨悚然。本来这座山草场很好,山顶有湖,野牦牛多,牧民常来放牧。但后来常闹鬼,马拴在那儿一会就不翼而飞了;行人路过时常有石子飞来而且听见鬼在乱叫。后来反映上去,上面派工作组来调查鬼事,结果也挨了石头。这个乡副书记的妻子加央亲眼看见过鬼,说长得像人,只是时隐时现——关于鬼的长相,拉萨的嘉措告诉我,走在鬼的后面,可以看见鬼肚子里的五脏六腑,鬼背是透明的;鬼可以把人折叠起来塞进窄窄的山缝里——曲莫山的鬼,也有百姓讲是特务在冒充。同时这一带草场虽好,但生长一种毒草,牛羊吃了上瘾,就会慢慢死去。现在曲莫山一带几乎没人敢来放牧了。
这一带群山连绵不绝。山势既不险峻也不平缓,是骚动和不稳定的。色彩也是胡乱搭配,灰、绿、黄、紫任意交错。这些山,造物主未经深思熟虑便粗制滥造一番,随后又不负责任地随手一扔。一切都有一种不成熟感,像鬼脸,像怪胎。
离开文部的第二个晚上,住查桑区。查桑这地方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上一年我的老同学雨初带着地区文化局一群藏族青年在这里住了四个月。有关这个工作组的生活状况我曾在《深入藏北西部》的一章里有过叙述。浪漫的人们梦想远离人群,走向荒野,过隐居生活,可是让他在查桑住上十天八天都受不了。从信息社会走进草原深远处,反差太大,要有毅力耐住寂寞,吃苦还在其次。有一次雨初被召回地区开碰头会,说好八日返回的,大家便从第八天起开始眺望那条通往双湖的路。大草原上能见度好,一眼可望见几十公里外小甲虫似的汽车。但没见影儿。次日继续了望,小伙子们已经开始骂骂咧咧,焦灼和忍耐都到了极限。第三天,破口大骂起来,砸开他的小木箱,东西丢了满地,仅有的半条烟瓜分完毕;第四天,愤怒的人们正商议着怎样撕他的被子,烧他的书时,雨初风风火火地出现了。大家一拥而上,又笑又叫,怨恨顷刻间烟消云散。
上回路经查桑,未见到雨初,他去了最边远的俄久美乡,乘小“北京”也要跑上两天。那是阳历六月,牧草刚要返青,马刚经历了漫长的冬季,膘情最差。那个俄久美莫名其妙地构思出赛马活动,将要召集起全乡牧人,雨初赶了去召开群众大会,了解情况,宣传政策。赛马会这事有四点可笑之处:其一,俄久美之外的所有人都在取笑这次赛马会,说在春天的六月里赛马的,不是傻瓜就是神经病;其二,向全乡下通知说赛马会场设在乡政府驻地,差不多两万平方公里的俄久美乡的政府所在地在哪里呢?回答是:满脑袋辫子的男人,乡党支部书记格村住在哪里,哪里就是乡政府;其三,说是全乡聚会,实到的不过十多顶帐篷,这个乡大大了,路太远了,许多人根本无法到达;其四,副乡长从康如地方步行赶到乡政府,需风餐露宿十多天。他背上干肉、糌粑,徒步到乡里,就是为了向工作组长讲这样几句话:现在的政策好啊,可是我已经老了,该退居二线啦。
副乡长是老了,一部花白胡子长长的,编成一根辫子,用红毛线绳儿扎起来。
副乡长住的康如地方如今只剩下三户人家了。前些年北上开发无人区时,俄久美举乡搬迁,乡政府设在玛伊尔山以北的康如。再往北走就是著名的无人区巴木穷宗了。玛伊尔山北奇寒难耐,人们又纷纷南迁,赶回许多被冻掉耳朵的牛羊。只有副乡长和另外两户坚守康如。他步行到乡上这件事似乎令人不解:牧人从来离不开马呀。实际情况是:他家里已经没有马了。他的马悲惨地被狼吃掉了。据统计,一年之中,整个俄久美乡的马匹由一百三十匹降至八十匹,被狼祸害掉五十匹。整个西部草原都是这种习惯:马匹放养,不收圈,只在需要的时候跑上几天路四处寻马来骑。说起来,解决的方法很简单,要是在集体化时。,派一两个人便可管好全乡的马,现在私有私养,就没法管了。无奈,人们便去请教巫师:如何保住自己的马匹呢?巫师说,是南面的石头鬼山把马魂勾走了,要祭山。牧人们倒是依嘱而行,可是马匹照样失踪于狼腹。
一个查桑区,方圆五万平方公里,仅有几千人,可谓地广人稀。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人们太需要团结,搞群体化——雨初跑遍了查桑区,得出了这个结论。每到一个乡开会,他便游说鼓吹:地面的草可以被牲畜啃光,地下的草根却紧紧相连,虽然分畜到户,人心不能分散啊!
自然不便于鼓吹集体化,在举国上下包产到户的背景下鼓吹集体化是不合时宜的。但包产到户实行五年来,在西藏却有一面不倒的集体化旗帜——嘎尔措乡。
嘎尔措乡位于查桑区驻地以东七十公里。十多年前,嘎尔措乡还坐落在申扎县城附近的嘎尔措湖畔,因草场载畜量饱和,生产无法发展,群众穷得要命。一九七六年,嘎尔措全乡北上迁往双湖,男女老少赶着成千上万只牛羊,跋涉了整整一个月,在查桑的玛威山下定居下来,仍沿用“嘎尔措”乡名。一九八○年,全西藏实行包产到户政策,嘎尔措乡却想继续集体经营再试一段。
当然这样的尝试不仅仅需要勇气,还需要多方面条件,其中最重要的条件是有一位擅长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