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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这趟怎么回来了?”
“一言难尽啊……”立华把头低了下去。
立仁经过立华的房门,站住了,听听动静,独自踩着狭窄的楼梯上到阁楼。阁楼门打开,不大的空间里堆满杨家旧时的用物,橱柜、瓶瓶罐罐、书,还有去世的母亲生前的衣物、画像,布满灰尘。
立仁不放心地走到阁楼门口,再次张望,确定没有人,开始在一堆旧物中寻找。一阵风吹过,书发出瑟瑟的声音,母亲的画像“咯嘣”动了一下,立仁有些哆嗦。革命人不能害怕,他握紧拳头,给自己鼓劲,继续寻找。不多时,他注意到一只樟木箱子,没费功夫,就打开了。箱子里,盛放着杨廷鹤旧日在军中任职的军服、绶带、大礼帽以及各种勋章勋表。立仁对这些都没兴趣,他的手塞到父亲的军服下面,继续翻找,突然,他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露出满意的微笑。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阁楼,照到父亲的箱子上,也照在母亲的画像上,母亲很端庄,她安详地看着立仁,她的儿子小心地拿出一只红绸布裹住的左轮手枪。
展开布后,立仁打开枪膛,里面没有子弹,是空枪。他又在箱子里一阵翻腾,失望地叹了口气。
又一阵风吹过。
立青从房间走出,似乎觉得阁楼上有响动,灯还亮着。这么晚,谁会在上面?他刚想朝阁楼处去探个究竟,只见立仁一面扑打着身上的尘土,一面从阁楼上走下,立青惊讶,赶紧别到廊柱后面。
立仁走下来,回头看看阁楼,又四处张望一番,朝自己房间走去。目送立仁的背影离开,立青好奇地爬上阁楼,小心地打开门。他警觉地用目光寻找着,仿佛是沿着刚才立仁的视线将阁楼扫视一番,终于,他的目光盯在那口被立仁拖出的樟木箱子上。
立青走过去,打开箱子,他的眼睛亮了,一只红绸裹着的左轮手枪跃入眼帘。立青拿起手枪,对着月光,仔细把玩,旋即又想起立仁来。
立仁为什么会找这支手枪?立青把手枪用红绸包好,关上樟木箱,离开。
阁楼内恢复了平静。
立仁回到房间,脱下长衫、衬褂,叠置整齐,欲上床,门开了,立青抱着被褥进来。立仁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你来干吗?”
“我那儿成了立华的闺房,劳您把这些书挪挪开,行吗?”
“客房不是空着吗?”
“客房咱姨占着呢!”
“别虚伪了,让她直接搬爹屋里去得了,还当别人不知道!”
立青其实很想告诉立仁,他做的一些事情,也别当别人不知道,比方说,刚才阁楼发生的一幕,他毕竟不是立仁,说话没那么损,既然说到梅姨的事,就不把话题往立仁身上引了,立青针对哥哥的话,说:“这我可说不了,你去跟咱爹说去。再说,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床铺。”
说着,立青将铺上的书籍扫荡到地上,直接铺上被褥,躺了上去,对立仁的横眉冷对视而不见。
立仁又气又恼,指指地上的书:“这都是典籍!”
立青笑笑:“我还想直接睡上头的,那样你会更加不愿意,也亵渎了这些革命经典,不是吗?”他顺手取了一本在手上翻开,“瞧瞧这书名,多艰深呀,《哥达纲领批判》!”
立仁劈手从他手上夺过来,藐视地说:“这种书,你不配读!”
哥哥对弟弟说出这种轻蔑的话,立青明显感觉到喉咙眼冒烟,怕是心中的怒火在燃烧,他还是强行遏制住怒火,说道:“别费心了,你请我看,我也未必看!”说着,拉拉被头,把脊梁骨对准立仁,想想,不能太便宜了立仁,冒出一句:“哥,我们就互相忍耐几天吧,就当这儿是猪圈!”说完,立青把手伸进被窝,扯掉脚上的袜子,就手丢了出去,袜子散发出一股熏人的脚臭味。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立青的呼噜声……
周世农早已等候在茶楼,立仁进来,刚坐下,周世农迫不及待地问:“找到那支枪了?”
立仁点头。
“是你先前说过的那枪型?”
“我没记错,就是那式样的,小时候父亲教我玩过。我又找了,还是没能找到子弹。”立仁有些惋惜。
周世农拍拍立仁肩膀:“那是把美制左轮手枪,点三八口径,湖南这边还没这种子弹,幸好,我通过哥老会从广州那边拿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攥住了,直接交到立仁手上。
立仁佩服地看看周世农,慢慢地伸开手掌,掌心上躺着六颗黄灿灿的手枪子弹。
周世农接着说:“也是天意,当年南京中枢军咨府厅长一级配发的都是此类枪型,所以苍天注定了要选择你来做这件事。”
立仁接话:“我问了我父亲,萧耀南的确曾是我父亲的部下。”
周世农满意地笑了笑:“那就全齐了,也只有你可以随你父亲进入大祠堂当晚的酒宴堂会,你敢做吗?”
周世农的目光严肃,照直逼向立仁。
立仁坚定地回答:“有什么不敢,古人云: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打掉吴佩孚在三省的代理人,足以震慑北洋军向湖南扩张的企图,实为革命之幸事。”
周世农再次拍拍立仁的肩膀,伸出大拇指:“好啊,虎父膝下无犬子呢!广州方面没有选错人!”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立青还蜷在被窝里。一只手伸进被褥,立青的耳朵被揪了起来,耳边传来立华的声音:“喊你两遍了,还不起来!”
立青有些不悦:“你让我起来干吗,找打呀,差事丢了,老头子气还没出呢!”
“我让你起来,陪我说会儿话!”
“你也真是!说吧,有什么话?”
“你睡醒了吧?”
“耳朵都揪掉了,还不醒啊?”
“你就没个正经样儿!”
立青有些不耐烦了:“姐姐,你要说什么就说,你管我是什么样呢?”
立华低下头:“你知道我这趟回来干什么吗?”
“我昨晚就问过你,可你不说啊!”
“我怀孕了!”
立青一屁股坐起来:“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拍拍脸、摸摸头,确定不是在梦里头。
立华索性说下去:“我有了身子了,两个多月了!”
立青的睡意全吓跑了:“你,你没骗我吧?”
“真的,我没骗你,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可不许对任何人说……”立华的眼神是真诚的。
立青揉揉眼睛:“不是,我没明白,你在外头结婚了?”
“结什么婚呀,结婚了我还跟你啰嗦?”
“那你怎么弄的,没结婚你怎么能怀孕呢?”
“我的傻弟弟,没结婚就不能怀孕?”
“那总得有个男人吧,哦,明白了,你有男人了,只是没结婚,一高兴,播上种了?”
被立青这么一说,立华真想抽他一耳光,她本指望立青能安慰自己几句,可他的话一句比一句让她听不下去。“行了,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吗!”立华不许立青再瞎说。
“你跟我商量什么,你得和那男人商量去,趁现在看不出来,赶紧结婚吧!顶多也就一先斩后奏,老头子可能不高兴,别理他不就完了!”立青嘴上虽吊儿郎当的,心里还是为姐姐着急,他能想到的方案就这样了。
“哪那么简单,要不,我疯了,大老远从广州赶回来?”立华眼圈一热,泪在眼眶中滚动,她背过身去。
立青慌了:“别呀,究竟怎么个事呀?那男人也在广州?”
立华点点头,她告诉立青,这个在她身上播种的男人是国民党中负责军事的一个大人物,更让立青吃惊的是,这个大人物还有老婆。
“姐,这就怨你自己了,人家有老婆你还跟他混什么混?混出后果了,淌眼泪也就晚了。”立青觉得姐姐很傻。
“没晚,我得做掉这个孩子!”立华两眼放出坚定的光芒。
“打胎?”立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立华点点头:“我回来就是做这件事!”
立青更加不可思议,在他看来,要是被父亲知道了,还不得把房子都烧了,他推推立华的肩膀:“姐,你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找不痛快,广州就不能打胎了?”
立华惆怅地摇摇头:“咱爹狠,那男人比咱爹还狠!”
“他打你?”
“他敢!”立华愤恨地握起拳头,对着被褥猛地一拳下去,“他只不过是有野心,道貌岸然,怕闹绯闻,影响他往上爬。”
立青虽对政治上的事情不感兴趣,对什么是真男人还是有自己的判断和标准,他点了点头:“明白了。还不如老头子。老头子可没这么对女人,还算敢作敢为。”
“立青,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立华握住立青的手。
“我?”立青惊讶,众人眼中,他是个顽劣的青年,没一样事情能做好,大家都这样评价,他也从来不反对,姐姐把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给自己,他觉得意外,更怕会辜负姐姐。
立华眼圈又红了,这次她没有背过身去,也没有强忍泪水,更加握紧立青的手,抽噎道:“除了你,我还能靠谁呢?”
立青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次脸上没有丝毫顽劣的神情。
对于立华的突然回家,梅姨觉得有些蹊跷。书房中,杨廷鹤手执放大镜看着釉瓷花瓶,梅姨心思全不在老爷子身上,她好像又闻到前晚上在厨房里闻到的味道。
前晚上饭毕,梅姨去厨房问用人杨廷鹤的药弄得如何,灶上的一只瓦罐引起她的注意,用人告之,是大小姐让炖的酸辣汤。
梅姨揭开盖子,一股奇异之气冲得她打了个喷嚏,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直嘀咕:“这孩子,怎么喜欢喝这个?”
一夜过去,梅姨还能记得那呛人的味道。
“廷鹤,你说广州的学生怎么这么早就放假了?”
“怎么了?”
“没什么,城南林家小姐上的也是广东女子师范,可林家太太说,她家小姐还得两个月才能回来呢。”
“你没听立华说吗,都革命了,哪还有那么多规矩?”杨廷鹤继续端详他的宝贝瓷器,突然,他转向梅姨,“立仁呢,我又忘问他,他定烧的瓷瓶拿回来没有?”
立仁从三省巡阅使要举办堂会的祠堂察看完地形出来,刚走到巷口,与一个人撞个满怀,待定睛一看,竟是立青。立青下意识地挺直腰杆。
立仁问:“干什么去?”
立青头一撇,甩甩头发:“管得着吗?我又不是你的学生,嘁!”
立仁:“成年人,别成天悠悠荡荡的!”
立青:“成年人怎么了,也没吃你的!”
立仁:“瞧你贼眼飘飘的,我就不踏实,是又要去哪儿坑蒙拐骗了?”
立青不依不饶:“我贼眼飘飘盯的就是你!”说着,手指着立仁的鼻梁尖,接着又说:“哥,别打听,我的事你别打听,你的事,我也没兴趣!”
立仁心虚起来:“我的事?我的什么事?”
立青的这军将到立仁心中的要害处,颇为得意:“别问我,问你自己啊!”
正说着,周世农从不远处的茶楼出来,朝相反方向去了,立青冷笑一声。
立仁劈胸抓住立青,狠狠地说:“你给我记住了,小混蛋,别用这样的口气跟你哥哥说话,像你这样的愚氓,芸芸众生,连只苍蝇都不如!”
立青没有屈服,直勾勾地看着立仁:“就算我是混蛋,你就光彩了?上你的课去吧,杨老师!”说完,他把立仁的手从自己衣领处放下,拍拍衣服,昂首而去,走出不远,从怀里摸出一副墨镜戴上,回头对着立仁一笑,吹着口哨,大模大样地走了。
立仁摇头叹息。
立青从家拿了些床单被套,找到魏大保,大保还在睡梦中,立青不由分说,只顾将床上的被单被套都扯下来,换上他带来的,弄好后,他告诉大保,得用两天这个房间。
魏大保怔了一怔,笑了:“让我猜猜,还真上手了?”
立青:“上什么手?”
大保:“是戏班子里的……”
立青对着大保胸口一拳:“扯什么淡!”
大保疑惑:“那你要床做什么?”
立青想了想:“哎,我问你,你知道上哪儿能抓着打胎药吗?”
大保大惊:“我的天哪,还真闹下风流债?”
立青没有正面回答大保的问题:“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帮我去春香楼问问,那些姑娘平素都在哪儿配打胎药?你不是有哥们同她们挺熟么?帮我问问……”
大保继续疑惑:“不是,你要那玩意干吗,真有事了?跟哪个丫头做下了?”
立青虎下脸:“别问那么多,你是去还是不去?”
大保有些紧张,赔笑:“去去去,都是哥们,这个忙一定帮啦!”
立青已经为姐姐的事情忙乎起来,立华在家也没闲着,她去到厨房,打开柜子,将里面的红枣、桂圆、红糖一类取出装进袋子,包好后,离开。梅姨从厨房的另一边闪出来,打开柜子,看了后,疑云布满脸上,向杨廷鹤的书房走去……
城北仁和药铺的老板戴着老花镜,手执小秤,不断地从各个小抽屉里抓出药来,称后倒在柜台上的药纸上,一边和抓药人聊天,讨论着三省巡阅使来视察的事情。
立青走了进来,两人停止拉呱,都瞅他。立青鼻梁上架了副墨镜,流里流气地四处打量。
抓药人离去,老板走过来,立青从怀里摸出一纸方子,抖开了递过去。老板对着方子看了一眼,蓦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立青。
立青诧异:“老板,怎么了?”
老板:“这样的虎狼药,本店概不配售,对不住了,客官!”
立青冷笑:“虎狼药?你看清楚了?”
老板礼貌地说:“客官,咱是做这行的,只需看其中的两味药就清楚了,不是我吓唬您,吃死了人,本店可负不起责任。”
杨立青笑了:“尹老板,我看你是有点眼神不济了,这方子可是你们仁和店开出去的,还收了人家三十块光洋,居然是虎狼药,要是这样,那还真得报官了!”
老板:“客官你若闲着没事,请到别处消遣去,我还没老到连自己字迹都认不出的程度。”
杨立青:“是吗,那你看看这张方子,又是谁的字迹?”
他从怀里掏出一纸,再抖开递到老人家眼前:“看清楚了吧,谁的字迹?我只不过照抄了一张给你,倒闹出公案来了!”
老板低声地:“你是谁,从哪里弄来的?”
杨立青:“等你抓完了药,我才告诉你,你是怎么从春香楼姑娘身上赚银子的!”
老板笑笑:“吓唬我?行啊小子,敲诈到我的头上来了?可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仁和药房是谁的股东?去吧去吧,我劝你别惹事……”
老板伸手去抓柜台上的摇铃。
立青也不言语,伸手从腰间掏出手枪,砰地拍在老板面前。老板惊骇得脸煞白煞白。
立青:“别惹它生气,我是讲道理的,可这畜生生来就一副蛮不讲理的脾性,不听劝,你有什么办法……你不信?你可以亲口问问它呀!”
“客……客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就是抓副药吗……”说着,老板伸手去取秤,立青把那支枪在手上娴熟地玩耍起来。
立青回到家,狂奔上楼梯,冲进阁楼,他从腰间取下枪,手忙脚乱地用原先的红绸裹好,放回樟木箱内,然后闪身出门。
阁楼内,静静的,宛如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天光泻入阁楼,母亲的画像在尘封中静静地看着,门吱呀一声又开了,立仁走了进来。
他拖出樟木箱,取出那把手枪,打开枪膛后,从怀里取出六颗黄灿灿的子弹,一颗颗装入,装毕,又将枪用红绸裹好,放回原处。
立仁回到城关中学,上国文课,他庄严地在黑板上写道:正气歌。周世农匆匆走来,在教室外走廊慢慢停下脚步,身影从教室窗口晃过。立仁让同学们背诵课文,踱出教室,走到周世农面前。
周世农小声地问道:“看过地形了?”
立仁:“看过了,开枪没有问题,只要离得够近。开完枪有点难办,除了大门,只有戏台子后面有一出口。”
周世农:“你要清楚,空空的祠堂是一回事,布满卫队的祠堂又是一回事。掏枪要快,射击后丢枪走人,千万不要多看目标一眼,这是行活。”
立仁:“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我爹为我取名立仁,也许就是为后晚上取的呢!”
周世农:“好,有此杀身成仁的决心就好。子弹试过了吗?般配不?”
立仁:“还没试过,应该没问题。”
周世农:“要提前装试,左轮手枪和别的手枪不一样,即便有一颗臭火,也不致耽误别的子弹的发射。有六颗,我想足够了。”
立仁坚定地说:“其实一颗就足矣!”
教室内传来同学们整齐的背书声:“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教室外,立仁一脸的凛然赴死之气。
夜幕降临,立青和立华出现在魏大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