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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敢之跨进秦东方的办公室,秦东方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他仿佛漫不经心瞄了一眼那书的书名,却发现是《电子计算机操作技巧》。秦东方看到杨局长悄悄走进办公室,就迅速用文件挡住了书的封面,仿佛很恭敬地站了起来,笑着问:“杨局长,您有什么指示。”
“东方,你太客气,没有什么指示,没什么指示,沟通沟通情况。稽查队是不是去了双山市?”杨敢之仿佛很不经意地问。
“是呀,前天‘扫黄打非’办拦截了一辆满载盗版教辅书的卡车,业主隋大成交待是双山市梨庄镇临港印刷有限公司印刷的,我叫稽查队去调查清楚再处理,调查结果我会向你报告的,具体如何处理再听您指示!”秦东方很平静地说,其实他心中有数得很。动了临港厂,杨敢之必会来找他的。
“你看你,又来了,同事之间别整天指示指示的,上面有人打电话来问,我也是顺便来问问,你们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秦东方没有追问上面是谁打电话来问,他只是用期待的目光等待杨敢之自己说出来。因为杨敢之经常把自己的意思用上面的意见包装起来,谁也不可能到上面去证实到底是上面的意见,还是敢之的意见。精明的秦东方当然知道,这是拉大旗作虎皮,掩盖自己真实意图的一种手段,不过这种手段用多了,也就导致了人们对其诚信度的怀疑。别人就会在背后评价杨敢之是“狡诈”。他像是一个会说“狼来了”的撒谎孩子那样被秦东方看得透透的。秦东方听黄鸣翱说过这样一个故事:那年党组研究省“扫黄打非”办在不增加编制的情况下,沿用国家“扫黄”办模式,挂市场处牌子,宋瑞诚任处长兼省“扫黄”办常务副主任。黄鸣翱请宋瑞诚给省编办写了报告,黄鸣翱核了稿,杨敢之毫不犹豫地签发了。文件打印出来却压在宫殿那儿不发,宋瑞诚去质问宫殿,宫殿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宋瑞诚又去找杨敢之,敢之诚恳地告诉宋是钱无忌副局长坚决不同意。把个宋瑞诚气得咬牙切齿,心里把钱无忌恨得一个洞。而老谋深算的黄鸣翱清楚那是杨敢之说了谎话,既搪塞了宋瑞诚又挑拨了宋、钱关系。这就是杨敢之的狡诈之处。
秦东方静静地看着杨敢之,仿佛一个冷漠的观众,看着台上丑角到底要演什么戏,那种静如秋水般的冷漠仿佛湖水上飘浮着一层白雾,朦朦胧胧,看不清湖中的秘密,杨敢之也猜不透秦东方究竟想什么。
杨敢之脸上堆着笑,仿佛很知己的样子说:“这临港印刷厂是有背景的,东方你刚来,很多情况不了解,要明白投鼠忌器的理呀?”说完轻轻拍了一下秦东方的肩膀,以示两人是很知心的朋友。仿佛这一拍就像是掸落了灰尘那样把东方同志对敢之同志的戒心拍掉了似的。
“那你的意思是查还是不查?”秦东方很诚恳地追问了一句。
“我可没说不查,我是提醒你,注意查的方式方法,要严格依法办事,你们派去了几个人?”
“也就魏武斌带的稽查队的七八个人吧。”
“请他们要注意安全。”杨敢之在“安全”两字上强调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下“那儿地处L省交界,情况复杂得很,还是先把情况弄清楚,下一步再做处理,你的意思呢?”杨敢之反问了一句。
“我想也是这样的。”秦东方补充了一句,于是正副局长的意见至少在表面上是一致的。当然内里的区别却大相径庭。在杨敢之来讲是做做表面文章,声东击西,刺探情况,向稽胜利或稽胜利后面的背景人物报告。在秦东方来讲是引而不发,伺机而动。掌握了证据,毕竟比两手攥空拳打出去有力,至于什么时候出击,那要等待时机。
杨敢之在离开秦东方办公室前,意味深长地说出了一句话:“庄洪生秘书长很关心这件事,我是替他来问情况的。”
庄秘书长怎么会知道我们去双山的呢,秦东方心中纳闷,嘴上没说,他并不知道这是杨敢之说的一句谎话,目的是为了打消秦东方的疑虑。他当时还并不知道,外界早就流传杨局长的那几句顺口溜:“整人不过冬,老婆枕头风,捞钱手不松,撒谎不脸红。”但他似乎悟出了庄秘书长和这印刷厂的关系。
秦东方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乘秦东方接电话的当口,杨敢之的目光梭巡了一遍秦东方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不如他的宽敞,朝西一面墙靠了一溜书橱,书橱里的书稀稀拉拉的。不像自己的办公室橱里摆的,桌上放的,地上堆的全是书。一进门书香扑鼻,他是在书堆里办公的。秦东方的办公室空空荡荡,但显得很清爽很整洁的样子,一盆大叶秋海棠开得正艳,墨绿色的叶子长得很茂盛,高高的茎枝上开着浅红色的小花,在秋天的阳光下显得摇曳多姿。朝东的白墙上悬挂着一幅启功先生书写的“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条幅。杨敢之鼻子里面哼了一声。这启功老的字,恐怕不是真的。看不出这秦东方还好附庸风雅,搞不到真的净弄些名人的假字充门面。这假字八成是陵州市那个牛皮烘烘的官员书画家龚红旗送来蒙他的。当然这和东方同志在官场的情况是一样的,淡泊的假面掩盖着“扑、扑”跳动的野心。越是标榜自己无欲则刚的人,越是潜藏着惊人的欲望,他是在玩韬晦呢。你看他表面上在钻研电脑书,暗地里却派出稽查队去了双山,司马昭之心呀。当他的眼神不经意地瞄到了靠门的那张空荡荡的电脑桌,心中又禁不住涌起一股喜悦之情。这张电脑桌在一个星期前还摆着一台崭新的奔腾586电脑。昨天却被彭正国主任强行拆除了。好样的彭正国,只要我稍一暗示,你就心领神会,充当打手,冲锋在前,给了秦东方一个下马威。要用就得用彭正国这种私欲很强,而又头脑简单的角色,委以重任,才能知恩图报,赐以名位,使之常怀臣妾心态,臣子当然要听皇帝的,否则就是僭越。小妾当然更听丈夫的,不听话我则可轻而易举将其休弃,重新再娶。你秦东方一来就嚷嚷着要搞办公自动化,局长们要学电脑,办公室要配电脑。好像就你一个人懂得科学技术的重要性。别人都是老土、笨蛋。党组研究了你的建议,决定每个处室要配电脑。每处两台,你却要给“扫黄”办吃独食,偏偏配了3台。说一台办公用,一台鉴定非法出版物用,一台当然是给副主任宋瑞诚用的。彭正国是办公室主任,当然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平衡,照顾各处室的情绪,你管的“扫黄”办也不是什么特殊处室呀。彭主任要搬走宋主任一台。宋主任坚决不让搬,官司打到你那儿,你当然要庇护自己的部下,就说,要拆就拆我的。这当然是气话。可彭主任就是铁面无私,他是我的臣妾,当然不会听你的。也就顺水推舟把气话当真话来落实了。当天下午就指挥人把你的电脑拆走了。其实彭主任哪有那个胆呢,他是请示过我的,我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你看着办吧,他就把你给办了。你还看你妈的什么《电子计算机操作技巧》,还是先学学人脑的技巧吧。想到这里,杨敢之竟笑吟吟地踱出了秦东方的办公室。
秦东方还在电话里“喂”呀“喂”的。他正在和魏武斌通话。
洪磊开着丰田面包车,车内载着全体稽查队员,加上常莎莎,一路风驰电掣般开出梨庄宾馆直扑临港正威印刷有限公司。今天出去是公开执法,因而面包车的车窗前插上了省“扫黄打非”办公室的招牌。两侧的车窗打开着,温和的秋风吹拂着他们的脸颊,很是舒适。多亏昨晚的一场雨驱除了秋后的闷热。魏武斌腆着大肚子,一手抚摩着凸起的小腹,一面笑嘻嘻地给大家布置行动方案。他们基本是有备而来,所以魏武斌胸有成竹。他拍着手说:“大家注意力集中,听我说呀。”
他用手指了指歪着脑袋欣赏窗外景致的王文江说:“喂,说的就是你,你和我加上常莎莎,我们重点检查生产科的生产记录和台账,财务处的经营往来账目,提取非法出版、盗版、盗印活动的证据。我来和他们的厂长、科长们周旋,小常检查他们的印制手续是否齐备,小王记录。”
王文江和常莎莎点头示意,笑着和魏武斌对了一下眼神,表示同意了。
“这边刘鹏,你醒醒,别睡了。”
刘鹏懒懒地睁开了眼说:“我没睡,我听着呢,我们的魏大队长。”心中想才当了几天这个不入档案的鸟官就摆起了架子。
“你和洪磊、宋林飞三人一组给我沿着胶印车间、照排车间、装订车间、各个仓库好好检查,注意提取非法印刷的证据,如发现成品仓库,清点数量,封存非法出版和侵权产品。”
刘鹏笑着说:“好嘞!”答应得挺干脆,一会儿他又歪着头闭上了眼睛,主要是昨晚和常莎莎蹲点时受了惊吓,出了一身冷汗,又受了凉,被印刷厂来人追得满身大汗,浑身酸软无力,肚子有点不舒服,所以有点萎靡不振的样子,他不想说话,只想抓紧时间眯上一会儿,养养神。
宋林飞问道:“如果车间工人阻拦执法怎么办?”
魏武斌摸了摸剃得很短的小平头说:“这倒没有考虑到,不过秦东方局长临走前叮嘱要注意安全,不要发生正面冲突,要文明执法,出示行政执法证,一般来讲耐心说服教育,不要顶牛,如果遭到围攻,就不要强行采取执法措施了。突出重围,与我们会师,要注意多长心眼,多掌握证据材料,不要漏掉细枝末节。”
洪磊一边开着车,一边说:“小宋你不要傻乎乎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人车安全是第一位的。”
他们就这么一路商量着对策,一边向正威厂逼近。洪磊突然一个急刹车。全车人都被震动了,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车头前面。一个穿着保安制服,像是警察样的中年汉子突然蹿出大门拦住了执法车。
这人大声嚷嚷着说:“停车,停车,这儿是生产重地,外来车辆一律不许进。”说着横着双手,两腿叉开,摆成一个“大”字形,拦住了执法车。
正威厂宏伟高大的门楼已出现在他们的眼前。那金黄色的大字正在秋天的阳光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那字写得像干瘦的火柴棒搭起来似的。再仔细一瞧,那是省里吴长昆副省长的墨迹放大移植的,鲜红的印章被刻成铜印模赫然醒目,那是白底红字“吴长昆印”。
洪磊刹住车,踏着油门,瞪圆了大眼骂道:“你他妈的找死,也不看看地方,看看我们是什么车。”说完用嘴努了努车玻璃窗前的“扫黄”办招牌,继续嚷道:“我们是省出版印刷局的,是印刷厂的监管部门,来执法检查的!”
保安歪着脑袋,愣了一下,仿佛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不管‘扫黄’办,还是‘扫黑’办,我们市里朱寿强书记说了,各执法部门少给我添乱,市里专门成立了治理软环境办公室,没有‘治软’办的批准,一律不能到厂里检查。”
宋林飞瞪着眼大声吼道:“什么治卵办,治鸟办的,你个鸟县级市还能管到我省里,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你双山市还能搞独立王国不成?”
小宋这一声吼,把个保安吓住了,一下子愣在那儿,不知怎么说了。
魏武斌笑眯眯地下来打圆场了:“这位师傅不要误会了,我们是例行检查,只是看看,不碍事的,来抽烟,抽烟。”说完,满脸堆笑递上了一支中华香烟,又把省政府发的行政执法证送到了保安面前。
保安把香烟夹在耳杂上,认真仔细地验看执法证,发现省政府发的执法证上贴的照片正是眼前这个肥头大耳笑眯眯的家伙。才缓了口气,说:“你们等等,等等,我打电话问问厂长。”说完转身返回传达室打电话去了。
魏武斌递了个眼色给小宋。小宋飞身下车,紧跟着保安进了工厂。保安拨着电话。喂呀喂呀的请示穆厂长。这边宋林飞正飞快打开了大铁栅门。洪磊一踩油门,车子一溜烟已开进了厂里,车子停在办公楼前。魏武斌打开车门,刘鹏、洪磊飞快消失在工厂的厂房中寻找各自的目标去了。车上剩下了魏武斌、王文江、常莎莎准备应付厂领导。
负责生产的穆副厂长是一个长得干瘦干瘦,身材矮小的小老头。板寸头剪得齐刷刷的,头发茬子里已冒出星星点点的白头发。脸上布满着沟沟坎坎,仿佛一脸沧桑似的。就是咧开嘴来笑也给人感觉是一脸苦笑。他穿着朴素的劳动布工作服,正挤着满脸的笑容等候在厂部行政楼下面,他显然已知道魏武斌一行的到来。
瞧着腆着肚子,背着手的魏武斌带着常莎莎、王文江迎着他大咧咧地走过来。穆副厂长主动迎上来,伸出了那双干瘦如枯柴棒的手:“欢……欢迎,魏……魏……大队长,前……来,我我厂……检查……检查工作。”穆厂长吃力地努力想把话讲完整。
听他那结结巴巴的话,魏武斌感到十分吃惊,他想这人怎么知道我姓魏的呢?这时他脑海中出现了杨敢之那张胖脸,魏武斌也在脸上堆上笑容,背着的手很快热情地伸到了穆副厂长的眼皮底下。穆厂长有点受宠若惊似的很快双手紧紧握住了魏武斌的手,不得已魏武斌只好把左手压在穆厂长的手背上,两人像是老朋友似的紧握着,摇了摇。
魏武斌故做谦恭状:“穆老前辈,幸会幸会,今天我们是执行公务,奉命行事,多有叨扰,希望你理解。你是我直属厂老人,印刷业管理规定比我熟,希望配合我们工作。”说完,两只小眼眯成一条缝,透过薄薄的眼镜片笑嘻嘻地看着瘦精精的老穆,很是意味深长的样子。
他知道,老穆是上海印刷学校60年代毕业的技术工人。后来支持三线工作去了四川,在四川阿坝州一呆就是二十年,直到熬白了头发才熬成了那个藏族自治州的州印刷厂长。那年宫殿处长到人才市场招聘人才,把他作为人才引进。当时执政的老神仙满以为他引进的人才一定会对他的指示言听计从。谁知这个说话结巴,在川北藏族自治州和藏民混了几十年,头发都熬白了的厂长脾气倔得很,竟然将老神仙的儿子给得罪了。
时任人民印刷厂生产科长人称小神仙的局长公子,偷偷买了一个书号就自己在厂里印起书来。这小神仙也未把这白毛副厂长放在眼里。印了三万套《中外历代演义》,临了,这主持工作的穆副厂长认了真。拍着桌子指着小神仙骂开了:“你……你他妈……个巴……子的,印……刷费……30万你……你一分不少要……要交来,否……否则我告……告你……爸……爸。”听那口气,这天真的老家伙把老神仙当成了孔繁森似的优秀干部呢,小神仙心里直冷笑。这老呆子显然把老爹场面上的信誓旦旦大公无私的言论当真了。这就如同把卖狗皮膏药的假药贩子当成了真郎中,心里骂着“老呆B”。口中竟学着老穆的口气嬉笑着脸说:“你……你他……他妈的,老……老结巴,别……别不识……抬举,这……这印刷费我……我等书……书给卖了……再……再付。”
结果老穆当真告到了老神仙那儿。老神仙拍着老穆的肩膀和蔼地说,这事你别急,我来解决。解决的办法是小神仙加印了1000套书给在厂里冲抵印刷费,这一千套书现在还在仓库里压着,把个老结巴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在家病了三天,在老婆的开导下,病好了,却再也不提那书的事情了。这小神仙在外面却扬言,我看你老结巴能神气几天,我叫你厂长干不成。果然苦苦等着扶正的老结巴,虽然管理有水平,技术有一套,临了干了八年主持工作的副厂长,把亏损厂变成了一个盈利厂,自己却被迫退居二线。由省委办公厅下来的秘书胡权法顶了厂长职务。被称为小痞子的小神仙很快当了厂长助理。等杨敢之上台,干脆将老结巴退了休。为了安抚这个老家伙,被杨敢之笑眯眯地推荐给稽胜利出任分管生产的副厂长。如今这位退休副厂长正给庄晓强和稽胜利打着工,这才像成熟的麦穗那样低下了花白的头颅。过去刚正不阿的风范被区区每月3000元所收买,在权势与金钱面前变得唯唯诺诺起来。瞧他,正朝想着心思的魏武斌笑,这笑怎么像是哭呢?
魏武斌转动着胖脑袋观察了一下四周,工厂静悄悄的。厂内宽阔的水泥路面打扫得干干净争,连一丝落叶都没有。他嘴角挂着微笑。那胖脸像是弥勒佛。心里却是一肚子狐疑,这很不正常呀。显然厂里对这次检查已有充分准备,他一边和穆厂长应酬着,一边跨上了厂部办公楼的台阶。他心里烦这个穆厂长。这人生产、经营、技术上还行,可语言表达能力太差,听他讲话太费劲。这人过去是那么干练,风风火火的,也许是官场的顿挫,使他变得小心谨慎,甚至认贼作父起来,为了五斗米折断了曾经挺拔的腰杆,整个一个老哈巴狗似的,摇着尾巴围着他转呢。
“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