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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敏容提醒她,“对了,你师父要我提醒你,题目的场合是社交晚宴,不是同学会,也不是嘉年华会。你看过后若有意见的话,可以挂个电话给他。”
丁秀马上摇了头,“不,我没意见,找拿回去修改。”说着她抱起资料夹,转身就往门外奔了出去。
翌晨,丁香坐在圣玛莉餐厅的角落,对着四张改了又改的设计样图发呆,搜索枯肠一晚的结果依然不尽人意,那种无力感就像擅长人物写生的画家突然忘了如何替作品点睛一般,她唉了一声,把自已的脸埋进摊成一桌的图里,敲起额头来了。
“怎么一早就咳声叹气呢!”
丁香闻声倏地抬头挺胸,大眼圆睁地若看明艳动人的宁霓端坐在自己对面,好心地建议,“说看看,我也许没法帮你解决问题,但解解闷总行的。”
丁香想了一下,把自己的作品往她那头递了过去,问:“请你告诉我你对这些造型的看法。”
“我不是专家,说得不对你可要多包含。”宁霓说完,细细将丁香的作品-张又一张地翻看后,慢声评道:“我很喜欢你的作品,它们不仅清新又富朝气,从这几张看得出来你是结合中国与西洋风味,既大方又摩登,我觉得很好啊,另外这两张造型充满风华绝代的感觉,端庄贤淑极了,不知道你为什么沮丧成这样?”
丁香听了她的赞语,不乐反哀。“我的作品缺乏感情,与真实的世间女子有一段不成熟的距离,我想把那距离缩短,却不知怎么做。”
宁霓听完她的话后,一味地冲着她笑,好久才说:“丁香,我想你还没恋爱过吧?”
丁香迷惘地看着她将烟点燃,不解地问:“我是没有,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因为我想这就是你在找的答案,”宁霓话到此,优雅地以右手拿起银匙放入刚送上的咖啡,缓缓绕着杯缘搅动那黑潭般的水,左手持稳地注进奶水,直到泛着浓郁香气的热液呈现出一团顺时钟而转的金棕色漩涡后,才将调好的咖啡往丁香那头一递,以过来人的口气说:“牛奶加咖啡,岂止是酸碱综合而已,它们还意味着阴阳结合。你不妨喝看看?”
丁香不自在地接过她调配的咖啡,吞了一口,马上将杯子搁回碟上,眼睛鼻子攒聚一堆,伸舌吐了一声,“苦。”
宁霓见状美目一挑,语带弦音说:“你嫌咖啡苦,那是因为你没尝过爱情的苦涩滋味。”
丁香有点受不了这样意识型态的谈话方式,直率地问了。“这跟我的工作有何瓜葛?”
“当然有,我认为好好去爱-场可以帮助你冲破这道瓶颈;所谓的女为悦己者容不全是广告词。”
丁香匪夷所思地看着宁霓,三秒后晃着脑袋,说:“我没有恋爱对象。”
宁霓以一种责难的眼光斜睨她一眼。“像你这么可爱又有才气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没人追?我看是你眼光太高了。”
丁香的脑底浮起阿奇浓眉大眼的俊俏脸孔,但持续不到一秒,另一张恼人的成熟面容便把稚气未脱的俊脸给排挤掉了,她忙摇了好几下头,像甩苍蝇似地逃避佟青云若即若离的影像,仓卒地回答,“有是有,只是我觉得彼此个性不合,长期交往不得。”
“个性不合?现代的年轻人谈恋爱都是轰轰烈烈的,你还年轻,又不是一辈子得拴在一个男人身上,”宁霓停下来后,紧追着她沉思的脸庞,缓慢地补上了一句,“就像你不可能一辈子跟着你师父学艺一般,个性不合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吸引力。”
丁香觉得她似乎话中有话,马上抬眼瞅了她一眼。
宁霓坦然迎视,将作品还给她。“要把握机缘,如果喜欢的人对你有过暗示的话,直接去找他,要他带你上床,让你体会男欢女爱的滋味,哪怕到头受了伤都值得,因为酸甜苦辣是成长的必然结果,要不然,你的晚宴仕女作品永远跳脱不出无菌、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佳人。
“这型的女人在国际美容美发竞场上,已随着奥黛丽赫本的香消玉殒而没落了,这点你师父心里有数,我只奇怪他为什么不早跟你摊明,这样拖拖拉拉的行径委实不像他的作风。”
丁香几乎是抢在宁霓说完话之前离座起身,她将档案夹横抱在胸前,踌躇几秒,才正眼回视宁霓那双世故的美目,冷漠地僵着语气说:“老师只管我能不能跟上教学进度,可不是我的心理医师。我很感激你的好意,给我你独到的见解,但我想我不是你,无法随便找个男人上床就能解决问题。所以打明天开始,我不会常来这里,就算来,也不会是这个时候。”话音甫落,她抓起帐单,扭头到柜台结帐而去。
台北的冬天像是被施了咒,阴阴冷冷的,教人提不起劲来。
小过年那天中午,离台一个半月的佟青云终于扛着一袋轻便的行李露脸了,刚抵台北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他的“云霓美人”。难得杂乱无章的头发斜垂在眉宇间,鼻梁上的玳瑁眼镜取代了隐形眼镜和墨镜,白色棉衬衫再配上一条洗到几乎泛白的牛仔裤让他看来像个轻狂少年。
以至于当他巧无声息地走进员工休息室,跟低头坐着用餐的丁香打招呼时,她因为始料未及,忘了口里尚有残留饭粒,当下倒喘一记,本该咽下的饭粒与酸水遂奔窜上鼻头,教她只能两手紧捂着鼻与唇,睁着一双无助的大眼回瞪他。
最后是佟青云先递出一条手帕替她解了困,并且解释他必须从北到南至分店发放年终奖金,无法挪出时间来指导丁香,然后顺手将一只寻常的红包袋放在桌前,以稀松平常的语气祝她新年快乐,二话不再多说,便把注意力放到其它员工身上去了。
对此,丁香不得不承认失望,心中也顿时扬起备受冷落的感觉。她告诫自己,佟青云旗下有那么多仰他鼻息的学生和属下得照顾,并不是她私人专用的顾问,更没理由得对她特别关切。
这么想是成熟理性的,然她可以瞒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因为她那颗殷切见到他的心已被喂过毒,毒性潜伏在血液里,随着循环一丁一点地渗透进她脑细胞,于是她的思想染上了色彩,心情也随着彩光浓淡而起起落落。
当丁香稍后上工为顾客洗发时,她强迫自己把精神集中顾客的头上,不听使唤的目光却可恼地在工作镜里紧追他颀长的身影,尤其在他走近阿奇的位子,神采奕奕地同阿奇、桂姐和左右的顾客聊天时,泰半在场女性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该处去然而丁香却再也看不下去,她停下动作,干涩着喉咙带领客人去冲水,五分钟后回到原位时,已遍寻不着佟青云的影子,她的坏心情这才算是跌到了最谷底,因为要再见到他,起码得等到年初四开课后。
除夕那晚,店门照惯例提早打烊,于敏容约了包括丁香在内三位不回家过年的员工到她的独身公寓吃年午夜饭,几个怀春少女和于敏容这个大女孩在电视机前面嗑着瓜子、喝着啤洒,打了好几十场的扑克牌守岁,一直熬到凌晨四点后才一个接一个地束起双手,爬进睡袋跟睡虫投降。
翌晨十点,满眼惺忪的丁香与其它两位要去看早场电影的女孩在于敏容家门口分道扬镳,由于车班少,她在近当午时才沿街踩过满地的鞭炮屑来到宿舍门前,她低头掏翻出钥匙,抖瑟的手试了两回依然对不准大门的锁孔,头疼脑胀的她方才意识到身旁多出了一道人影,不多想便揉着太阳穴,将钥匙递了出去,说:“对不起,你可不可帮我开一下大门锁。”
钥匙被人接过去后,大门说着就在一秒之内被推了开来,丁香含糊地道声谢、就要取回钥匙时,对方反而退栘一步,以怀疑的口吻问:“于敏容昨晚到底给你喝了什么,让你醉成这个样子?”
她闻声缓缓地抬眼仰视对方,花了五秒的时间揉搓眼皮、调正焦距后,方才认出佟青云那张扑克老脸。
她不了解他为何会在这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露出一脸吃人的凶相,难道他一天不凶她会死吗?
丁香想用大脑去想,无奈脑筋正罢工,她只能攒着两道困惑的眉,撑着时胀时缩的太阳穴,没好气地应了一句,“不知道,你何不问她去?”
丁香说完,抬脚踏上阶梯,无奈重心不稳踩了一个空,眼看就要踉跄跌坐地面,适巧给佟青云搀住。他紧抿着唇,先检查她钥环上的号码后,将她的身子打横抱起,往她位于三楼的宿舍前进。
走进丁香的寝室,佟青云马上将她横放在单人床上,挺直腰杆对半昏睡的她建议道:“我到对街的超商买解酒药,门会帮你反锁,”他边说边拿起搁在她床尾的被子随意往她身上摊,想继续教训她连人都没认清楚,就随便把钥匙递出的荒唐行为,“我劝你下次最好看清人的面目再奉上钥匙。以免引狼入室……”一见她不耐烦地将棉被盖上头、翻身面墙后,他嘎然住嘴,扭身走出房门。
十分钟后,丁香隐约听到门开了又关的声音,不过数秒,她意识到自己的身子被半撑起来,强灌下一瓶难喝至极的糖水,当她再次躺回枕上后,她感受到一双温柔出奇的大手扒梳过自己的头发,沿着鬓角按摩她的太阳穴,为她纡解疼痛。
半晌后,她撑开眼皮,想将微向前倾的看个分明,但因为他背光而坐,整个上半身的轮廓像散发光芒似的,乍看之下,那双撑在床边的宽阔肩头,神似一对张着羽翼的天使!
啊,是了,一个不苟言笑的守护天使!丁香逸出一声满足的轻叹后,将枕头揣进怀里,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皮进入梦乡。
约莫两个小时的光景,丁香悠然苏醒,她静躺原处,困惑的眼一路游略过纱窗、衣橱、书架至堆满作品的桌椅,最后落在床头边那双近在咫尺的二郎腿上,她两眉一蹙,往上速瞟了那双腿的主人一眼,见他泰然自若地坐在椅上闭目养神后,便好整以暇地偎进枕头静静地欣赏他。
从他有型的头发、端正的五官、V领黑毛衣、贴身牛仔裤到那只大得像恐龙脚印的黑色皮靴,丁香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他,直到她好奇的目光瞟到她方才刻意忽略的裤裆处,才顿悟他跟她截然不同,这种不同不是在学校上几堂生理学就能参透了然的。所谓男女有别,别的不仅在外型,而是心中动了异念。
这份认知让她猛然地别过脸去,心中鄙视自己,因为她趁他不设防时对他做了一次视觉强暴,这比偷窥高级不到哪里去。
正当丁香陷入自我挞伐的处境时,他大伸懒腰的声音像鬼魅似地猛不期然地乍响起来。
“睡美人终于醒来了!这要冷不冷的季节教人没事就想打瞌睡。”佟青云以大手抹去满脸的昏沉,“我以为以你上回想家的程度应该会回家过年的,见你人还在台北可真是意外。”半晌等不到遇期的反应后,他斜睨抱膝发愣的丁香一眼,皱着眉问:“头还在闹疼?”
丁香的舌头像是被人打上死结,良久不知如何启齿。
他见状眉一挑,调侃道?“怎么变哑巴了?如果我没记错,巫婆该是拐走美人鱼的嗓子,而不是睡美人的。”
她像是被针扎到似地,忽地飞跳下床,从衣柜里抓了一套换洗衣物和浴巾,回头冲他吼了一句,“无聊鬼没事才会去翻陈年童话!至于我要在哪里过年是我的事,不需要劳驾您这个大忙人。”气发完后,便直往浴室捣去。
丁香将身后的门一关,气愤地卸下衣服直接跳进连蓬头下冲起澡,她仰头让水冲去源源滚出的泪水,彷佛受不了自己一身的脏,她以肥皂猛烈地搓洗自己的肌肤,直到她失去痛的感觉才作停。
三分钟后,一身赤裸的她跨出浴盆,取过毛巾拭去一身的湿,无意间看见镜子里的侧面裸影,她思索一秒,任浴巾滑落身子,转身与镜子里的女孩裸裎相对。
她光滑如缎的肌肤因为热水的浇淋与刷洗略呈玫瑰红,珠圆玉润的乳房虽小,形状却坚挺饱满,窄窄的柳腰,曲线渐趋成熟的臀部,与一双匀称的腿,综结起来,这躯体竟是含苞待放似地诱人。
她闭上眼睛想冷静思维,耳际竟是宁霓的那番对谈——要把握机缘,如果喜欢的人对你有过暗示的话,直接去找他,要他带你上床,让你体会男欢女爱的滋味。
哪怕到头受了伤都值得……真值得吗?
丁香像石化般地定在原地权衡着,最后她拾起衣裤开始穿戴起来,吹干头发,旋身走出浴室面对佟青云。
他像座石雕,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梳洗过后的丁香,梭巡的目光直探入她明亮的眼睛,嘎哑问道:“丁香,告诉我什么事困扰着你?你闷在心上,没人知道怎么做,唯有告诉我,我才能设法帮你解决问题。”
丁香望进他紫雾的眼眸,那么诚恳、优雅明亮,她头一次相信他是真的在乎、关心她,她几乎就要启齿把自己的心情倾诉出来,但萦回在她耳际的却是宁霓与阿奇两种不同频率的声音;前者柔媚蛊惑,如守在情海石礁上以悠扬致命的弦歌教人舟迷行的魔女,后者则充满厌世与鄙夷,急促如律令地要她别重蹈其姐覆辙。
她怔怔地望着他走上前,温厚有力的手掌搭在自己瘦弱的肩头,以近乎祈求的声音保证,“丁香,只要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
他的声音很是温柔,让她想哭,想求他吻她、抱紧她,甚至教她如何去面对、处理那一发不可收拾的感情。
她只能问自己,“飞蛾扑火的后果你能承受吗?”她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她不能斩断自己与他唯一的联系,即使是扮演一个敬畏他的学生,也强过被他开除的下场,终于,她忍下椎心的苦,温静地转变话题。
老师,我没事,只是过分担心下个月在日本的大赛表现失常罢了。你来有重要的事吗?“丁香无所谓的话音才刚落,转身顺势甩开他的手,像是受不了他的碰触,踉跄退避一步。
佟青云神色一黯,遂把决定要开刀的事煞在嘴里,改说:“只是一桩小事,不提也罢。”
“既然如此,”她走到门边,将门一拉,强颜欢笑地说:“老师是大忙人,那我就不耽搁您宝贵的时间了。”
佟青云文风不动地僵在原地,片刻后才拎起风衣往臂间一挂,双手扠进裤袋,紧缩着下颚慢步走经丁香,毫无意见地任她轻轻将他身后的门掩上。
待他两脚站在长廊间,一阵锁声传来后,才回头忧悒地瞟了紧闭的门。
这门里门外默静得教人窒息,似乎预言两人打一开始便多灾多难的师生关系终将画上休止符。
第九章
丁香十指顺着顾客挑染成型的头发,和蔼可亲的征询工作镜里那张流露满意神色的老主顾。“林太太要不要喷点发丽香?”
“不要,不要,发丽香会坏了你的手艺。”林太太伸指触了一下新造型,对镜孤芳自赏三秒后,回头拉住丁香的手,激赏的说:“阿香啊!你真行,我就知道你值得等。上礼拜来电预约时,小妹说你到香港去比赛,问我要不要让别的设计师试试身手,我没答应是对的。你这回和你的搭档抱了什么奖座回来啊?”
“还是剪吹创意奖,没什么大变化。”
“阿香,你别不好意思。我问过于小姐,她说你每次出国都会缔造佳绩,三月去日本时是第三名,四月到纽西兰是季军,五月去巴黎得了新人奖,这回还把香港的冠军抱回来。你什么时候要报名参加国内的凤凰杯啊?”
“恐怕短时间之内不可能,因为我的年资历尚不符国内入赛规定。”丁香浅浅回笑,没有半丝夸耀的意思,将一身华服打扮的林太太护送到柜台结帐后,转身走进冷气强而有力的员工休息室,为自己倒杯凉茶。
今天是丁香在‘云霓美人’实习满一周年的日子,一年来,不管是外形与心智她皆成长不少,应付顾客调笑自如,偶尔看到新进员工慌张处理客人的模样,才会忆起自己也曾这么糗过,但那几乎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不像只隔一个冬。
“阿香,有没有空?”那绫包着护发剂的头从安全门探了进来,惯带笑容的脸反常地严肃起来。
丁香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答了。“有,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
那绫闻言马上自门缝钻了进来,将两袋青蛙下蛋及一盘黑轮搁到桌上,递过一根木签,要丁香一起享用。
“哪,我知道你喜欢吃萝卜汤,跟黑轮老板‘ㄋㄞ’了一大碗来了。”
她帮丁香盛了汤,绽了一个僵硬的微笑后,目光闪烁地逃避丁香的注视。
丁香看着友谊日渐深厚的那绫,接过木签往近乎半透明的软萝卜一戳,狐疑地问了句,“你还好吗?怎么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有心事?怎么可能?”那绫丢了一颗小丸子进嘴里,努力地大嚼起来,闲谈一些没意义的话题。“你昨天帮我用DIY酪梨泥护发后,好象很有效呢!你哪儿学来的?”
“嗯……”丁香迟疑一秒,无可无不可地耸肩。“从佟老师那里。但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