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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跟理查德·施特劳斯一样吗?他活得很久,很好,很好。”她笑笑,念了一下这个真的十分熟悉的名字。它与一澈两个字的发音颇有相似之处,难怪他会叫这个名字。
“你的生日是哪天?”她又问。
这回他不得不低头打字了,“我一直用被领养的那天做生日。真正的生日已经忘了。需要回去看出生纸。”
她又心疼了一会儿,才接着问:“你在美国工作的时候,是不是完全没有沟通的问题?”
他坦白地摇摇头,“其实做建筑设计也会需要跟很多客户和其他团队的同事沟通。我做得久了,同事们都熟悉了,还算顺利。只是人多的场合我很难应付,要有Kevin帮我翻译。我们合作了很久,他帮了我很多。”
感觉他来这边的话真的很难工作啊……陆晚云皱皱眉头,不想再研究下去,只是又问:“除了做建筑设计,你还有没有别的想做的工作?”
他犹豫了一下,“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建筑是凝固的音乐。”
原来他还是留着一丝执念。
她一刹那就明白过来,心痛之余马上换了个天马行空的问题,“你穿多少码的鞋?”
他终于忍不住了,“为什么忽然问这些?”
她一笑,“觉得我很不了解你。”
更怕以后没机会了解你。
“11码。”他亲了亲她的额头,“你的生日呢?我记得你护照上写的是9月25号。”
她偷偷笑,“其实那个日子不对。身份证上的生日登记错了。后来就一直错着过了。但是小时候我都过农历生日,七月初七。”
“那天是不是中国的情人节?”
“对。”
“好浪漫。”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开了。
“笑什么?”
“跟你可以少过一个节,少送一个礼物。”
陆晚云也跟着笑起来,“我也可以改到公历过生日的呀。”
“好,好。两个都过。”他又好奇地问,“中国的情人节需要吃什么?”
“……”她呆了呆,“不是所有节日都要吃东西的。”
“那要做什么?”
现场百度的结果是一系列她从来没有做过的习俗,穿针乞巧,晒衣晒书之类。
页面下方出现了一首熟悉的诗,她看着最后一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愣了神。
蒋一澈对古诗词完全一窍不通,但看着她的神情就意识到了什么,问:“这是什么诗?讲什么的?”
她不肯回答,“这首太难了,你看不懂的。我给你看首简单的。”
她搜到小学一年级水平的《咏鹅》。
《咏鹅》后面是《春晓》,《春晓》后面是《静夜思》。
窗外的大雨转小,小雨又转大,隔壁的电视声从八点档的电视剧换成十点档的综艺,煮着粥的电饭锅跳转到保温模式。
他其实很困了,但是舍不得睡,一直缠着她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她骑脚踏车上班需要多久,这里的房租多少钱,平时买菜都去哪里之类。
后来他们移动到床上,他握着手机不时地打字打到一半就睡着了,三番五次地被手机砸到脸。
最后撑不住完全昏睡过去之前,他翻身嘟囔了一句:“I'm really sorry。。。I wish I could stay here with you。”(我真的很抱歉……我希望可以留下来陪你。)
这人真的很喜欢道歉。
她关上灯,在黑暗中用整个身体贴上他的背,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后颈。
怀里的身体如此炽热,她仿佛永远也不会失去这片温暖。
第二天是星期天,陆晚云却一早就被砸门声吵醒了。她从梦中惊醒过来,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听见敲门声中夹杂着她的名字:“晚云!陆晚云!你在家吗?”
是高正铭的声音。
她顿时从头到脚一阵冰冷,仿佛是听见一个叫做“现实”的魔鬼站在门外要叫醒她。
她不敢动,只是绷直了身体,心慌意乱地祈祷他快点走。
大约执着地敲了几分钟以后,她听见隔壁老太太开门跟高正铭说了什么,瓮声瓮气的,她没听清内容,但是高正铭说了几句以后就走了。
谢天谢地。
她如释重负地睁开眼睛,看见蒋一澈正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她,一只手已经圈在了她的手腕上,搭上了她极速跳动的脉搏。
“没事。做了个噩梦。”她试图轻松地笑一笑,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
他没有问什么,只是以一种看破了一切的清澈目光注视着她。
她只能祈祷他并没有真的猜到刚才是一个她十分不想见的人来敲门。
但是这短短几分钟的敲门声已经把她一只脚拉回了现实。
金钱的压力,工作的动荡,妈妈的指责,这些无比沉重的想法纷至沓来,在她的脑海里乱成一团。
陆晚云不敢再想,只是沉默地找到了蒋一澈的手,紧紧地握住。
他一言不发地伸出另外一只手,够到她床头的音响,按了播放键,昨晚没有播完的巴赫继续响了起来。窗外的雨小了很多,雨声低低飘了进来,愈发显得大提琴的声音凄婉而忧伤。
☆、15…陆晚云…7
陆晚云后来起床把冰箱里所有的食材都翻出来,做了煎饺,炒蛋,关东煮等等一大堆东西,妄图用忙碌来掩盖自己的心慌意乱。
可是她的情绪已经百分之百地影响到了蒋一澈。他完全不再是昨天那副冲动感性的样子,而是彻底恢复了理智,默默地一直黏着她,换了一半担忧一半歉疚的神情望着她,看得她心都要碎了。
他们没有再继续昨晚那些停不下来的话题,只是在窄小的沙发上拥在一起,开着电视心不在焉地胡乱看着,各自想着心事。
她一直死死捏住他的两根手指,无意识地看着地板发呆。
那靠近厨房墙边的一排木地板从夏天起就一直微微翘着,她也一直没有修。
如果当时水管漏水那一次就让他来帮忙,现在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她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蒋一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像是看懂了一切似的,默默地转头吻她。
她知道他能明白她的每一点担忧和惆怅,当时就能,现在更能。
她永远也不会遇到第二个如此懂她的人了。
蒋一澈改签的还是晚上八点的那架航班,傍晚还没到就要出发了。
临走前他抱着她坐在自己腿上,把脸埋在她的肩上问:“Will you miss me?”(你会想我吗?)
陆晚云沉默地点头。
他长叹了一口气,万分艰难地打字劝她:“过好你的生活比较重要。不要惦记着我。我昨天太冲动了,一定给了你很大压力,对……”
她知道他又要道歉了,立刻按住他的手。
“不许你再说对不起。”她很严肃地摇头,很严肃地打字,“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没有给我压力。我们的一切,都是我年初一晚上回来找你的时候开始的。冲动的人是我。”
他摇摇头,思量很久,用一句话结束了两个人的纠结:“OK。 Let’s hope for the best。 And prepare for the worst。”(好。我们就抱着最好的希望。做好最坏的准备。)
“好。”她郑重地点头。
窗外的雨在这一刻停住,时间凝固在这一句简单到不像誓言的誓言里。
陆晚云陪蒋一澈下楼,却没有想到高正铭仍在楼下,足足等了七八个小时。
她远远看见他的车,顿时脚步一软。
但是出门只有这一条路,她避无可避。
在她僵硬的片刻里,高正铭已经从车里出来,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他挟裹着满身浓重的烟味,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面前。
下一秒,高正铭居然冲蒋一澈笑着伸出了手:“你好。”
蒋一澈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丝毫惊诧,只是淡淡地一笑,沉默地同他握了握手。
还没等陆晚云开口,高正铭就站到她的身侧,低头敛眉问她:“你怎么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关机了?”
陆晚云低头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她没有关机,她只是切换到了飞行模式。
“你妈联系不上你,昨天半夜给我打电话了。她说……”他语气无比正常,只是犹豫了一下,“她说她前两天不太舒服,自己去医院看过了,医生做了很多检查,怀疑她是……乳腺癌。”
陆晚云转身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什么?”
高正铭沉重地点点头,“她已经自己去过两家医院。结论是一样的。”
她张口结舌,完全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蒋一澈微微动了一下,想要松开一直握着她的手,她却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指。
高正铭先是不动声色地看了蒋一澈一眼,低头看见了他的行李箱,才把目光投回到陆晚云脸上,压低声音说:“你不用担心,我让她明天一早先坐高铁到上海来。我会帮她联系医院,先确诊再说,如果真的是……”
“不用了。”陆晚云反应过来打断他,“我自己会陪她去看病。”
说着,她就拉着蒋一澈想走。
“晚云!你听我说。”高正铭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而另一边的蒋一澈也条件反射一般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陆晚云看了看高正铭的手,低头说:“高总,谢谢你,但是请你不要再管我的事,我早就跟你没有关系了。”
趁他失神的片刻,她挣扎着甩脱他,挽着蒋一澈就往外走。
一路上她的心跳得几乎要从口中蹦出来。
她原本只是打算送蒋一澈到小区门口的,这下却毫不犹豫地跟他上了出租车。
刚才在楼下遇到高正铭的时候,她其实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要让他为难蒋一澈。高正铭在蒋一清的追悼会上见过他,肯定认出了他是谁,但是应该不知道他听不见。
直到上了车,陆晚云才回想起高正铭刚才说的短短几句话,顿时被打醒了。
不要紧的。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可能是误诊。就算不是误诊,说不定也是早期。就算不是早期,也可以手术,化疗放疗什么的。
她脑海里掀起万丈巨浪,神情僵硬地看着窗外,一只手死死地抓在车门把手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蒋一澈一直在盯着她看。
直到车子上了高架,她才终于想起来回头看他一眼。
他神色冷静地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跟你妈妈有关?还是工作?”
她刚才跟高正铭的对话都是在他的侧面发生的,他应该什么都没有看懂。
陆晚云摇摇头,拿出手机来想赶紧说点什么让他宽心,却发现自己昨晚忘了充电,手机就在她手里关机了。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她只好硬着头皮说。
他不再追问,只是搂住了她的肩膀。
不知道为什么,他比她颤抖得还要厉害。
上次他们一起去机场是要飞向伊斯坦布尔,那是一个梦的开始。现在再去机场,就意味着别离,意味着梦的结束。
逐渐清醒过来的痛苦像无数把刀插进她的身体,缓缓将她凌迟。
她忍住了没有哭。
她不能再让他说对不起了。
他们一路无话,只是紧紧地拥在一起。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听他的心跳声,意识到这真的是她最后仅剩的时光了。
虽然还没有真的到面对残酷现实的时候,但是她就是无比清楚,在前路上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了。
不管是什么,都不会是他了。他不得不一个人走,而她不得不一个人跟现实苦苦抗争。
他们在机场的安检口告别。
他们没有提将来的安排,没有像昨晚一样幻想着他再回来,或者她追过去。
蒋一澈只是叮嘱她:“如果真的有什么事,你就好好去处理。等处理好了再联系我。”
她木然地点点头。
他收好手机,用两只手捧住她的脸。
她抬头看着他,看他琥珀色的双眸,线条挺拔的鼻子,棱角分明的下巴。
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他的嘴唇上。
他会心地一低头,像第一次吻她那样,一手搂住她腰,一手捧住她脸,用两片温热柔软紧紧地裹住她的双唇。
她闭上眼睛勾住他的脖子,奋力用全身每一个细胞去感受这个吻。
他可能也知道她要用这个吻来面对风雨飘摇的未来,在辗转厮磨间加了千分柔情,万般不舍。
她想用一辈子的运气来让时间停在这一刻。
她想把脑海里所有理智的想法全部抽出来,浇满烈油,点一把火烧成灰烬。
她想跟他一起走,就算那架飞机要带他们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可是她不能。
再漫长的吻也有结束的时候,再舍不得的人也有不得不转身离去的理由。
他进安检口前回头看了她一眼,唇角浮起淡淡的温柔笑意,眼里好像聚拢了漫天的星光,水波流转,清澈透亮。
她微弱地冲他摆了摆手,想要叫一下他的名字,却没有发出声。
她忽然发觉他的名字念起来好像一声叹息。
好像被上帝折磨完以后发出的精疲力竭的一声叹息。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她才终于大声地喊出了“一澈”两个字。
没有人回答她。
喧闹的世界一瞬间就湮没了她的呼唤。
☆、15…陆晚云…8
陆晚云在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就已经感觉到哪里不对了。她的小腹开始坠着痛,连带着两条大腿根部都酸软无力,很明显是例假要来了的征兆。
她回忆了一下日子,发现这个月推迟了近一个星期。
可能是她的身体都在不自觉地配合蒋一澈的行程吧。
想到这一点,她心里顿时混杂了无限的甜蜜和痛苦。
她出门时除了手机和钥匙什么都没带,蒋一澈在走之前把自己身上剩的人民币都给了她,还是不够打车回去的,她只得乘了地铁,坐在最靠边的位置上,把头抵在身边的金属杆扶手上,咬牙忍着痛。
下了地铁陆晚云就往家赶,虽然肚子和腿都又酸又涨,她完全走不快,但还好家离地铁站近,几分钟就走到了。
没想到高正铭还在楼下等着她。
他原先是坐在车里的,远远地看见她走过来,便打开车门下来迎她。
陆晚云想假装没看见,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
“晚云。”他压低了声音叫她,“你就不能听我说两句话吗?”
陆晚云强压身体的不适,“你刚才都说过了。我妈明天会来,我知道。她疑似乳腺癌,我也知道。我明天会去接她,陪她去医院的。谢谢你。不用你操心了。”
她说着就想走,高正铭却紧了紧手指,贴近了一步,“你最近是不是昏头了?”
她心里一凛。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她就是昏头了。
“你知道要带你妈去哪个医院吗?你知道照顾一个病人需要多少时间精力吗?你知道治癌症要花多少钱吗?”他一步不让地逼问着。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是还没等她回答,高正铭又继续说:“你现在的工资,根本不够应付一个癌症病人。想保住工作,你就没有时间照顾你妈,但是不保住工作,你就救不了她。”
陆晚云全身都冰凉起来。
高正铭太知道她的软肋了,说得句句在理,句句让她张不开口反驳。
但是她不想认输,便使劲地想从他手里抽出胳膊,一边挣扎一边说:“这些都是我的家事,高总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卖老家的房子,可以去做兼职,我不用你管……”
“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这种病多耗人你懂不懂?”
“你放开我……”陆晚云一直甩不脱他,愈发倔强起来,直到控制不住自己,用空着的那只手把他奋力往外一推,才终于摆脱了桎梏。
但是就是这一推,她自己也被巨大的反作用力推得摔在了地上。
下了足足二十四个小时的雨刚停没多久,他们又是站在小区的绿化带边上的,陆晚云脚下一滑,先是整个人重重地坐在了低矮的水泥花坛上,又从花坛上滑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顿时就感觉不到小腹的酸胀了,因为尾椎骨上泛起的剧烈疼痛像一把刀,把她从下到上地劈开了。
陆晚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但是她还记得最后一丝倔强,扭过了头不肯看高正铭。
他本来被她推得后退了一步,却在她摔倒的第一瞬间就又奔了回来。
可能是她摔得太狼狈了,他只是蹲下来,不敢动她,虚虚地扶住她的手臂问:“你怎么样?哪里疼?还能动吗?”声音里万分焦急,还左顾右盼了一下,慌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她抽回手臂撑在地上,想试着站起来,却在第一秒就痛得又跌了回去。
高正铭回复了一丝理智:“你别动。可能是摔到骨头了。千万别动。我打120。”
她忍着眼泪低头下去,感觉自己的裤子被地上的水迹渗透,冰凉的潮意蔓延进来,那块已经痛到炸裂的尾椎骨愈发难受起来。
高正铭叫了救护车就一直蹲在她身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把话说得那么重。”
这是高正铭第一次这么郑重地跟她道歉。却是在分手这么久以后,这么狼狈的一个场景下。
人生至此,她忽然有点想笑。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陆晚云被两个医务人员抬上车。
“华山医院离这里近。去华山医院吧?”其中一个医生问。
陆晚云还没来得及回答,高正铭就说:“去六院。她可能是骨头伤到了,六院骨科好。”
司机依言把他们送到了六院。一路上高正铭都在打电话,辗转地帮她找专家。
陆晚云默默地躺在车里,等他联系好了,才低声说:“帮我打个电话给田澄吧。”
“好。”高正铭立刻点点头,拨通了田澄的电话。
车里安静,她无比清晰地听见田澄急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怎么会摔倒的?是不是你干的?高总我跟你说,要是你敢对晚云动一个手指头,我就……你别以为你是我领导我就不敢揍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