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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颂伸手挠了挠额头。
“我当时奇怪,问她说,你爬山跟你儿子是画家有什么关系。”
“她仔细想了想,然后跟我说,他儿子之所以想学画画,是因为有一次她带着他去海边度假,看到了海上的日出。她当时觉得那画面很美,稍微提了句,她儿子就指着那太阳,很郑重地说,他能把它画下来。”
唐颂听着他的话,思绪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夏日,他朝着远处的日出和大海奔去,脚下踩着细小的浪花,一回头,年轻的母亲坐在沙滩上,海风轻轻吹动着她的长发。
他那时不过七八岁,觉得母亲的脸比那天的阳光,海水,都要美。
“叔叔,你和我哥两个人说什么呢。”
他回过神,诗咏端了个果篮进来。
“你妈妈呢?”
“在跟我爸爸打电话。”她朝方世恒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语气却毫不避讳,“我爸爸好像在劝她去国外结婚,还说你已经同意了。”
“是吗?”方世恒皱了皱眉头,然后从果篮里拿起一个橘子,专心地剥了起来。
半分钟后,李琴走进来:“方世恒!”
唐颂和诗咏都条件反射地抬了抬眉毛。
即使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李琴发起火来还是有相当的震慑力:“你为什么要通知他我们是在下月底办婚礼?”
兄妹俩转头看向方世恒,他已经在剥第二个橘子。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唐颂和诗咏面面相觑,他们很想知道这个男人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目测很难缠的母亲。
谁知他只是一脸平静地站起来,把剥好的橘子塞到李琴手里:“好了,别生气了,既然他一点也不善解人意,我是不会把结婚请柬寄给他的。”
“你确定?”
“当然。”
“那就好。”李琴马上偃旗息鼓,掰开橘子吃起来,嗯了一声,“这橘子不错,比上次的甜。”
“是吗,价格还更便宜一些。”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去。
“哦,对了,我是不是也应该给你的前妻打个电话。”
“……她在国外,不必了。”
“也是,漫游费挺贵的。”
……
唐颂和诗咏半天才反应过来。随即,妹妹感叹道:“天哪,方叔是只用一句话就把战火浇熄了吗?”
“好像是。”唐颂思考着,拿起一个橘子塞到诗咏手里:“你要不要尝尝?”
告别是在下午两点。李琴和方世恒出来送他们。
“路上开车小心。到了给我来个电话。”李琴交代道。
方世恒语气温和:“有时间就过来,这里房间够,住几晚也没关系。”
诗咏忍不住抱了抱这个可爱的老头:“叔叔,你放心吧,下次我会和嘉侑一起过来。”
“好的,我再给你们做红烧排骨。”
李琴拍拍诗咏:“好了,你哥等着呢。”
诗咏又抱了抱李琴,半晌才松开。
唐颂坐进车里,李琴和方世恒在窗外冲他们招手。
“走了。”他发动车子,停顿几秒又加了句,“妈,那个……你和方叔注意身体。”
话音一落,他看见李琴怔了半秒,而后点头:“……妈知道。”
唐颂明显感觉心上被金属棒之类的东西敲了一下,但终究没再说什么,缓缓地驶离。
后视镜里,两道身影还在原地站着,方世恒搂着李琴的肩,目送他们远去。
“哥。”诗咏叫他,“妈妈会幸福的哦。”
一定会的。他想。
当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在那小小的院子里,盛开的红梅映着白雪,她的母亲一定会把它画下来。
毕竟,她的母亲,在和父亲离婚前,曾是一个优秀的美术老师。
☆、伊人归来
甘棠从公司里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取车。
尽管没开多少路就遇到了拥堵,但她并不着急,还颇有些期待。
刚刚唐颂给她发了短信,破天荒地问了她什么时候下班。她莫名其妙的同时隐隐地兴奋起来,回复说取完车就行了,他又发了条:“今晚还是过来吃饭。”
“又下厨?”
“昨天的剩菜。”
她盯着手机看了会儿,想象着他编辑短信时的表情,要么是玩味地勾着嘴角,要么就是略带嫌弃。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回到家后,她又像是受到诱惑般拿出了化妆包,只是看到那支口红时,半边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于是在进行了一番心理斗争之后,毅然决然地合上了抽屉。
她告诉自己说:甘棠,你不是个需要用化妆品来武装自己的女人。
于是她像平时一样摁响了1052的门铃。
“门没关啊。”里面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一低头却看见一道门缝……真的没关。
直觉让她瞬间不安起来。
而当她推开门进去,看见那抹窈窕的身影,所有的期待和不安都像化为了烟雾,晃了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半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陶……陶斯淼?”
那女人明显也没料到进来的是她,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莞尔一笑:“甘棠,好久不见啊。”
“唐颂呢?”甘棠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他下楼买东西去了。”陶斯淼一边和她说话,一边套上深色的围裙。她的双手利索地在后腰打了个结,再往上把那深棕色的波浪卷发捋了出来。
甘棠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站在门边傻站着,直到她冲自己俏皮地挤挤眼睛:“我先下碗面,肚子饿死了。”
她走向厨房,然后又回过头说:“你进来坐啊,唐颂一会儿就回来了。”
甘棠忽然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但她一时半会儿又不知道是谁欺骗了她。她有些恼火,然后说:“不好意思,我过几分钟再过来。”
什么叫抱头鼠窜?
甘棠靠在自己房门后边,察觉到自己快得有些过分的心跳,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甘棠,你还能再没出息一点吗?!
唐颂拿着瓶酱油从电梯里出来,右手还拎着袋澄黄的橘子。
摁了门铃,陶斯淼过来开门。
他看见她身上的围裙:“你要干什么?”
“下面啊。”她小跑着回到厨房,“等你做菜我都快饿死了。”
水正好烧开,她把从橱柜里找出来的挂面放进去,加盐,等上几秒用筷子搅上一搅,而后把锅盖盖上,动作要比几年前熟练不少。
她趁着空当,回头看他一眼:“还买了橘子?”她最喜欢吃橘子。
唐颂没回她,脱下外套,心里有些烦躁。
十几分钟前,他在厨房里听到门铃声,以为是甘棠,心想她来得早,自己还没动手做,边开门边想解释,结果,眼前的人是陶斯淼,旁边还有一个行李箱。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外貌没怎么变过,讲话也单刀直入:“我能在你这吃顿晚饭吗?”
他看着她,像在重新确认一遍究竟是不是她。而后想到砧板上的切好的菜,有些犹豫。
“你难道不打算请我进去?”
他只好让开。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进厨房继续准备。
他觉得这事奇怪,也太莫名其妙,尽管陶斯淼跟他说过她要回来,但没想到是今天。
他皱了皱眉,也没再深究下去。
只是侧头看见旁边的半瓶酱油,他想到了什么,然后迅速决定,要下楼一趟。
屋子里开着空调,陶斯淼已经脱了外套,正在把脖子上的丝巾解下来,见他准备出去,很自然地对他说:“你最好快一点。”
这反客为主从语气让他更加不自在。
小区门口有家便利店,他买了瓶和甘棠一模一样的酱油。出来时,旁边的水果店老板问他要不要买点苹果,他走进去看了几眼,发现橘子金黄饱满,让他想起白天母亲吃橘子时的那副表情,就买了几斤。
而现在,厨房里有个女人在下面条,他却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给另一个女人编辑了条短信:“喂,怎么还没到?”
删除,重新编辑:“你什么时候到?”
又删除,重新编辑:“在路上?”
他抚额,觉得怎么发都不对,干脆把手机锁屏往茶几上一扔。
“你家有醋吗?”陶斯淼问,“我没找到。”
他起身去了厨房,帮她找了一圈才意识到自己不吃醋,也没买过醋。却见她拿了瓶没开过封的辣椒酱,语气惊喜:“你还有这个?”
他下意识地答:“口味变了。”
陶斯淼愣了半秒,并不打算旋开盖子:“刚买的,还没尝过吧?”
唐颂看她碗里的面,白色的面条上只有几根青菜,寡淡得可以。
“我减肥。”她察觉到他的目光。
“把围裙给我。”他淡淡地说。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根本不胖呢。”陶斯淼摘了围裙递给她,指尖碰到了他的掌心。
唐颂却若无其事地转身。
陶斯淼眼神黯淡下去,埋头吃起这一碗清汤寡水的面。她提早一天从日本飞回来,在高架上堵了两个小时的车,直奔这里,就是为了见他一面。
她想听他的声音,想和他说话,而不是有像搭积木一样,时刻想着别让它倒了,停几秒钟思考再往上放一块。
她食量本来就小,现在更是没了胃口,只吃了半碗面就放下了筷子。
唐颂还在厨房里忙活。她看着他的背影,思绪回到以前。
和他在一起四年,分手四年,她依旧觉得甜蜜大于遗憾。出色的外貌,优越的家境给予她自信,音乐上的天赋让她出类拔萃。在人生的前二十五年,她一直是穿着水晶鞋的公主。
直到四年前的跨年夜,她刚刚结束职业生涯中的第一场个人音乐会,从剧院走到江边吹风,遇到了正在摄影的他。
她至今记得见他的第一眼:黑色的短外套和长裤,脚下是一双运动鞋,他站在栏杆边上,专注地摆着相机,弯腿,低头,朝着江对面的灯光和焰火。
他像是雕塑般一动不动,落在她眼里的侧脸接近完美。
只一瞬,她听到了自己的心动。
她不是没谈过恋爱,但那一刻,她觉得所有的恋爱都白谈了。她里面还穿着上台演奏的礼服裙,外面披着长款的外套。她甚至来不及做决定,人已经走到了他的摄像头面前,背对着它,也背对着他。
江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从兜里掏出了烟盒。
“不好意思,请你让一让。”她听见他的声音,像金属烧红了的铁块淬了火,呲地一声灼伤了她的心口。
“是么?”她往旁边挪了挪。
察觉到他没动,她回头:“还不够?”
旁边有几个女孩提醒她:“姐姐,你再往旁边走一步。”
她侧过头,妩媚一笑,对那几个女孩说,眼睛却看着他:“妹妹别急,让哥哥给姐姐拍张照。”
他露出略带痞气的笑容,似乎见惯了这种无理取闹的人,然后收了相机架,默默地走了。
那几个年轻女孩忿忿地看了她几眼,她没在意,反倒拦住她们。女孩到底年轻,被她一套就套出来,他是摄影师,来这里几天了,要拍一组新年的组图,昨天在江对面,今天在这边。她们跟在他身边久了,他劝她们早点回去,劝不听,就只能由着她们。
那天晚上她在江边站到半夜,吸完了半包烟。然后被经纪人大骂了一通塞进了车里。
陶斯淼是高傲的。她有高傲的资本。在遇到他之前的二十五年里,她有无数被人追的经验,但追人的经历却是空白。风水轮流转,她的生命里忽然闯进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更要命的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但幸运显然还是眷顾她的。就在新年的第三天,她又见到了他。那晚,她受邀出席市艺术协会的十周年庆典,地址在市郊的山庄。她受不了庆典上的觥筹交错,出去透气,就看见一辆车开进不远处的停车场,从车上下来两个男人。一个西装革履往宴厅去了,一个背着黑色的包,往山上走。
她紧张地忘了发出声音,本能地跟着那瘦瘦高高的男人后面。他步子快,她穿着高跟鞋,提着裙摆拼命追。追到半山腰,他终于停下来:“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听见声音,她确定是他了。
“你要去山顶?”她喘着气,“干嘛?”
“拍照。”
“我也是。”
“我不拍人像。”
显然,他也认出她了。
“你还记得我?”
“很难忘。”他的意思是第一次碰到这么难缠的女人,虽然他也不知道明明只见了两次,却觉得她很难缠。
而陶斯淼则是再一次感激他的父母给了她这副诱惑力十足的皮囊。男人都是视觉动物,所以美女总是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她依旧跟着他,终于到了山顶,却没想到冷气把运动的热量一下子刮走了。她为了风度,外面只是件小外套。
“你怎么不把衣服给我穿?”她质问这个英俊的男人,“男人还是绅士一点比较好。”
“你是自己跟上来的。”他开始选位置,“你冷,难道我不冷吗?”
“你多大?”
“二十三。”他答得爽快。
比她还小两岁。她缩了缩肩膀,懊恼地想,难怪这么不解风情。
她陶斯淼也真是够了,一世英名毁在一个比自己小的大男孩身上。
她被冷风一激,打了个喷嚏,而后,身上却一暖。抬眼看,这个大男孩到底还是把衣服给了他。她不自知地勾了勾唇角,孺子可教。
“你现在不冷了?”
他白她一眼,像听了句废话,转身走向最高点。山并不高,从山脚上来不过七十多米,但足以俯瞰这座城市。因为没被完全开发,所以没有行车道,上山的人也相对少。
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凑巧地,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看着他的背影,单薄的身子只套了件相对宽松的毛衣,因为没戴围巾,脖子露在外面。他以一种毅然的姿势立在山顶,远处是漆黑的夜,和整座城市的灯火。
像一个将军。
她愣了半分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形容他的比喻。
一个只有二十三岁,却让她心甘情愿站在他背后的,年轻而潜力无限的将军。
“你叫什么?”她问他。
“唐颂。”
“宋朝的宋?”
“欢乐颂的颂。”
“你就不问我叫什么吗?”
“……”
“我叫陶斯淼。”
“……”
“我是弹钢琴的。”
男人的背影一动不动,回答她的依旧只有山风。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
“唐颂……”她实在有点摸不准了。
“思考的思?”几秒后,她听见他的声音。
“啊?”她愣住,“哦,不是,是……斯……斯文的斯。”
“呵……”
他轻轻笑了一声。
☆、伊人归去
唐颂只炒了两个菜就没心思继续了。
听见响声,陶斯淼也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犹豫着问道:“你……这里有酒吗?”
她看见唐颂的脸色严肃起来。
“我们也这么长时间没见了,你怎么就不能和我说几句话?”陶斯淼看着他的眼睛。
“你想多了。”他说。
“我想多了?”陶斯淼眼角眉梢吊起一抹笑,“唐颂,我呆在日本这两年,给你发了多少信息,打了多少电话?你回复几次,接听几次?”
“不知道,还是没数过?”她自问自答,情绪激动起来,“但我都记得,一次一次的都记得。”
曾经那样骄傲的她,会因为等不到他的短信回复而焦躁。好不容易听到他的声音,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干涩地憋出几个字就无奈地挂断。
她不甘地想,为什么提出分手的是她,念念不忘的也是她。她的离开似乎没有给他造成任何的影响,仿佛四年的相处只是一场梦,自作多情的只是她。
莎翁曾说,再深刻的记忆,也有淡忘的一天;再爱的人,也有远走的一天;再美的梦,也有苏醒的一天。该放弃的决不挽留,该珍惜的决不放手。分手后不可以做朋友,因为彼此伤害过;也不可以做敌人,因为彼此深爱过。
那么,她和唐颂是什么,陌生人?这是比朋友和敌人更可怕,更让人心寒的关系。
唐颂的沉默仿佛又让她回到那个吹着冷风的,冬夜的山顶。
但那次,失望过后还有希望。
这次,她有种预感,她等不到任何的回应了。
“唐颂……”终于,她调整了呼吸,“我要结婚了。”
“……”
“可是我不想结婚……”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臂,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受到她的痛苦,“真的,我并不爱他……”
餐桌上有一股沉闷的气氛。良久,她似乎听到唐颂叹了口气。但那绝对不是做了某种决定的前兆,而是一种夹杂着不耐烦和无奈的声调。
到了最后,她实在支撑不住,哭出声来。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胸口上下起伏,整个人像一只断了桅杆的船只,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看不见灯塔,辨不出方向。
这让唐颂觉得不知所措。
女人的眼泪是能够激发男人的肾上腺素的。
但显然,这并不适用于所有的男女。
半个小时后,唐颂拎着行李箱,送陶斯淼下了楼。
他帮她拦了辆出租车,她坐进去,然后对他说:“唐颂,其实你有时候挺混蛋的。”
他沉默着,没有反驳也不像在生气。
“唐颂。”陶斯淼的眼眶又红了,可是这次她极力隐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而是哽咽着说,“如果我早点知道……你是一个不会回头的人,今天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站在原地,眼看着那辆车像一条鱼般,加速隐没在远去的车流中。
这让他感到一种近乎是陌生的怅惘。
陶斯淼说得没错,他是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送走陶斯淼,唐颂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
在略显聒噪的购物广告声里,他试图回想起和陶斯淼在一起的感觉。他发现,和她的激动相比起来,他太过冷静了。这样的冷静让他觉得愧疚。
可是他又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减轻这种愧疚。
他甚至期待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