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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终归不长久。他自比不上养母的亲子那样血脉相通,即使如此,他还是感到快乐。起码,他亦是喜欢那个温软的小弟的。
直到小弟病逝,养母病若游丝,他十三岁,弱小的身躯,抗不起家。佣人们欺他们失势,早早的离开了含翠居,妈妈病重,陆家给的零用钱甚至不够买药。
那一年的冬天,养母的脸色有些好转,说想要吃鱼。
他在冰湖上砸了许久,也难以碎冰。无奈之下,他只好趴在冰面上,用自己的体温融化身下的冰块。就在抓到鱼的时候,他浑身冻僵,跌入了冰湖。
他以为自己会在那里死去,陆家人永远也不会发现这座偏远宅院里所发生的事。
冰冷入骨的湖水淹没了他,在一瞬间,心脏鼓动的声音似乎就是他整个世界。
那灭顶的寒冷让他差一点就坚持不下去,他几乎是要笑着沉下去了,几乎要自嘲他的人生竟会这样短促,竟是这样沉浸于得到又极快逝去的状态。
然而,有人听到了他的呼救声。那一根绳索掉在他面前时,他还有些恍然之感。
冻僵的手颤抖着抓住了希望,甚至在那时,隐约有些不想上岸的念头。他抓着绳子,爬的极慢。
不想结束啊,他真的不想上岸。在他抓着绳子的时候,他还有着希望,有人在救他,有人想让他活!而他一放开绳子,就失去了那难得的温暖。
那一天晚上,养母死了,他才发现她的好脸色,竟只是回光返照。
没有了依靠,也再没有了照顾的对象,他的日子更加难捱起来。他并非佣人,可陆司令早己遗忘了他这个养子,账房也多加刁难,领来的钱越来越不能支撑生活。
后来,他终于决定要离开陆家。临走之前,他知道了救命恩人是谁。他心底有满满的感激,然而真到了她面前,他只会说一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辞别陆司令时,陆司令似乎才想起他来,给了他一大笔钱,他并未拒绝。
他只身一人南下,从学徒做起,慢慢成为整个大上海人人皆知的“舒师傅”。
恐怕他父亲在世,会狠狠嘲笑他现在的职业,堂堂七尺男儿,却为他人量体裁衣。
门外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开始还有些零落,过了几分钟,就转为倾盘大雨。舒尔觉兀自坐在椅子上,细雨经由风吹进室内,他半边的衣衫都被淋湿了,舒尔觉独自呆坐着,一动不动。
良久,才雨过天晴,舒尔觉看着天依然有些灰蒙的天色,轻轻起身,心中沉重。“东北若是沦陷了,国民政府还保得了南方吗?即使保的住,日本人会同意吗?”他重重叹气,“退让换来的和平,绝不会长久。”他深刻地懂得日本人的心理,正因他从小长在军中,对如今的局势才会如此敏感。
此时,李可云也在上海。
所有人都因直面战争而显得悲痛和疲惫不堪。
可云的内心更为复杂,她一直蜷缩在房间的角落,全身轻颤。大悲无泪,她眼神空洞,胸臆间充满了害怕和疼痛。
她知道一切都会发生,知道所有都会毁灭,然而她无法改变,也无力改变。她太微小,在庞大历史的舞台上完全不起半分作用,根本不能阻止这场灾难的发生。
可即便她懂得这个道理,面对同胞被屠,东北沦陷的结果,她依然不能接受。
那里有她的家啊,那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父母在那里相识,她的人生从那里开始,她的朋友在那里,亲人在那里,回忆也在那里,那一片黑土地,她从小踩着长大,手心里捧过,心底里深埋,如今却被战争染红。
离开东北前一天,陆尔嵘看出她的恐惧和惊慌。他的脸没有笑容,严肃着的时候颇有几分威严。
“本少爷要去打日本人了。”他平静的说着,眼神犀利,才十六岁的脸庞,竟在短短几天就有了几分沉重。他的脸颊一半被阴影遮挡,另一半的脸庞渐渐透出刀刻般的坚硬。
可云沉默不语,只是眼光复杂地看他。
许多人,在日本军攻城之后,都顺从的放下了武器。他们做惯了良民,早就将“民不与官斗”记在心里,少有人想到反抗。中国人都是这样的温顺纯良,他们只当日本军也会如此。
双生子却不然,他们的血脉里流动着被称作“黑豹子”的司令的血,张狂不羁,骨子里就没有温善一词,就像是一条永远汹涌澎湃的河流,绝不会轻易的屈从,也从不轻易的服软。
他们连日目睹东北的惨状,慢慢沉静。在这时,人们才看出隐藏在他们顽劣的背后,是谁也无法撼动的坚持和热血铮铮。
陆尔嵘难得安静的盯着她看,那种专注执着,让可云免不了想要低下头去,但他的眼光又是这样的不同寻常,让她又有些着魔似的不忍低头。
他居然是带着绝望的,似乎是最后一眼的那种狂热,那种眼光似是要撕碎一切又像是要保护一切。
他最后不发一言的离开了。那对双生子,一起离开时,竟是这般的决绝。纵然三夫人哭倒在地,却也拉不回这对兄弟。
可云想不起上一辈子他们有没有在战乱中死去,因此在他们转身离去的时候,她说:“请你们活着。”
请你们活着,在我身边的任何人,都请你们活着。请不要在我面前死去,不要因为这场战争而离开人世。你们活着,我才会萌发无穷的勇气来面对这样惨淡的世界。
陆尔嵘离开的脚步顿了顿,并没有回头。他的嘴角蠕动,却始终没有发出声。
他其实想问:“你会等我吗?”
但他同样清楚,这样的承诺,并没有意义。
战场太残酷,他将来生死未卜,如何让她等?
他甚至都没有表明心意,他甚至,没有“必定活着”的信心。
之后,可云随着司令到了上海。这个她活了下半辈子的地方。
远离了东北,大上海的繁华和醉生梦死让陆家和李家背井离乡的伤怀一点点磨去,心情最终平静。
尔豪似是受了刺激,一到上海就频繁的更换女朋友。可云见怪不怪,只安份着做自己的事。但她其实一直在掐指算着,九姨太究竟什么时候会忍受不住,将他们赶出陆家。
她整夜整夜的失眠,绞尽脑汁的想着改变人生轨迹的方法。
她忽然间不想只被动的承受,默默的等待结果。
她想要改变依萍和佩姨的命运。她在找一种方法,让依萍和佩姨留在陆家,而且是在九姨太心甘情愿之下。
陆家从东北逃到上海,随身带着的财物并不多。陆司令也老了,不可能出去工作赚钱。这样一来,相当于两家人坐吃山空。
所以九姨太当初赶李家的时候,顺便也把佩姨也扫地出门了。钱财本就不比东北那时候,更何况过惯了舒坦的日子,再由奢入俭,实是不易。不能开源的前提下,只能节流。
这一天,可云刚在擦花瓶,就听得王雪琴骂骂咧咧的从二楼下来,直说是有人偷了她的项链。
可云在心底暗道一声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
“我们陆家好好的养着你们,你们却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王雪琴冷眼睇着李家,一口咬定是他们偷了项链。
佩姨看不过去,说了几句好话,就被王雪琴反唇相讥。“老爷子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要不是我替你们挡着,他早就把你们扫地出门了!”
可云轻轻哼了一声,“九姨太,你不查明就冤枉我们,我也不想和你吵,只是你这样嚣张,真的是陆司令的意思吗?”
看着王雪琴发青的脸色,她继续说道:“我爸爸性格冲动,你一冤枉,他肯定是自动求去,佩姨清高,这样一来,也是没有脸面待在陆家了。”
看着王雪琴转而苍白的脸,可云轻笑,“陆家恐怕是养不起我们了吧,所以就迫不及待的给我们安个罪名好让我们走人,今天赶不走,过几天还有其他事情吧。”
她轻轻摇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王雪琴已经胀红了一张脸,一口利嘴,竟不知如何接话。
可云继续说道,“这是尔豪教我的,我爸爸全为了司令大人,如今他养不起我们,我们自己会走,也不让你为难。”
眼光偷偷瞄到王雪琴正要扬扬得意,她忽而又开口,“也是,九姨太可是有四个子女呢,尔杰少爷这么小,倒是要特别注意着多加点营养。”
她这话说的别有深意,王雪琴初时听到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可云说完后将手一翻,竟是一个“魏”字的纸条,王雪琴的脸己然僵硬,可云将纸条塞进袋里,“我们李家可以走,可是佩姨却是陆家的,难道陆家连佩姨母女都养不活吗?”
王雪琴自然对佩姨留下没有二话,李家却是走定了。
李副官不愿给司令添麻烦,因此就连司令给的钱都再三推辞,还是可云收下了。李家本就清贫,若再不接受,在短期内也很难维持生活。
临走以前,可云对王雪琴说,“不要再问我知道些什么,我什么都知道。要知道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九姨太,即使你盯死了我,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其他诸如威胁利诱的手段,也不要再想了,就连我这个小丫头都知道的事,怎么可能还会是秘密呢,这件事我可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也不知告诉了谁。
若是你能对佩姨好一点,我可能会想着要和我朋友多保密一点时间,让你多享几年福。”
可云觉得自己变坏了,以致于看到王雪琴变换的脸色,很不厚道的在心底大笑出声。
七 。。。
可云知道自己说的话有诸多的漏洞,可即使是仔细推敲,她也没有说半句假话。这个秘密是后来依萍告诉她的。
如今她和尔豪也再没有那复杂的关系,对九姨太己没有半分畏惧。
可云早就知道陆家是不可能再住下去了,要是让爸爸知道自己增加了司令的困难,只怕会自动求去。
可云却是觉得这件事非做不可,多年相处,她一直都知道佩姨和依萍的处境。
佩姨是大家闺秀,做不来争宠;依萍的性子却是和司令太过相像,尤其是在被逐出陆家后,依萍为了保护佩姨,不得不竖了一身的刺,只是那副傲骨碰上司令的强硬,就是针尖对麦芒,很难让司令喜欢,自然是比不上如萍的温柔贴心。再加上九姨太的刻意挑拔,依萍一怒之下,凭着骨气,竟是再也没向陆家要钱。
不是没有想过将九姨太的事告诉司令大人,让他来决定九姨太的去留。
可是她犹豫了,李家之所以能在陆家待这么久,正是因为李家从来不搬弄事非,也从来不会卷进任何陆家的妻妾争斗中。
她并不想做逾矩的事,况且,她妈妈也曾经感慨:“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九姨太终还是念着自己的儿女的,所以就算是生了尔杰少爷,也没有想过要舍弃儿女离开陆家。”
天底下做父母的,心思总归是有些相同,可云虽然不喜欢九姨太的心计,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对自己的儿女是疼爱的。
但她并不能让九姨太将佩姨和依萍也赶出来。
自古雪中送炭少,锦上添花多。李家两代人都受了陆家的大恩,纵是再怎么报答陆家,也是不够。
爸爸年轻时是孤儿,若不是司令相救,大概早就饿死了,也不会有李家。
陆司令对李家,恩重如山。
所以每一个李家人都想为陆家做点什么,因为他们知道,怎么做也不够。
还有依萍和佩姨,可云垂眸,若不是因为她,依萍何至于去唱歌?心内沉重,李家总是欠陆家的,一代代,让他们怎么还的清呢?
爸爸曾对陆司令说:“司令,你留错人了,在你身边的不该是九姨太,而应该是八夫人啊!”只是那时终归是迟了。太多事发生,也有许多事不可挽回。
若是在开始,佩姨她们没有被赶出陆家会怎么样?她一直想着,或许依萍就不会如同后来这样顽固,佩姨也不会再过那样清苦的生活。
可这样一来,也许依萍就不会再和何书桓相爱。
可云皱着眉头忧虑,虽然她并不喜欢何书桓,他让依萍磨圆了一身脾气,让依萍在爱情里变的那样卑微,却不时在依萍和如萍之间徘徊不定,他的爱情和感动实在是很轻易。这样一个男人,却是让依萍这样的深爱。
两个人相爱,其实并不能容忍其他人来指手划脚,可云虽对何书桓有些意见,只是她也很清楚,纵然她真的劝解依萍,依萍也很难会听进去。
真正的爱并不能自如的伸缩,只能冷暖自知,旁人做不了主。
可云叹气,到了此时,她却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只想让依萍和佩姨过的好,而何书桓与依萍如何,也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九姨太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只要让她知道她还有个把柄在可云手里,总是会有所忌惮的。可云倒也不怕王雪琴杀人灭口,毕竟可云说过,她一个丫头都知道的事,还会有谁不知道呢?
估计王雪琴已经在后怕了,一个可云并不为惧,就怕可云背后还有什么人。
李正德一家走在上海幽静的夜里,一阵沉默。
一家之主看看可云,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女儿一般,却是深深皱起眉来,行走的脚步也开始缓下来。
“这么多年,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女了。”李正德轻轻的说着,脸上显出明显的悔恨。
他出身低微,全靠着司令的信任和提拔,但他个人对司令的崇敬,却延伸到了妻女身上。
可云的心里,恐怕早就压着一团火吧。他愧疚的看着妻女,尤其以为对可云的反常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他脸上的慈爱和痛悔深刻的让可云有些难受。
所以她只是摇头,微微垂眸。眼睛开始微微湿润,她爸爸从不说甜言蜜语,可是若是真心,一句普通的话也足以让他们感动。
李嫂却是有些急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们,司令是我们的恩人,这是事实。若不是他,你也不会成为副官,我也不会嫁给你,更不会有可云了。”
李嫂缓了口气,有些犹豫的搭上李正德的手,“我在嫁你之前就知道你的性子,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你对司令的感恩呢?你为人虽然有些冲动,可对我是极好的,嫁给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李正德怔忡了会,厚实的大手握住妻子的,眼角微湿。
夫妻这么多年,他的妻子一直都站在他身后,少说多做,贤惠而平凡,他少有和她沟通。他不知妻子在想什么,妻子却什么都知道,他实在做的太少,可原来,她很满足。
可云轻轻挽了朵笑花,也对着李正德说:“爸爸,做你的女儿,我很高兴。”
上一辈子,爸爸想多拉一趟车,和其他车夫打到鼻青脸肿的时候,她就想这么说了。
为了她,爸爸失去了太多,因为她肚子的孩子,爸爸被九姨太污蔑教唆女儿勾引少爷,最后是爸爸解下了枪,颜面尽失;因为她的病,爸爸当上人力车夫,出卖劳力,失去尊严。
他明明比陆司令还要年轻啊,却因为担心着她,居然生生的白了头发,脸上也越发的沧桑,比之陆司令,不知要老了多少。
爸爸是军人,因此对陆家是绝顶的忠心不二,对陆司令是绝对的服从。
即使是对着一大群太太小姐少爷,爸爸也并没有对他们弯过一次腰。离开陆家,爸爸依然有身为军人的骄傲,却还是为了她,不得不向佩姨伸出手。
她几乎可以想象爸爸心里的痛苦,他本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却因为她的频频闯祸,种种赔偿,养活不了一个家。
可云眨眼,是她还不够坚强,生生拖累了爸妈和依萍,这一次,她绝不会再做负担。
李家靠着陆司令给的钱租了一处小屋,待到都收拾妥当,李副官忽然发起愁来。
他不知道怎么维生,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司令身边,只要跟随司令就可以,如今让他自己来,他反倒不知道怎么办了。
李嫂却是不急不忙的,在她认为,这是男人的事,她只要收拾好家里就行了。
可云倒在床上,也开始思考,她能够做什么。
她倒是全能的,打扫、洗衣、做饭、饲养爱宠、修补衣衫,还真的算是全能的保姆。她丧气的蒙住被子,却是忽然想起,爸爸要是去做生意,会不会还像上一辈子一样,落的个血本无归的下场?
李正德性格耿直,很难说这个不好,但若是让他处在一个到处是圆滑奸商的世界,他就成了异类。太过轻信,太过冲动,没有任何花花肠子,让他一踏入商界,就举步维艰。
可是,难道商场真的容不下“诚信”二字吗?李可云轻轻自问。
可云宛尔一笑,她的爸爸,虽是这般性格,可她也想帮他在商场杀一条血路。
前路曲折,可云翻身坐在床上,脸上凝重。
她忽然很想知道,李家,是不是离开陆家就真的不行。
第二天可云打开门的时候被门口的物体绊了一脚,好容易稳住身体,可云定睛一看,微抽了口气。
竟是一个孩子!莫不是被抛弃的?
可云有些发愣,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养不活自己,所以看着哪家家境稍好些,就会把孩子放在门口,盼望着能好心的收留。
可云轻轻抱起孩子,怀里的重量轻的惊人,看他的身量,好似只有两岁,在门口躺了一夜,四肢都是冰凉的。
给他洗澡的时候孩子就醒了,却是口齿清晰的问道:“哎?我怎么在这里?”
李家解释了一通,那小孩儿眼珠一转,却是透出股十足的精灵意味,“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