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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无归笑道:“高兄有趣。”
大雨滂沱刷掉高行天一身的血色,浇得伤口泛白,他却没有呻吟一声。高行天摇头打量着陆无归,冰冷道:“作为一个杀手,你身上的多余的感情太多了。今夜你虽救了我,但我不会感激你。”
陆无归撇撇嘴道:“多余的感情未必没用,我交朋友不为图人感激,你身上的伤还能撑得住吧?”
高行天不接话,他移到长街一处遮雨檐下。
孤独角落里,高行天撕下衣襟包扎左臂。他单手捂弄很不应手,陆无归想帮忙但感觉插不上手,高行天就像一只舔着伤口的野狼,即使是疗伤也浑身带着警戒,此人无时无刻不透漏出一种讯息,那是一种漠然的拒绝。
我们不会是朋友。
不会。
杀手自应独来独往,把一切牵挂都抛在脑后,不会对他人伸出援手,也不会指望他人的帮助,有了朋友的杀手死得最快,高行天深信此道。他把头一仰,用牙牵扯着布条去系伤口。布条铮得一下从齿下脱落,呲牙咧嘴的高行天显得匪气十足。
高行天一边感觉着伤处缠系的松紧,一边道:“这么巧又碰到你,除了可靠的中间人我很少与人碰两次面。”
陆无归笑道:“高兄,你被追杀,小弟亦好不了多少。我在这西北兜了一大圈,东奔西藏,被仇家逼得一天都不安宁,这不和你撞到一处了。”
高行天淡淡道:“你不是回家了吗?”
陆无归悻悻道:“这次完全暴露行踪,盯上我的人太多,凭一人之力冲不回去。如果回去了,就不怕人追杀了。”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高行天对陆无归口中的“家”终于有了兴趣。陆无归开口欲言,忽闻长街远处响起一声马嘶,他的神色显得紧张起来。
二人目光所及处,两匹神骏黑马拉着一驾马车破开雨幕,闯入长街。
高行天看着远处疾驰的马车,冷道:“找你的?”
陆无归有些不自然道:“或许……”
马蹄踏破雨水,蹄声敲散雨声。跳跃的水波四绽如花,八只马蹄就像奔在透明的鲜花之上,御者头戴斗笠、身罩蓑衣,他几次抖动缰身,马车已经驰到高行天、陆无归二人身旁。
车夫呼喝一声,两匹骏马前蹄扬起,短嘶一声,马车稳稳停下。车夫是一个六旬老者,他一抬斗笠,双目睨视着陆无归,俨然一副寻上仇家的眼神。
陆无归靠在墙上的脊背微微弓起,他的紧张丝毫不亚于在客栈内与萧温菊对峙的时候。
高行天的态度是一无所觉。
马车近侧的帘幕一开,先闻几声清越脆响,再现一只玉手。脆响在乱雨像挑开了另一道隐秘帘幕,玉手洁白在暗夜中美丽的耀眼。
响动来自玉手腕际的三只碧玉镯子,镯镯相撞,声亦濯濯。伊人玉手曼妙一展,妖娆无比,仿佛凌乱的雨水滴落到她瓷也似的指尖的时候,也在碰发出悦耳的鸣响。
声音竟然会转移,这是高行天的错觉。但这只手好看到高行天愿意相信自己的错觉。
感觉这东西因人而异,车中探出的玉手似乎牵动着陆无归全身的神经,他全神戒备,没有一点男女间的审美意象。
玉手作掬水态,这是一个类似无聊时解闷的动作,毫无威胁。而陆无归死盯着这手,膝盖微弯,身躯前倾,完全是一触即发的状态。看他的神情,彷佛这只手暗藏着比厉啸兰“连心神枪”更可怕的手段。
老车夫兴师问罪道:“陆无归,夫人找你,你可知所为何事?”
陆无归摇头道:“在下不知。”
老车夫眼中怒芒一闪,长身而起。他本坐在车驾上,看似并不高大,不过在车上一站而起就恍若耸立了一座塔,高行天身量就颇高,而这个车夫恐怕比高行天还要高一个头,超过了九尺。老车夫捏着马鞭,昂然道:“卑贱之徒!事已至此你还心存侥幸。把东西留下,再摘下一双招子,可以考虑给你们一条活路。”
高行天浓眉一轩,此人划下门道说你们,就代表自己也要留下一双眼睛。一个车夫就如此嚣张,到底是何门何派这么霸道。
陆无归斜看铁塔样的车夫一眼,又将注意力转回那只玉手,他闷声道:“东西不在,恕难从命。”
老车夫冷笑一声,他显然不信杀手的话。老车夫从马车上一步下跨,就要动手,马鞭在他手中一绷如枪,弹出无数雨末。
车中人发话,“云伯,少安毋躁。”
车中人喝止。她的声音竟比玉镯的鸣响还要清脆动听,车夫称其为夫人,这个夫人的声音竟如少女一般。
云伯一只脚已快触到地面,他的重心也已经倾斜。此时闻言云伯敛足一缩,借腰腹发力就又把重心扳回了车上。看上去他活像一个不倒翁,却是铁塔一样的不倒翁。
云伯这一跨一回,不仓促,无破绽。高手打量高手,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深浅,加上刚才车夫化柔为刚,以鞭做枪,高行天终于承认这个车夫有点门道。
车夫如此,主人又是什么水准?
高行天想难怪陆无归如此紧张,看着那只手,好奇心终于从他内心某个角落复苏起来。
夫人续道:“陆无归,东西现在何处?”
陆无归凝神道:“被李无忧劫走,刚刚。”
云伯失声道:“什么!”
夫人道:“如此来说是我们来晚了?我知道李无忧来了这芙蓉山一带,这一带也算是他能影响得到的地方,不过你拿他做挡箭牌,以为……”
陆无归截道:“在下绝无虚言。”
他与车中人对话能短则短,似乎多说几个字就会分散他的注意,他的精神都在那一只手上。
洁白玉润的手,冰冷幽绿的镯。
车中人道:“你身边找了帮手,可惜重伤在身,算不上战力。你若骗我,追杀你的会立刻再多上两大世家,天下有铸剑的地方就有杀你的剑,有飞舞的暗器就有三分向你,我可保你此行回不到窝中。”
陆无归沉声道:“东西被劫,‘大罗教’‘三清三世’也在场,李无忧离开不久,夫人一查便知,无归一向对自己的言行清楚在心。”
夫人忽柔声道:“窗儿如何?”
陆无归道:“金公子安好,夫人不必操心。窝中虽乱,但不残同门。”
“呵,不残同门?他几时变成了你们的同门?你们这种同门又算什么同门?唉,你这孩子。”车中夫人“咯咯”笑了起来,笑如雨敲银铃。
夫人的玉手已经掬满了雨水,此时慵懒一翻,覆水难收,玉手又没入了车中,她幽幽道:“那盒子非是你该持有的东西,它根本就不该流落回江湖,真不知道窗儿怎么想的,竟把东西给了你。也罢,或许当初我们两家就不该造这个东西出来。说是什么信物,说是什么凭证,说是什么姻缘,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梦。”
“夫人后悔嫁到金家?”说话的是高行天。他这句话出得很唐突,也很危险。
云伯因为这唐突,眼神阴沉到底。
陆无归暗想高兄你显露高见的时候也先分个场合,现在我二人手无兵刃,你更是重伤,却还要言挑强敌。
夫人不理高行天,就似未听见他的话,只道:“陆无归,你替我捎几句话给窗儿,就说家里我已经劝过了,他爹爹不会拿他怎样,过去闯的祸就算了,惹了事就跑到外边躲着,倒显得金家不大气了。你叫他还是回家吧,有事娘担着,他毕竟是金家的宝贝。”车中人道完这几句,轻叱一声:“追!”那云伯迅疾坐回车驾一振缰绳,两匹黑马长嘶一声,抬蹄便奔。
车动时,车幕轻开一帘细缝,高行天便窥见了一双明眸。明眸一睐,马车已驰,帘幕收敛,而两道寒芒却像伊人不舍的眼神从帘幕里飞射而出。
寒芒如旖思,秋波却杀人。
这两抹暗器如电,直取高行天额前、颔下,两寒芒打到半途现了轨迹后,竟又散成数十道细芒,像是扫进屋檐下的一簇急雨。
陆无归一惊,高行天面对飘忽而至的暗器竟巍然不动。瞬间,暗器就擦着高行天的身体钻入了他周身的墙壁。
转危为安只是顷刻。
陆无归赞道:“高兄好眼力。竟看破这暗器是专门针对后发之势而来,高兄刚才太唐突了,如不是棠夫人急于追赶‘无双门’,真要发难,殊难预料。”
高行天无语片刻,才苦笑解释道:“非是高某眼力好,只是伤体沉重,无法机变。”
陆无归失笑道:“高兄还是这样一无所惧,一无所扰的性格,小弟佩服。”
此时两人感觉依靠的墙壁一轻,轰然一声,着了暗器的墙壁竟垮塌下来,两人从垮塌的屋檐跳到雨中。
小巧的暗器却威力至斯。
高行天面色再变,望着马车消失不见的方向,道:“是唐门独门暗器‘看倾城’,那车中人是由唐门嫁到金家的唐棠?那双手竟能发出这样千变万化的暗器来。”
“棠夫人嫁入金家后就逐渐淡出江湖,相夫教子,但这次遇到的确是她。那车夫是金家的老仆‘卷云神鞭’郭伯勋,想必高兄也看出此人厉害,我出不了西北也多半因为金家的阻隔。”
“如此看来,我招惹的仇家虽多,但不及你的个个要命。”
“所以我才要急着回窝嘛,杀手现了行等于美人破了相,要不得的。”
“窝是那里?就是你说的家?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蚂蚁窝’,高兄可知?”
风雨愈急,漆黑的夜空首次划出了一道闪电,苍白的雷殛恍如天公贲起的血脉,电光照得雨中两人衣白胜雪。
第六章蚁窝(上)
“蚂蚁窝”!资历较深的杀手没有人不了解这个名字,高行天当然听过。
江湖之中从事杀手这一行当的帮会何以千计,但论实力却以三大杀手组织为尊,它们分别是诡谲的“杀手一家”衣家,激昂的“死士”陆家,还有阴沉的“蚂蚁窝”。
衣家、陆家都是经营数代的世家,传承悠久,世称“衣家僻,陆家孤”,二者理所当然在杀手界占据两强席位,而新贵“蚂蚁窝”则是迅速崛起,细算起来它的成立只有不到三十年。
“蚂蚁窝”发展壮大如此迅速,只因它是一个小镇。
它是一个和“天下第一”有关的小镇。
它是一个专为杀掉“天下第一”而存在的小镇。
江湖高手众多,为争一日之长短常常闹得你死我活。但要问当今武林天下第一属谁,答案只有一个:“武陵山庄”庄主,“夫唯不争”司马穷途!
中原十五州公认的无双无对,只此一人,别无分号。
成为天下第一很难,坐实天下第一的位置更难,身在高处不胜寒,所以司马穷途常说自己不争,若有人愿做天下第一,他可拱手相让。
可是谁愿意用这种方式,用他人相让的方式得到这个称号?这样得来的第一又有谁能服气?
四十年前,坐落于“朱崖”的“武陵山庄”成为中原十五州武林名义上的主人,庄主司马穷途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从那一刻起,前往山庄的访客就络绎不绝,“朱崖”前的“武冢”像是一处圣地吸引着江湖武林的朝圣者。来拜访的有正八经儿的杀手,也有见司马穷途无门而改行的游侠、浪寇、阴谋家,甚至还有野心勃勃的一方霸主。
“武陵山庄”的地位十分特殊,它不同于一般的武林门派。首先,朝廷承认“武陵山庄”的超然地位,御封其为江湖龙首,名义上赋予它统御江湖的使命;其次,“武陵山庄”庄主司马穷途身兼大司马、太傅,军权在握又是皇帝恩师,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攀附巴结的人不计其数,多如星斗河沙。反之同理,想杀他的敌人也遍布庙堂江湖。然而,几十载里数不清的高手好汉拜山访冢,问道论剑,司马穷途却仍然稳坐天下第一之位,“武陵山庄”也依然是中原领袖。
司马仍是那个司马,好多过客来了却回不去了,这原因有好几种。
第一种是信心破灭,不知何去何从。
这些人刺杀不成留得一条命逃回来,但内心已经被摧毁了。去杀司马穷途的人,何以万记,不过大部分都被挡在武冢之外。一小部分潜进了山庄,也被司马穷途的仆人、弟子收拾了。真正见到司马穷途,逼得天下第一出手的,据说四十年间不过寥寥三人而已。
连人都见不到,何谈与之一较高下?来时信誓旦旦,回头何颜见江东父老?只是区区仆人就为之高山仰止,便是归去再苦练百年又如何?
这种人过不了自己内心这一关,他们仰望着朱崖垂落的阴影却倒在自己的脚下。
第二种属于回去必死的类型。
他们隶属于缜密帮会,受到严苛管理。完不成任务就是被遗弃的废物,作为杀人的工具,一旦失去作用就没有了价值。何况某些人还知道组织或多或少的机密事闻,比如是谁付钱指使,是谁在背后许诺交换利益。
这些人不能回去。
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绝对不能。
第三种情况比较特殊,那是来了就没想回去。
这种人比较奇怪,他们勇气十足,甘于接受失败的命运却决不灰心丧气,无论多大的挫败都不能让他们改变信念。而“武陵山庄”对于这种人也很宽容,能不杀的尽量不杀,多以劝诫为主,找个机会就给放了。这些人将刺杀司马当成他们的梦想,靠这种梦想生存的人很少,但不是没有。
除了以上这些人,还有第四种人。
这种人最晚出现在武冢南面的蚂蚁窝小镇,他们是慕名而来的定居者、避难者、淘金者、追杀者。他们加上早前逗留在“武冢”附近的各色人等一齐搅拌出了一个小镇。
这是一个属于杀手的小镇。
这是一个希望随时燃起又随时破灭的小镇。
这就是蚁窝小镇的诞生,也是新晋杀手组织“蚂蚁窝”的由来。
要将高行天分门归类的话,那他无疑是第四种人。有过巅峰但迅速沦落,重出江湖却独木难支。尽管是第四种人,高行天却怀着近似于第三种人的心境。当陆无归提及“蚂蚁窝”的时候,他心中第一个念头不是找到了暂时的避风港,而是萌发了一个更加疯狂的想法。
我是否有一天能杀掉司马穷途呢!
他因为这个想法跟随陆无归遁走蚂蚁窝,奔向这个毗邻武冢的小镇。
高行天和陆无归隐藏行踪,日夜兼程。“大罗教”和“无双门”不再把他们当成重要目标,但索要两人性命的大有人在。借着两大帮派掀起的声势,杀他们的人只多不少,逐渐竟形成了一股追杀的潮流。
有人会问:“为什么追杀他们?”
答案是:“废话!大家都在追杀,如此良机,为什么不分一杯羹。”
某样东西一旦形成了潮流,就是很可怕的事情。这意味着做这件事情时不需要考虑后果,只要跟风就行了。
大多数人奔着高行天而来,因为其出道较早,赏金高企,往日更是高调行事,仇家大把。而陆无归则似乎没有什么显赫的战绩,虽然他也干掉过几个硬茬子,但突出的事件无一例外都是和别人联手做成的,而且绝命的手笔都不是出自陆无归。
高行天、陆无归的境遇只怕比当初各自一人时更为艰险。不过他们终于熬到了头,两人一踏入“蚂蚁窝”的地界,追杀的人就再也不敢靠近。就像贫民望着公主知道高攀不上一样,二人一入“蚂蚁窝”,追来的人已知再无杀死二人的机会。
蚁窝小镇很普通,仅有的一条长街街面整洁,布置得当。沿街酒楼、茶馆、当铺、铁匠铺、布铺、青楼一应俱全,该有的基础行当几乎全有了。
不过高行天观察半天发现,小镇独缺赌场。他转念一想,作为一个小镇,如果再有赌场,也太奢侈了。
一路逃亡至此结束。
高行天寻个面馆,饱餐一顿就猫在客栈蒙头大睡。
这次再没有噩梦,高行天醒来时坐在床上反省,除了刀不在手,其他都好的不能再好。
算到今天,五色宝刀已失了很久,然而高行天却感觉像是丢在了昨天,那是一种极度惆怅的感觉。
五色并不仅仅是趁手兵刃,更是值得信任的伙伴,五色在手,高行天便感官活跃,战意油然而生。长久的羁绊被割断,无法再寄情于刀,这让高行天心头空荡荡的。
空空的还有肚子,高行天又感觉到了饥饿。
对于饥饿,高行天从来后知后觉。除了对酒有点嗜好,正常饮食只是他保持巅峰状态的工序。
他开始想念初到小镇寻见的那个面馆。
所以当陆无归来客栈找他,问道:“高兄,你需要一把刀吗?”
高行天回答道:“不,我需要一碗面条。”
陆无归一愣,然后两人同时大笑。
陆无归从身后摘下一把新刀,递给高行天。他配了新剑,也给高行天备了新刀。
高行天拔刀,只拔出一半,利刃的光芒还没完全显露他就收了刀。
“怎么,高兄不满意,嫌它不利?这把自然比不上高兄先前的五色宝刀,但也很是难得了,小弟特意为高兄挑选的。”
“非是因它不利,这是口好刀,我相信陆兄弟的眼光。只不过……”高行天语意一转,摇摇头道:“我用刀,第一讲究的不是锋利,而是感觉。对此刀我没有感觉,所以再利也是无用。”
陆无归郑重道:“高兄,你今天就会见到‘蚁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