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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晴现在跟在杨慕初身边，说不定哪天就跟着杨大老板跑了，你要想下手的话还得趁早啊，兄弟！”
他表面上装作不在意，但是李游的话不可抑制地听进了他的心里，萧飒拿着烟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烟雾被轻微的气流打散，毫无规则地散向四周。
萧飒忍不住又咳嗽起来，声音空洞而无力，然而记忆在这极力隐忍的声音中越发明晰起来，那些过往的人与事，那些他以为已经忘记的过往的人与事，那些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永不会再触碰的人与事，都这么不经意地浮现了出来，就像黄浦江水一样，未曾断绝。
他扔掉烟头，从西服里面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显是放得久了，照片的边缘已经泛起了毛边，纸质也略略泛黄，只是相片上那个女子的明眸巧笑，却从未变过。萧飒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云晴的微笑，唇角弯起一条极细的弧度，云云，好久不见。
上海滩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通常有什么花边八卦，富贵人家的小道消息，一盏茶的功夫也能从浦东传到浦西。
三月十六日是杨家兄弟二人的生日，杨慕初本不欲声张，只在自己舞厅包了场，宴请几位好友便罢，哪知这消息竟像是没长腿，等传回杨公馆，便是上海滩人人皆知了。气得杨慕初直在家里骂人，又遭到弟弟一顿耻笑：“你这消息贩子，也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时候，也算老天爷开眼了！”
二人气归气，生日还是要过的。
三月十六是个好日子，杨慕初出门前不忘查黄历，风和日丽，春暖花开，微风吹得人心里很是舒服。
但是这种舒服在汽车开到街道上的那一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如今的租借已经完全沦为了日本人的天下，各条街道上都插满了日本国的太阳旗，随处巡逻的日本兵端着带刺刀的三八大盖严密监视着街上行人的一举一动……城市已经彻底丧失优雅，取而代之的沉闷空气中都漂浮着恐怖的味道。
杨慕初闭上了眼睛，现在不是悲哀的时候。
车很快就到，舞厅门口搁着几个大花篮，繁花锦簇地十分耀眼夺目，杨慕初微微颔首，这花篮送得合他心意，倒不知道是谁送的。
杨慕初自从进了舞厅便躲到了经理办公室里，悠然看着何经理指挥着手下布置。自从那年阿次武汉一行砸了人家的办公室，杨慕初便觉得何经理这人做人做事都还有几分聪明，便把他调到了上海来。
杨慕初看着手下一行人进进出出的，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步棋下得到底对不对，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到一个陌生的身影上。
“那人是谁？”
何经理听闻老板叫他，抹了抹汗心里打着鼓走上楼，不想却听到这么一句问话。他顺着杨慕初的目光望去，那是新来上班的汪小姐，他记得她的名字叫做刘丽丽来着，说白了是新入行的小舞女，长得倒有几分脱俗。
“老板，那是新来舞厅上班的，那位小姐叫刘丽丽。”
“刘丽丽？”杨慕初饶有兴致地品味着这个名字，“怎么干她们这一行的，名字都叫这个？”
他指的是辛丽丽，辛丽丽如今是白玫瑰的台柱大班，素来是按着自己心意上班的，自然不会做这些杂活儿。杨慕初越想越不是滋味，他竟是花钱给军统养人来着，不行，这买卖亏大了，杨慕初算计起钱来是十二分的认真忘我，全然不记得自己也是领着上校衔的军统要员，泾渭画地格外分明。
夜晚很快就到，杨家的客人多，舞厅门外的街道上大大小小挤满了车辆，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腾腾的热气从里面传出来，酒香熏得人忍不住要醉去。铃木清夫是杨家的座上宾，杨慕初此刻正陪着他闲聊，两人聊得十分专注，一时眼中都见不得旁人。杨慕初心里揣测着，这老狐狸兴许还不知道已经有人进了上海，在打他手中那幅画的主意。
萧飒也在舞厅中，他挑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手中握了一杯香槟。
“你怎么不喝酒？”
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他的手一抖，很快又稳稳地将酒杯放在了面前的小茶几上，抬头，凝眸，敛眉，音线低沉。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海军司令部的机要秘书，我为什么不会在这里？”
“萧萧，你马上离开这里！”
他眼前的女子宛然就是那日杨慕初在海军俱乐部见到的萧萧，萧飒看到她，只觉得自己无限头疼。
“我才不要离开，你是怕看见我，还是怕看见云小姐？”
萧萧伸手揽在萧飒肩上，声音娇柔：“大哥，你为什么回来？”
你为什么回来？
萧飒终于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他没想到第一个问出这句话的人，会是萧萧。
“小妹，你不要再问了。”
萧萧冷笑了一声，终于起身离开，相见不如不见，这个道理，他们都懂。萧飒晃晃空了的酒杯，又端起一杯，他不爱喝酒，但今夜不能不喝。
“为什么？”
萧飒以为自己醉了，他没有抬头，淡淡地说：“我不是让你别问了吗？”
“当年你要离开北平，我在燕京大学的校园里追问你原因，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云晴的面容亦喜亦悲，她曾无数次想象自己与萧飒重逢的情景，却从未想过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中。萧飒再一次抬头，那个熟悉的身影措不及防地映入了他的双眼中，精准地令他无从逃避。萧飒勾起一抹笑，“云云，好久不见。”
云晴的眼眸黯了下来，她望向远处正与铃木清夫谈笑风生的杨慕初，又看看舞池里正与俞晓江翩然起舞的杨慕次，心中忽然一紧，直觉告诉她，萧飒的归来，必不寻常。
“萧飒，好久不见。”
依旧是宛若春风的笑容，云晴顺手取过一杯酒，坐在了萧飒旁边。“你为什么会回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萧飒清俊的脸上隐隐有了醉意，但是面对云晴，他仍旧很清醒，就像是他们分别后的无数个日夜里，他想要醉去时，云晴的笑容是最好的解酒药。
“我回上海办点事，恰逢杨家盛筵，一个朋友便带我来瞧瞧热闹。云云，这么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
很好？怎么可能？两人同时在心中作此想，连对方也骗不了，又如何骗得过自己的心。
“那就好，我现在在杨氏企业做事。”云晴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萧飒，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云云，你把我当你的客户了吗？”
“不，无论是我，还是杨氏企业，从不和不讲诚信的人结交。”云晴说话时依旧在笑，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骄傲而决绝的笑容有多么苦涩，萧飒的离开和归来都太过突兀，突兀到她无法承担。
萧飒怅然地想，云云，我被命运所束缚，逃避到千山万水之外，可笑我竟然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角落里无言以对的两人，这一幕被舞池里的杨慕次尽收眼底，俞晓江好笑地看着他：“你又在想什么？”
杨慕次一扬头：“你看到云晴身边的那个男人了吗？”
“看到了。”
俞晓江若有所思地望过去，“阿次，你是不是觉得那个人身上，有一种很熟悉的觉？”
“是，你也这么觉得？”
“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很奇怪。”
二人止了舞步，走到一旁叫过老九，低声吩咐了几句。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木有满血，但我还是复活啦~迟到的祝福，祝各位新年快乐！
☆、第 111 章
杨慕初与铃木清夫周旋了一番，却吃不准他到底清不清楚画中的秘密。如果他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动作？如果他不知道……杨慕初沉吟再三，他不相信他不知道。
“或许他在等。”
杨慕次沉思时的样子越来越像杨慕初，其实岁月渐长，他们兄弟的模样已经有了很大不同，但是面对风刀霜剑相逼时那种坚忍的底蕴，却越来越相似，仿佛是融进血脉里的精神，殊途同归而已。
杨慕初放下手里的东西，“你说他在等什么？”
“等一个机会，利用他所掌握的东西。”
杨慕初渐渐明白了阿次的意思，铃木清夫现在面对的敌人并不仅是他们，但是他仍有忧虑：“阿次，他能等，我们不能。”
铃木清夫想要借一幅画一个机会一箭双雕，但是杨家兄弟等不起。荆轲到来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探究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找到荆轲。
“水晶饭店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大约有人要现形了。”杨慕次的声音很淡，却掩不住背后深藏的杀伐决断。
萧飒没想到杨慕次的嗅觉竟然这样灵敏，当他隔着窗户，看见水晶饭店前被76号的特务重重包围时，他才发觉自己真的是低估了杨慕次。毕竟是老师门下最得意的弟子，萧飒吸了一口气，扔掉了手中的烟头。
碍于76号的搜查令，水晶饭店所有人都被迫下楼，拥挤在了大堂里。杨慕次略点了点头，站在他身后的陈飞立刻走上前一步，右手扬出一张搜查令。“特工总部奉命搜查共_党，请大家予以协助。”
在场的客人没有闲心去分辨这纸搜查令的真伪，他们大多数人抱着麻木的心态，希望这群特务查完了赶紧滚蛋，当然，也有少数人用鄙视与愤恨的目光看着杨慕次他们。但是杨慕次并没有与他们计较，只是简单地命人拿着一张伪造的照片去辨认一个子虚乌有的共_党。事实上，在惶惶不安的人群中，他已经看到了答案。
水晶饭店的神秘客人，出现在杨家宴会上的神秘客人——杨慕次的目光掠过了他，直接看向了李游，瞬间捕捉到了他心中的惊惶失措。得来全不费功夫，老天爷还真是眷顾自己，杨慕次自嘲地想想。
陈飞拿着照片走到了萧飒身前，萧飒一直平和的目光中卷起了一丝波澜，陈飞脚步微微一僵，不知是不是因为感受到了身后杨慕次略带戏谑的深邃目光。
“报告杨长官，没有找到。”
陈飞走过去立正，将照片还给杨慕次。杨慕次接过来，淡淡地说：“辛苦大家了，收队。”
这出戏很快结束了，李游颤抖着抹了抹头上的汗水，一颗心慢慢从嗓子眼儿滑落到了肚子里，他猜不到杨慕次是真的只是执行76号的任务，还是察觉到了什么。不过显然，李游这颗心，放得太早了。
今天的水晶饭店，只能用“蓬荜生辉”四个字来形容，76号的人离开没多久，刘阿四带着金龙帮的伙计们走了进来。
“请问是萧飒先生吗？”
刘阿四如今很是文质彬彬，他知道这不是一般人物，因此十分谨慎。
“正是，阁下找我？”
“我家老板想请您去鄙府做客，还请您赏脸。”
“如果我说我不去呢？”
“老板说，他也请了云小姐作陪。”
萧飒心中一紧，难道杨慕初和杨慕次会对云云下手？
“好吧，请你带路。”
刘阿四倒没想到事情进行地如此顺利，萧飒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就答应了他们，这实在不合常理。刘阿四陪同萧飒上了车，没有开多久，他就看到杨慕次那辆豪华的斯蒂庞克挡在了前面。刘阿四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对危险的气息向来敏感，事情不对，他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盯着前面杨慕次的车。
“先生？”
萧飒也感觉到了刘阿四瞬间绷起的神经，出于好奇，他多问了一句，“有事吗？”
刘阿四的目光直视前方，没有分出多余的给萧飒，“我们老板，在前面的车里。”
正前方的斯蒂庞克里，杨慕次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驾驶位上坐着的是他的副手陈飞，此刻陈飞的左手依旧握着方向盘，右手里握着一把乌沉沉的左轮手枪，枪口正顶在杨慕次的太阳穴上。
“陈飞，我们是不是应该重新认识一下？”杨慕次沉着声音道，丝毫不见慌乱。被人用枪顶着脑袋，这种情形他早已见怪不怪。
“我并不想伤害您，杨处长，我只有一个请求。”
“说吧。”杨慕次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
“后面那辆车，放了里面的人。”
果然如此，杨慕次冷笑起来：“我从不受人威胁。”
“我并不是威胁您，只是追随杨处长时间久了，学会了善价而沽而已。”
“下车。”
杨慕次没有为人鱼肉的自觉，两个字犹如命令一般，说得很是威严，这给陈飞造成了很大压力。
两个人在这厢下了车，刘阿四见状，也胁迫着萧飒从车里钻出来，后面紧跟着围上来一群金龙帮弟子，阵仗颇为浩大。杨慕次微微摇头，示意刘阿四见机行事。
“你要救那个人？”
杨慕次这句话分明是明知故问，不过他还是希望从陈飞脸上看出点端倪。
“放了他。”
刘阿四看清了陈飞手里的枪，脸色顿时一变。杨慕次却貌似轻松地很，他甚至笑了笑：“我要是不答应呢？”
“只要他答应就好。”
陈飞的手没有动，目光却向刘阿四看了过去，他当然知道杨慕次的命对于杨家有多么重要，刘阿四不会为了一个萧飒，弃杨慕次的生死于不顾。
“我们这么多人，你自信能和萧先生全身而退？”
“杨家不是言而无信之辈。”
“阿四，放了萧先生。”杨慕次突然对刘阿四喊道。
刘阿四一愣，按照杨慕次的吩咐放了萧飒。这一路上萧飒都没有什么表情，看在刘阿四眼里，简直比当年的杨慕次还要面瘫。他当然不知道萧飒与杨慕次同出自杜旅宁门下，面瘫也是源远流长的。
萧飒脱离了金龙帮的掌控范围，打量了陈飞一眼，陈飞在他灼灼逼人的目光中不自觉地垂下了睫毛，不复适才枪指杨慕次的霸气。
“萧先生，幸会。”
杨慕次向萧飒伸出手，萧飒犹豫了几秒钟，也伸出右手和杨慕次相握。
“今日多有不便，改日萧某必定登门拜访。”
“萧先生客气了，多有得罪，请不要见怪。”
“这个自然。”
萧飒见杨慕次今日没有强行扣住自己的意思，也不再与他多做纠缠，带着陈飞很快离开。一群金龙帮弟子面面相觑，明明狐狸已经落了网，二少爷竟然把他放了。刘阿四也很奇怪，以杨慕次的身手，应该不会随随便便被陈飞制住。他刚要问，就见杨慕次唇边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二少爷，您这是为什么？”
“放心，只要有云晴在，他很快会上门的。”
萧飒知道水晶饭店是回不去了，李游也不知道人在何处，他带着陈飞来到了自己在上海秘密购置的一处安全房里。
“大哥！”
房间里很久没有住人了，地板、家具上布满了灰尘，两个人走进去还来不及打扫，萧飒忽然听到身后的陈飞低声叫他。
“小勉……”
萧飒眼中的泪水滚滚滑落，转身和陈飞紧紧拥抱在一起。“小勉……”
如果不是今天再次见到萧飒，陈飞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的本名叫萧勉，从青帮到76号，人人都知道他是陈飞，没有人再去探究，陈飞的背后，又是谁。
萧飒松开萧勉，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好了，现在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会和杨慕次在一起？”
“大哥，这是我的任务。”萧勉怯生生地回答，他并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突然回来的兄长，如果今天不是事发突然，他甚至没有做好与萧飒相认的勇气。
“如果这是你当年不告而别的原因的话，我不再多问，小勉，你找到了自己的路，我很高兴。”
萧飒一边说，一边很快地将脏乱的房间打扫了一遍，他招呼萧勉坐下，“屋里没水，想喝的话自己烧。”
“大哥，你为什么回来？”萧勉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任务。”
两个字重于千钧。
“你今天太冒失了，这样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怎么回76号？”萧飒温和地说，他不忍心出言责备弟弟，却着实为弟弟的处境担忧。
“没有关系，杨慕次并不等于76号，他的身份，只会比我更加复杂。”
“是吗？”
萧飒幽幽地笑起来，“你还真是长大了。但是，小勉你忘了，杨慕次还有一个很厉害的哥哥，他不会让任何可以威胁到他弟弟的人潜伏在杨慕次身边。”
“我也有哥哥的。”萧勉难得说了一句孩子气的话。
萧飒站了起来，“所以，为了你，我也要上杨家走一遭的。”
作者有话要说：炮灰的任务十分艰巨。。。
☆、第 112 章
杨慕初为杨慕次的失手感到惊奇，这些年他已经很少看到杨慕次会折在某个人的手里，尤其是那人还是自己身边的。然而杨慕次的面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懊悔或者羞愧，杨慕初有些奇怪地问：“任务失败？”
“还没有。”
杨慕次有些疲惫地揉揉自己的额角，“是我一时大意，着了那个陈飞的道。平时觉得他办事谨慎周到，看来真是小看了他。”
杨慕初起身倒了一杯威士忌递给他，顺手拍拍他的肩膀：“未必不是好事，至少他肯主动现身，总比日后再给你使绊子强。一个萧飒而已，及不上我弟弟的命。”
杨慕次接过酒杯喝了一口，威士忌可以使人平静心神，他虽然觉得没什么效果，不过也习惯了在任务结束后喝几口。喝完了一杯酒，杨慕次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将酒杯甩了出去，“啪”地一声碎在地上。
一直站在一旁的刘阿四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急忙应声向前，“二少爷？”
“去给我查，找黄三爷，查那个陈飞，给我里里外外翻一遍，我要扒了他的皮！”
声音恶狠狠的，几乎是吼出来。
杨慕初笑了，到底还是在意的，他这个骄傲如斯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