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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走到墓地围墙边的小路尽头,前面可以看到堤坝了。
我和爱子爬上堤坝上的石阶。
堤坝上是一条没有铺整过的小路,汽车勉强可以通过。
堤坝小路边上,有间破旧的公厕,几乎占据了半条道。
厕所的正下方被攀登架般的无数条钢筋紧密支撑着,呈悬空状建在堤坝上。
建筑物自身,是间木造平房。天花板很低,屋顶铺着黑色瓦片,十分简易。
厕所内部和冲洗厕所相近,采用从河里抽水、循环使用处理水的方式。厕所的左手边,则有两个高架水槽。
厕所的别名叫作“KAWAYA”,汉字写作“川屋”和“厕”。“川屋”源自以前人们在河上用木板遮挡,在那里解手。“屋”则意为加盖房顶。“川屋”这个名字可谓与这间厕所十分匹配。
下面广阔的河滩前面,横着一条巨大岩石隆起的清流,发出隆隆的水声,形成巨大的旋涡。
河对岸,是一片密林。
公厕的右侧,有条凿成的坡道,从那里可以下到河滩上。
下到河滩,硫磺味愈发浓烈。
沿坡道走下,有间小更衣室,前面似乎有人看门,只见对方是个身体健朗的大婶,单手提着灯笼杵在那里。
我向大婶付了三百日元的入浴费,走了进去。
爱子也紧随其后地递过零钱,进到了更衣室,眼神中透出些许不快。
“你怎么了?”
“哼。通常应该是不向住宿客人收费的呀。我钱包里的硬币这下全都没了。”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嘛。”
我迅速脱下衣服,一边整齐地把衣服叠好,一边说道。
“花了零钱,钱包就变轻了,也好拿了不是吗?”
“对啊!你说的也有道理呀。”
我把毛巾裹在身上,来到河滩。
温泉挖凿在河边,用粗制的竹栅栏围着,面积大约十平米左右。
水池表面,袅袅飘起白色热气。
“我还以为是多大的温泉呢。”
虽然与我想象的不符,有些失望,但身体浸在汤池中,感觉还算差强人意。
心情舒畅的同时,还感到全身的毛孔仿佛对着太阳张开了一样。
今天一天的疲惫似乎全都溶进了温泉。我感觉来到这个村子后,自己第一次有了旅行的感觉。水面温柔地泛起波浪,包裹着我的身体。
“诗、诗夜里!”
爱子突然指着河流喊道。
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破损的人偶被冲到了眼前几米开外的河岸上。
是那个右臂被扯烂、没有脑袋的大市松人偶。
可能是弃置在那里很久了吧,它那白色的皮肤腐烂变色,红色的和服上也沾满了污泥。
人偶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的心里开始悸动不安起来。
仪式上用完的人偶会在河里清洗。
我猛然想起了女佣的话。
在祭典上看到的横放在推车上的大人偶。长着头发的稻草人。还有扔到河里的日本人偶。
本该让人心情舒畅的温泉水,却突然像是浸透了盛夏衬衫的汗液,令人不快。
脚底也开始觉得黏糊粗糙了。温泉里的石头就像泥鳅般溜溜泛光,显得脏兮兮的。
真是一马勺坏一锅粥啊。
光是那个人偶就够让我恶心的了,和饭菜里掺进了头发时的感觉一样。
我赶紧走出温泉,退回到了更衣室。
看到令人作呕的人偶,我感觉毒素从眼睛进入,污染了全身。
我决定一个人回旅馆去。
我可不想待在这种温泉。
“不好意思,我先回去啦……”
“好的~待会儿见啊。”
爱子天真地摆了摆手。
根本没有一点儿要陪我回去的意思……
或许她是想再好好享受享受温泉吧。我理解她的心情,所以不想责备她。这次是我一意孤行才对。
我愣着神,麻利地换上了浴衣。
总之,我现在很想回到旅馆去。
比起独自走夜路回去,毫无防备的裸身更让我害怕。
我偶然间从更衣室回头看了爱子一眼。
爱子也在看着我。
我俩视线交汇。
“怎、怎么了,爱子?”
“没,没什么……”
我们相互都感到奇怪,同时背过了脸。
真是个怪人啊。
就这样,我逃也似的就离开了河滩——
六
哔哩哩哩——!
那个“声音”把我唤回了现实世界。
不知何时,我竟爬在桌上睡着了。我顿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突然被人从黑暗中拽到了太阳下。与此同时,我的意识也清醒了过来。
我皱着眉头,用手背揉了揉尚处惺松状态的睡眼,心中大为不解。
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壁橱中居然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
我拉开拉门一看。
只见里面有一部手机。
这部白色机身、陈旧的手机鸣响着。
高亢的声音似乎被堆放的被褥吸收,听起来就像迷路的女孩一边咬着衣袖、一边发出呜咽声一样。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
爱子似乎尚未从温泉那里回来。
爱子的手机,是红色“Vintage Red”手机,可以使用Imode功能,色彩鲜艳。所以这部手机不是她的。
那为何这里会有一部手机呢?
或许是之前投宿的客人不小心落在这里的吧。
可就算如此,这部手机又为何不是在桌上或是入口旁,而是在壁橱中呢?
我不知该如何应对。我实在不好断然接听别人的电话。
就在这时,房间里响起了敲门声。
紧接着,入口的格子门被拉开,之前那个诡异的女佣蓦地探进了脑袋。
“天色已晚。客人,我来给您铺被褥了……”
女佣拖着不灵便的左脚,走了进来。
女佣“嗞喇……嗞喇……”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蹒跚地走到了壁橱前。
哔哩哩哩——!
电话还在响着。
然而,老婆婆似乎耳朵很背,对发出喧闹铃声的手机只字未提,熟练地将被褥铺成了两组。
就在女佣展开被子时,那部手机终于掉到了榻榻米上。
可是女佣对此视而不见。
看着现在这个女佣,我明白了。
这把年纪的人,即便把投宿的客人稀里糊涂落在这里的手机和被褥一起收进壁橱,也毫不稀奇。或许,她连手机这种东西都不知道吧。
“嗯,请等一下。”
我急忙叫住了完成工作、一脸若无其事表情的老婆婆。
走到玄关的女佣回过了头,动作好似发条动力不足的发条人偶。
“其实,这个手机不是我的~”
“夜晚打电话,会吵到其他客人的呀……”
女佣说道,职业性的语气中透出了厌恶和闻到有毒气似的不快。
“这个手机,并不是我的啊!”
我瞪圆了眼睛继续说道。女佣的态度根本不是对待客人的态度。
“这个手机放在了壁橱里,我不知道是谁的~”
“这会吵到别人的,赶快拿走吧。”
女佣粗鲁地甩下了这句话,完全一副对我所说的话置之不理的口吻。
真是个没礼貌的老太婆。
连被褥都忘了铺,却还趾高气扬。
我不情愿地用拇指和食指捏起手机,拉出了天线。
我和前男友总是因为一件事而在手机上说个没完……虽然我总想尽可能地避开这种事……
现在已经没有必要知道这是谁的手机了。大半夜还这样打个没完,对方也真够差劲的。那个腿脚不便的老婆婆已经批准我“接听”这部手机了。
至于责任什么的,还是推给其他人吧。我对自己这样说道。
这是我从男友那里学到的教训。
爱子也会偶有为之。
为了不弄脏手,我用手绢包住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喂!”
声音无法听清。信号很差。
显示屏上显示的信号格数,只有一格。
“喂?这个手机不是我的。”
“——跑。从——里。”
“嗯,我听不清。这个手机是别人落下的。”
“逃——跑。”
一瞬间,我不禁听清了那个模糊的声音。
这个人刚才说的不是“快逃跑”吗?
“A——KIRIO——SA——RU啊。”
奇妙的好奇心像水泡般涌上了我的心头。
AKIRIOSARU?!秋里尾猿?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暂时拉开拉门,走到房间的一端。打开面向旅馆内院的窗户,信号状况顿时有所好转。
“——脚会被砍掉啊!”
这次,我听清了。
我喉头一紧。
由于紧张,我的后背和腋下一下子出了很多汗。
好不容易在温泉洗净了身子,身心畅快。而这时,浴衣却紧紧地黏在了身上。
开、开什么玩笑啊?!
“喂,你旁边有谁啊?”
对方以男声说道。
虽然声音因为信号问题有如嘶哑的妖怪一般,但我还是勉强听清楚了。
“我是问你附近有没有人。”
“什么?是有人……”
我不明就里地斜眼看了女佣一眼。
“客人,请您不要打那么长时间啊……”
女佣将不快的表情露骨地显在整张脸上,站在入口的门旁紧瞪着我。
不。那种表情马上变为了奇异而不自然的微笑。与其说在微笑,给我的感觉倒更像是带着一副削刻成笑脸形状的面具。
“……那您再打一会儿也行,呵呵。”
女佣脸上的肌肉舒缓了下来,堆出了笑脸。
但是,她的笑脸看起来总像是装出来的。
她隐藏在皱纹深处的细眼中完全没有笑意。献媚般的眼神仿佛要看穿我的心思一般,缠在我的身上。
“不过,只能再打一小会儿哟。一小会儿……拜托您啦……”
“喂,你不要动。什么也别说。不用告诉我有谁了。现在还不能解释。现在你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要管。知道了吗?”
这个电话是怎么回事啊?
难道是恶作剧?
就在我要挂断电话的前一刻,那个男人开始独自说起话来。
“对方有多少人?现在还是一个人?还是十个人?你被包围了吗?脚还在你身上吧?喂,刚才的问题你不用管,也不用回答我。奇怪的话什么也不要说。我是想救你,只想救你而已,所以才打的这通电话。你明白了吗?从现在开始,对于我的问题,你只需回答是或否便可。切莫进行其他的谈话。”
不容我细想,怪异的问题便接踵而至。
“你现在是在兵库县吗?”
“不。”我姑且直接地回答了他。
“……你还在冈山吗?离县境很近吧?你、你该不会是在阿鹿里温泉呢吧?!”
“哎?啊,是、是的。”
回答完,我听到电话那头的男人狠狠地咂了咂舌头。
“你还在‘阿鹿里温泉’啊。怎么会这样。唉,这就没辙了……”
男人话锋一转,说:
“……那么,接下来把对方赶走,或者你赶紧从那里逃出去,这些事你一个人能做到吗?当然,要在不引起你眼前那个人怀疑的情况下……”
“可、可以,也许吧。”
如果这是恶作剧,那我可是蠢透了。或许这就是恶作剧电话,而我居然还在认真地回答对方的问题……
虽然男人的口吻中含有一种奇怪的说服力,但我自己都觉得这种行为很怪异。
之后这通电话的事定会成为朋友们的笑谈吧?我或许会被爱子和弥生她们笑话吧?我在恍惚中思考着这些问题。
“……好,那你先确保自身的安全吧。我刚才突然听到一阵响动,是老太婆发出来的吧?难道是女佣?对了,你是在阿鹿里旅馆的房间里吧?我知道了……那你得先把那个女佣支走,至少不能引起她的怀疑。要显得什么都不知道。要骗她,把她骗走。然后锁上房门,那家旅馆的房间应该都有锁。为了保证信号良好,窗户可以开着,不过得拉上窗帘。要是让他们发现可就……不必惊慌,你要冷静。要相信我啊。”
相信他?要我相信一个无凭无据、陌生之人说的话吗?
“这不是恶作剧。也不是在开玩笑。这些你能理解吧?”
听着他那仿若战场上横飞交织的子弹般的话语,我又如何能够理解呢?
我该如何回答他呢?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法做出满意的判断。
“你肯定有很多话想问我吧?这点我很清楚。但现在不行。先挂断电话吧。两分钟以后我会再联系你的。听明白了吗?在那之前,你要确保自身的安全啊。”
还会再打电话给我?真的吗……
真是难以置信。
男人的话令我十分不安,我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察看了一下显示屏。
与我预想的相反,显示屏画面上显示的,是对方来电的号码。
难道这不是单纯的恶作剧电话?
居然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号码留给对方……他要干什么?
我愈发不能理解。
“咱们再进行这种蹩脚的通话恐怕会引起怀疑……好,之后你装成是在和朋友通话。你要显出‘等我回家后再和你联系吧,再见’的样子来,要显得自然。不要露出恐惧的眼神和不自然的微笑,你就若无其事地在女佣面前挂断电话,好吗……你能做到,绝对做得到,也能逃出来。”
“好、好的。”
“那,祝你好运。”
就在我不明就里时,电话挂断了。
老婆婆紧盯着我,我感觉她的视线中透出了怪异的凶煞之色。
各种疑问和想象犹如雨后蚯蚓般涌上我的心头。
我决定暂时先按那个男人的指示行事。
如果真是恶作剧,到时必会暴露。若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话,先把女佣支走,再等他的电话,这么做我也没什么损失。
骗她。
先把她骗走再说吧。
我开始了拙劣的演技。
“喂,喂?那个,这里信号不好,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我尽量选择合情合理的话说。
“喂?喂?嗯?”
“呵呵呵~客人啊,出了什么问题吗?”
女佣的嘴角堆满了人偶般的微笑,死死地、好奇地站在门口。
“……难不成是骚扰电话?”
听闻此话,我心下一惊,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温柔地爱抚着我的心,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这个老婆婆真是明察秋毫啊。
“不是骚扰电话啦。是我大学同学打来的。信号好像不太好。所以他貌似自己给挂了。”
“……是吗。那您就用房间里的收费电话打吧。虽然打这么长的电话不太好……公共电话在一楼厕所的旁边。地方您都知道了吧。要换零钱的话,找我就行啦。我领您到四处看看吧?您别客气,毕竟这也是我的工作嘛。”
亲切?冷淡?还是别有用心?这个女佣完全让人摸不透。
我故作平静,郑重地拒绝了她。
和这样的人说话,让我感到精神上很累。明明我是客人,却反而得小心翼翼。我想婉言结束与她的交谈。
而且,虽然没有受到刚才那通电话的影响,但这个老婆婆总让我觉得哪里不对劲。
“呵呵呵~那您好好休息吧……”
老婆婆佝偻着身子的背影终于缓缓消失在入口的黑暗中。
我关上格子门,女佣“嗞拉嗞拉”拖着脚步的声音似乎在黑暗中慢慢扩散,远去了。
屋内立即陷入了沉闷而充满紧张感的寂静。
悄悄潜入耳孔的,只有我杂乱的呼吸声。
两边相邻的房间,以及下面的房间,全都万籁俱寂……
周围静得出奇,犹如耳鸣一般。
建筑物内沉淀的大气,仿佛与夜间凝重的黑暗一同被牢牢冻住了。
难道所有住宿的客人全都安静地睡着了吗?说起来,除了我和爱子以外,这里还有其他住宿的客人吗?
脑子里思索着无聊的事,我坐在了铺好的被褥上。
必须把关键的话整理一下。
壁橱里的手机。陌生男人那令人难以理解的建议。
难道果真是恶作剧电话……
可即便是恶作剧,那个男人对情况的了解也太详细了吧。他曾明明白白地指出我在阿鹿里旅馆过夜。
旅行这件事,我连正在国外旅游的父母都没告诉。
知晓此事的,应该只有爱子和弥生。因为当初到阿鹿里村来,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
所以说这是恶作剧,则显得有些奇怪。
我发现自己忘记了重要的事。
那就是这部手机,并不是我的。
莫非打电话的那个男人,并不是在和我说话,而是在和这部手机的主人说话吗?
由于信号不好,听不清对方嗓音,所以他把我错认成了机主。
可即便如此,那个男人说的其他意义不明的话却又解释不通。“脚会被砍下”、“不要让其他人发现咱们的对话”,这些话全都让我摸不着头脑。
对了,爱子现在怎样了?
自打在温泉与她分别,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她居然还没回来……
时间已是十一点十七分了。
难道爱子出了什么事?
我决定用这部刚发现的手机联系她。
我试着给爱子的手机打电话。所幸的是,这部白色手机并未设置防止他人随便乱用的“简易键盘锁”。
配合着顺口溜,我在脑子里反复念叨着爱子的手机号,按下了拨号键。
铃声一声未响,电话便通了。
“喂、喂?爱子,是我,诗夜里啊。我现在是用偶然发现的手机给你打的。”
“…………”
不知何故,爱子一语不发。
“喂,你怎么了?还在温泉吗?怎么不说话呀?”
“…………”
没有回音。
奇怪。
我仔细听着电话那头的动静。
对方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说话。
“喂,爱子……喂?”
啪嗒!
爱子一声不吭地挂断了电话。
“怎、怎么回事啊……”
我刚要抱怨,手机铃便“哔哩哩哩”地响了起来。
刚好是说好的两分钟后。
来电号码还是第一次的那个号。
刚才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