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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之莲-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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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说英语的客人十分头疼。李孜只得说着一口生硬的法语,找出记在手机备忘录里的那个地址给他看。司机点点头,表示他知道那个地方,这让车上的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大约三十分钟之后,出租车停下来,司机告诉他们,就是这儿了。
李孜和Ward付钱下了车,面前是一幢颇具规模的老式建筑,像是座城堡,有些地方却又加造了些不伦不类的小房子,一座布满洛可可风格雕塑的拱门后面是一个典型的法国式花园,许多穿白衣的人进进出出,环形车道上停着几部蓝白相间的车子,车身上印着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蛇杖,即使不懂法语也看得出来这是一座医院。
他们从医院接待处辗转找到管理处的一个秘书,问她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名字叫Lou的人。秘书被问得摸不着头脑,直到李孜拿出那张翻印的照片给她看,秘书立刻就认出来照片上的胖女人是心胸外科病房的护士Lou。
他们被带到一间会议室里坐等,二十分钟之后,一个穿着粉红色护士制服的亚裔女人出现在门口。
李孜站了起来问:“您就是Lou?”
女人三十出头,很矮很胖,也很随和,她点点头,又纠正李孜的发音,说:“这是个中国姓氏,我姓楼。不过没关系,大家都叫我Lou。”说完便等着他们说明来意。
“去年十月你是不是给纽约一个叫K。Yoshida的人寄过一个包裹?”李孜开门见山的问。
Lou点点头,有些茫然的看着她:“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律师,正在找一个重要的证人,”李孜回答,“你认识一个叫G的女人吗?”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Lou摇摇头说:“不认识。”
“那是谁给了你那只相机?”李孜追问道。
“是这里的一个病人,她说那台相机是很难觅到的古董,托我帮她寄还给她的朋友……”Lou答道。
李孜立刻意识到G一定是在法国用了不一样的名字,而且那很可能就是她的真名,连忙问:“她叫什么?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她叫方杰雯,”Lou怔怔的看着他们,很久才开口说,“但她已经死了。”

20.除颤

过去的四年半当中,Lou每隔一段时间就能看到方杰雯,有时候是住院,有时候是回来复诊。四年半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改变许多,Lou却始终记得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情形。
那天,Lou值中班,快要入夜的时候,从急诊室转来一个心跳骤停的病人。那是一个裹在白色浴巾里的年轻女子,躺在推床上,除掉浴巾,身上只穿着一条极薄的肉粉色雪纺长裙,裙子浸湿了,几乎透明,从前襟到腰线都在现场急救的时候撕开了。Lou听急诊室的人说,这姑娘是落水救上来的,在救护车到达之前心跳已经停止,幸好La Baule的海滨浴场有台便携式自动体外除颤器,否则即使救过来也可能有严重的脑损伤了。Lou觉得有些奇怪,那时才刚刚四月初,气温在十摄氏度上下,海边可能更冷。谁会穿这样的衣服,下海游泳?
那个女人在急诊室可又发生了一次的室颤,又是一次五十焦的电击和一轮心肺复苏把她拉了回来。随后的电解质、心肌晦谱检查和超声波心功能测定中发现,她的室颤和心脏骤停不仅仅是落水引起的,很可能还有其他器质性的问题,所以才被送来转心外科做进一步的检查。
Lou按照医生的指示,去找送她入院的男人,希望能知道她的病史。那个男人就站在在诊室外面,也是浑身湿透,长时间的保持那个姿势,像陷入绝境的动物一样喘着气。Lou把需要填写的表格交给他,他什么也没说,伸手接过去。直到这时,Lou才发现他的右手从下臂到手背有一条很长的伤口,小指以不自然的方式向外弯折。
“你的手可能骨折了。”Lou叫起来。
但他只是低头看了看,说是在海边的礁石上碰伤的。
Lou很快叫了一个医生过来看他的手,带他去照X光,固定断骨,处理伤口,趁他缝针的时候,又帮他填了那些表格。他告诉Lou,那女人叫方杰雯,上周刚满二十一岁,是个模特,事发当时正在La Baule海滨一家酒店里拍广告。日落之前,她站在一块礁石上拍最后一组镜头,突然摔倒掉进海里。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抬头看着Lou,低声说:“她告诉过我她不舒服,但我还是要她去……”
“这种事谁都预见不了,至少她现在没事了,”Lou打断他安慰道,半秒钟的停顿之后又加上一句,“暂时。”
他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又说:“但她在我手里死过一次了,我感觉的到。”
Lou是知道那种感觉的,心跳和呼吸停止,身体的关节像是破碎的提线木偶,有那么一瞬,濒死的人脸上会出现一种特别的表情,安宁的解脱的表情。有时候她甚至怀疑,把他们拉回来,是不是真的对他们最好,不过她是宣过誓要救死扶伤的人,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这样想。她努力不让自己去钻那个牛角尖,把填好的表格交给他看,他接过笔,用左手签上自己的名字,Eli York。
后来发生的事情足以证明Lou加上那句“暂时”是对的。当天晚上,那个女人,或者如她入院表格上填写的名字——方杰雯,心室壁破裂被送进了手术室。
直到Lou下班时,手术仍在进行。她在手术室门外又一次看到Eli York,他独自一个人坐在地上,几乎泣不成声。
那个凌晨,Lou带着对生命的眷爱以及有关死亡的思索离开医院,开车回家。她赶不走脑子里那个女人的形象,也忘不了Eli York哭泣的样子。南特不是一个很时髦的城市,她也不是一个时髦的人,整日不是在医院工作就是窝在家里,不记得曾遇见过和他们相似的人,美丽、消瘦、高高在上。潜意识里,她一直以为这样的人都不会有悲伤,犹如真人尺寸的塑胶玩偶一样完美而不真实,但现实显然不是这样的。
第二天中午上班之前,Lou去打听方杰雯的情况。手术室的护士告诉她,那个病人出奇的幸运,手术很成功。一般情况下,要修复破裂的室壁需要病人本身有一颗强韧的心脏,但方杰雯的心脏像纸一样脆弱,满是受损的心肌形成的疤痕组织,所有人都以为她不行,但她却活过来了。
Lou很高兴,既为方杰雯,也为Eli York。经过重症监护室,Lou隔着玻璃门朝里面看了一眼,正是探视时间,方杰雯躺在仪器中间蓝色的病床上,Eli York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着她。Lou不知道方杰雯是不是已经醒了,却禁不住想象这经历过生死之后的两个人会说些什么话。
两天之后,轮到Lou做早班,跟夜班护士交接的时候,又看到方杰雯的名字,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Lou去她的病房查看护理记录,她已经醒了,正靠在枕头上看着窗外。
Lou跟她道早安,她转过头来笑了笑,左边脸上有个可爱的笑靥,几乎看不出是个病人。
“你进医院的那天,我就在急诊室,”Lou对她说,“你很幸运。”
“因为我还活着?”她用一种嘲弄的语气反问。
“不光因为活着,”Lou被这个问题弄得有些尴尬,磕磕巴巴的回答,“还因为,你男朋友很爱你。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你说Eli?”她若无其事的摇摇头,“他只是我的经纪人。”
“不管怎么说,他很关心你。”Lou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告诉她Eli York曾在手术室外那样为她哭泣。
出乎Lou的意料之外,方杰雯只是笑了一声,说想不到他那样一个人竟然也会哭。
Lou不喜欢她说话的方式,觉得这小姑娘有些忘恩负义,提醒她:“从上个礼拜到现在,他始终都在医院陪着你。”
方杰雯却笑着回答:“我买了最高额度的医疗保险,还存了一笔钱,虽说不多,但到死也够用了。如果你看到Eli,请转告他,我其实并不需要有人陪着,也不要钱或者其他什么帮助。”
Lou为她的冷漠气恼,但还是对自己说,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没办法评判熟对熟错,没再多说什么,做完自己的事情就走了。
几个小时之后,主任医生来查房,因为方杰雯几乎不会说法语,Lou又是心胸外科唯一个会讲汉语的人,很自然的被叫去做翻译。她听医生说起方杰雯的病情——先天性的室间缺损,小时候应该作过一次修补手术,可能因为手术是在两周岁之后做的,效果并不理想,术后肺血管阻塞性病变仍在进行。看病人现在的状况,应该很长一段时间之前就有症状了。
Lou把这些一一解释给方杰雯听,又按照医生的指示,问她能不能提供小时候的手术记录。
方杰雯很泰然的摇摇头,说不能,只知道大概是四五岁时做的手术,后来一切正常,直到十七岁。
医生听到Lou的翻译,叫起来:“十七岁!?为什么那个时候不就医?”
这句话不用Lou翻译,方杰雯自己就听懂了,却什么都没说。
医生离开之后,Lou留下来填写护理记录。
方杰雯半躺在床上,突然开口说:“因为那个时候我就准备好了。”
“什么?”Lou不明白她的意思,抬起头看着她问。
“十七岁的时候,我就准备好了。”她很平静的重复了一遍。
这个回答让Lou觉得既难过又气恼,紧闭着嘴巴检查了一遍她身边的那些监测仪器,然后反问:“你以为自己很勇敢?”
“不,我一点也不勇敢,”她回答,“我只是尽量不去想,能够少想一次就少想一次。”
“至少为你的父母想想,”Lou停下手里的工作,希望能说服她,“知道你这样放弃自己,他们会是什么感受?”
她笑着摇摇头,“他们只当我在哪个地方过着夜夜笙歌的堕落生活,没必要知道更多。”
“你没做过母亲,所以你会这么觉得,”Lou教训她,“没有哪个为人父母的会当真这样想。”
“我知道他们不会这样想,如果他们知道,一定不会放弃我,”她突然变得有些严肃,“但养大一个先天有病的孩子,辛苦恐怕比快乐要多的多,二十年以前,他们付出的就已经太多了,离了婚,丢了工作,几乎破产,现在他们各自另有家庭,有孩子,我不想让他们再经历一遍,我不能那样做。”
这些话是Lou没想到的,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护理记录,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你看起来像是极其幸运的人,”方杰雯继续说着,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这样的人总是不知道生病是怎么回事,不是那种来的快去得也快的感冒或是骨折,而是来了又去,周而复始的病。”
“我做护士有六年了,我知道生病是怎么回事。”Lou反驳道,却第一次意识到面前这个纤瘦美丽的女人也羡慕她。
方杰雯还是那样轻轻的说下去:“我很小的时候就总是生病,感冒,肺炎,反反复复,看过许多医生,最后他们说是因为心脏不好。你知道在那种滋味吗,生活中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只有医院、医生、药和手术,父母去借债,争吵,最后离婚。可能我还算是幸运的,终于还是做了手术,医生告诉我,你彻底好了。七岁到十七岁,我学了十年芭蕾,十年,我做梦有一天可以变成奥杰塔,克拉拉,或者吉赛尔……”她突然停下苦笑,“我倒是真的成了吉赛尔,你知道吉赛尔吗?”
Lou点点头,说她知道。
“十七岁,我从舞蹈学校毕业,去考芭蕾舞团。体检的时候,内科医生把我单独留下来,要我尽快去心胸科做一个检查。我一个人回家,没告诉任何人,我经不起再来一次了,看一个又一个医生,医院,手术,药,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宁愿不去管它,跳舞到死,可惜我不是,我只对他们说我不跳了,对他们说我只想快些挣钱,想穿最漂亮的衣服,戴最名贵的珠宝。我离开家的时候,我妈妈用拖鞋扇了我一个耳光。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我在哪里,在干什么,恐怕也不想知道。”
“那个检查,你后来去做了吗?”Lou看着她问。
“没有,我宁愿不知道。”她摇摇头回答,伸手抹掉一点眼泪,“有段时间,一切都那么好,我开始做梦,以为只要不去想就不会发生,或许还能有十年或者五年去做我想做的事,爱我想爱的人。”
说完那些话,她转过头看着窗外,不让人看到她在哭。Lou放下手里本子,走到她身边,伸出一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挣扎了一下,发出一声自嘲的笑,拼命想要恢复之前那种默然的态度,结果却是更加不受控制的哭起来。她放弃了,靠在Lou肩上抽泣,低声说着:“其实我是不敢去,我害怕,而且拖的越久,就越是害怕……”
Lou拍着她的后背,直到她渐渐平静,喃喃地对她说:“你知道那不是真的,你爸妈肯定一直都想着你,你应该让他们知道。”
她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我知道他们会想我,但现在这样对他们来说更好。”
Lou心里很清楚,至少在那个时刻,她们都不可能说服对方,自己能做的可能只有抱着她,好让她畅快的哭一场。

21。普勒冈

会议室有一扇很宽的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时间正是傍晚,有那么一会儿,天边乌云密布,最后又了无声息的散了,短短几分钟霞光,美的叫人窒息,但很快天就黑了。
“杰雯的病反复了很久,有时候好一些,有时候又很糟。”Lou继续说道,“前年初夏,她出现了一次严重的并发症,之后就再也没有好转,一直拖到去年八月底。”
“你们没有想办法联系过她的家人?”李孜问。
Lou可能听出了她话里责怪的意味,却还是很平静的回答:“Eli就是她的家人,两年前,他们Pacsé了。”
李孜不明白Pacsé的意思,直到Lou说出那个全称:Pacte Civil de Solidarité,解释说那是法国一种高于恋人关系,又次于婚姻的民事状态,可以在两个同性或异性的未婚成年人之间缔结,两人共同生活,享有部分婚姻关系的权利,同时承担部分义务。
“在美国没有相对等的民事状态,所以,我们都不知道。”Ward感叹道,这种民事状态不被美国政府承认,也不能作为非美国公民申请签证的依据,所以Eli York在纽约的所有资料,仍是单身。
“他们本来住在巴黎,来南特只是为了拍那个广告,”Lou接着说下去,“杰雯生病之后,他们在这里安顿下来,后来又在普勒冈的海滨买了一座小房子,一直住在那里,直到去年她去世。”
普勒冈,李孜想起Terence也曾跟她提到过这个地名,就是方杰雯寄来的照片上那片冬季的海滩。她不甘心线索就这样断了,又问Lou:“你去过那个地方吗?能告诉我们那里的地址吗?”
“杰雯出院在家养病的时候,我几乎每个礼拜都去那里看她,”Lou点点头,回答,“要是你们想去,我可以带你们去,我一直就想再到那里去一次。明天我还是做早班,下午四点钟,怎么样?”
李孜不知道在那里能发现什么,Lou告诉她的事情和他们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样,没有软禁,没有绑架,Eli表现的更像是一个痴心的情人,而G也已经死了。她接受了Lou的邀请,希望在布勒冈能有意外的收获。
离开医院,天已经快黑了,李孜和Ward在医院附近吃了晚餐,找了一间旅馆住下。
一直到深夜,李孜还是不能入睡,想到纽约这时还只是晚上六七点的样子,肚子倒又饿起来了。她打电话到Ward的房间,发现那胖子跟她一样又饿又清醒,两人便一起离开旅馆去找地方吃宵夜。
等走到街上才发觉南特不比曼哈顿,而且又不是旅游季节,午夜之后几乎已经没有几家店在营业了,两人一直走到王朝广场和克雷毕荣街之间才看到一家设有酒吧的饭店还坐着零星的客人,女招待帮他们找来两份晚餐卖剩下的可丽饼,两杯不列塔尼红酒佐餐。
Ward一边吃一边问李孜:“你在哪里学的法语?”
李孜告诉他,自己念大学的时候曾经很下过些苦功去学,但就像Ward说的,她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所以口语一直很滥。
“怎么想到去学这个?你看起来可不像那种赶时髦的人。”
“因为厌烦了美国话。”李孜揶揄道,“我不像你们美国人当这世界上只有一种值得说的语言。”
“我会说西班牙语。”Ward狡辩道。
“西班牙语也是美国话的一种。”李孜回了一句。
Ward笑起来,反问:“你不也是美国人?”
李孜自嘲的笑着摇头,想起自己当年宣誓入籍的时候,连手都没举,唱国歌也是混过去的,就在那之后不久,她开始学法语。
“那为什么偏偏是法语?”胖子不放过她。
她不想说,犹豫了很久才告诉他:“我父亲法语说的很好,他曾是国际粮农组织的口译员,在西非呆过很长时间,那些挨饿的国家很多都是说法语的。”
“你很崇拜他?”
“对,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李孜回答,“但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尽责的父亲。”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两个人都没说话,隔着玻璃看着店堂外面漆黑清冷的街头。
最后还是李孜打破沉默,说小时候曾经跟着爸爸在摩洛哥的马拉喀什住过一个暑假,回来之后就变得很黑,爸爸说是晒的,妈妈却总是埋怨说是她爸没给她洗干净。她说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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