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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对于阶级规定得过分严苛,这种制度总有一天会崩溃。至于是五十年后,还是一百年后,没人知道。有个案例是说,金种女性与黑曜种男子相爱,两人到黑市找雕塑师改造生殖器官,使精子与卵子可以结合。被发现后,双方和雕塑师都被处死。问题是,这种事情恐怕已经发生过一百次、一千次,只是不断从历史中被抹去。”
“真糟。”我说。
“但也有某种美感。”
“美感?”我有点儿反胃。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野马解释,“只有少部分金种看过数据。然而,这种事情就代表人类的灵魂一而再、再而三想挣脱束缚,但又与黑色叛乱不同,他们的行为不是奠基于‘恨’,而是为了‘爱’。还有,他们并不是要去模仿对方,也不被建立好的规范限制,两个人都愿意跨出一大步,成为那条路上的第一对。这是真正的勇气,他们证明了勇气深植在人性之中。”
勇气。假如她知道自己面前的人就像那样,还能继续讲下去吗?她是否就是活在哈莫妮所说的那种世界里?又或者,她真的能理解……
“因此,我忍不住怀疑,”野马继续说,“不要多久,如阿瑞斯之子那样的组织就会找到录像,拿来对全星系播送?珀耳塞福涅,那个唱歌女孩的录像,他们已经那样做了。所以这只是早晚的问题。”她发现我听见伊欧的名字后反应不大自然,“怎么了?”
我不可能吐实,只能撒谎。“论文、社会理论什么的。这和我的专长差别还真大,我之前就很好奇你在月球上都忙些什么。”
野马看着我的眼神很戏谑:“哦?原来真有想我啊?”
“可能有吧。白天晚上都在想:野马今天穿什么?她做了什么梦?她和哪个男孩接吻——”
她眉心一挤:“戴罗,我想要解释一下。”
“不需要。”我挥挥手。
“我和卡西乌斯——”
“野马,你不欠我什么,也不归我所有。不管是以前或现在都一样。你想做什么、想与谁在一起都无妨,”我停顿一下,“虽然,无论如何他都是个混蛋。”
她笑了一下,但笑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眼中流露出悲伤,嘴唇半开半合,刀叉停在半空,盘上的食物已被遗忘。最后,野马看着盘子,摇了摇头。
“我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发展的。”她说。
“野马……”我搭着她的手腕。她力气不小,但在我掌下还是显得孱弱,一如我曾在地底拥着的另一个女孩。几年前,我救不了那女孩。现在,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帮助眼前的女孩。若我这双手是生来救人的,那该多好。那么,我就会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或许,下辈子我有机会能成为那样的男人,但此时此刻,我能想到的一切话语就和我这双手一样,太过粗糙,只会造成伤害与破坏。“我明白你的感受——”
野马身子一抽:“我的感受?”
“我不是说——”我停下来。我听到有个怪声。
我们转头一看,厨子站在旁边,又端了一个盘子。他蹑手蹑脚走来,又蹑手蹑脚退去。
“戴罗,你先安静听我说,”她面前垂散几绺秀发,发丝底下是情绪强烈的眼神,“你想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我全部告诉你。从小到大,我被灌输的观念就一直是以家族为优先。
“在学院里,我哥哥……当我亲手将他交给你时,就违背了我从小到大接受的所有教育。我以为你……”野马深呼吸,但那一口气开始颤抖,“当时,我觉得你证明了自己值得我效忠,于是我将你的顺位放在阿德里乌斯之前。毕竟他从来没有为我做过任何事。我知道那样做是对的,但违逆了我父亲,或者说,抵触了他一直以来灌输给我的信念。你真的明白这代表什么吗?他这个人毁掉其他家族就像折断小树枝一样简单。他握有的权力无比巨大。更重要的是,他教我骑马、读诗,他不是一个只会讲军事史的父亲,也是会陪在我身边,让我在跌倒后靠自己爬起来的父亲。我母亲过世后三年,他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我为你去抗拒这样的父亲,不,”她纠正自己,“不能说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一个不一样的生命历程,为了在人生中拥有更多除了傲气之外的东西。
“于是,在训练中,你和我决定打破那些规则,努力在那个恐怖的环境里坚持着原本的人格,建立一支由忠心的伙伴,而非奴隶组成的强悍军队。我们选择要成为更好的人——但在那之后呢?之后,你对着自己当时的理念吐了口水,成为我父亲的杀人机器。”她在半空竖起一根手指,“不,先别开口。我停下来不代表轮到你说话。”
野马整顿思绪,交叉手臂。
“讲到这里,我相信你能明白为什么我很失落。第一,我以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一个特别的人格;第二,我觉得你放弃了当初激励我们战胜奥林匹斯的理念。你想想,这两件事会让我多难受、多寂寞。说不定我投入卡西乌斯的怀抱,是因为受了伤,需要靠他的慰藉止痛。这样解释,你可以想象吗?这句你可以回答。”
我在椅子上扭了扭:“应该吧。”
“很好。那么,把我接下来的话听进脑袋里。”她紧抿双唇,“我不是路边的流莺,我是一个天才。我敢这么说,是因为这是事实。我比你见过的所有人都聪明,唯一例外的大概只有我的双胞胎哥哥。再者,我也不可能因为有了感情就忽然变笨。接近卡西乌斯,亲近最高统治者,让她以为能分化我和我父亲,都是出于同一个原因——我要保护我的家人。”
野马低头看着盘里的食物。
“一直以来,我觉得掌控人性并不难,不管男的女的都一样。戴罗,卡西乌斯的创伤还没愈合,你杀死朱利安都两年了,他的心却还在流血。我一跟他接触就马上能看出来,也马上知道该怎样让他爱上我。只要好好去聆听,就能填补他的那个空洞。”
她声音里的固执退去,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想从自己展开的这段对话中逃离。其实,要是她可以就停在这里,我还挺开心的。
“所以,他渐渐觉得,少了我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对我而言,这就是保住我家的办法,也是这场斗争中最有力的武器。但是……我觉得太残酷、太可悲,我变成硬留住奥德赛的女巫,骗他投注感情,为了自私的目的将他留在身边。虽然逻辑上我一点儿也没错,但每次在他怀里,我都觉得自己像在水里漂流,就要溺毙。这些诡计的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只要一想到往后都得与自己根本不爱的人生活,我就快要窒息。
“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家族,为了许许多多我爱的人,为了帮助他们不用承受同样的痛苦。有很多人做出更大的牺牲,所以我相信自己也做得到。”野马摇摇头,沾了泪珠的眼睛映照出我眼角的水光。她再度开口,眼泪滴下桌面:“后来你走进酒会,感觉就好像……好像地上会忽然裂开一条缝,将我吞没。我知道自己是个骗子,是个大坏蛋,居然编了一堆借口去合理化如此愚蠢的作为。”她抹抹眼睛,“你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我要那样做吗?因为我不希望你死!我不希望你死,我不要你和克劳狄乌斯一样,和帕克斯一样,所以我要尽一切努力,阻止那种事发生。”
“你可以让我自己来啊。”
“戴罗,你并非天下无敌。我知道你那样觉得,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强。到时候,就会只剩下我孤单一人。”
野马一下子涌出太多情绪,忽然安静了下来。她没有发出啜泣声,眼泪却滑落脸颊。她是会因此觉得尴尬的人。
她的模样令我心碎。
“你并不坏,”我牵起她的手,“你不是个冷酷的人。”
她摇摇头,想将手抽回。我又伸出右手端着她的下颚,直到她的视线停在我眼睛上:“你为了你爱的人付出、牺牲,没有人会批判你,你懂吗?”我强调,“懂吗?”
她点点头。
怎么会这样?金种明明拥有一切,却连自我也得抛弃。这个太阳系真是太令人反胃,联合会制造出的人类社会一点儿道理也没有。无论是站在顶点或埋在地下,都会被吞噬。我已经埋葬过一个女孩,绝不会再让野马也被腐败夺去,我也绝不让我还在莱科斯的亲友继续受苦。我要打破枷锁。
我用拇指为她拭泪。野马和其他金种不同,要她学人勾心斗角,会让她的心四分五裂。我认真地看着她时才发现自己错了。我不该认为野马会分散我的注意力,影响我执行真正的任务。因为她才是我奋斗的原因。但此时此刻我仍不能吻她。为了击溃联合会的文明,我势必会伤她的心。太不公平了,我爱上她,而她爱上的却是一个假象。
“不要相信他。”野马忽然低声说。
“谁?”我吓了一跳。
“我的双胞胎哥哥,”她悄声说,仿佛胡狼就在角落,“他和你不一样,他根本不能被称为人。他看着我们时看见的并不是真正的我们,不过是一团团骨头与肉块。在他的认知中,我们都不存在。”我皱起眉,但野马抓住我的手:“戴罗,你听我说,他是只没有任何传说故事能描述得精准的怪物。你千万不要信任他。”
听到她这种语气,感觉好像知道了我与胡狼结盟。“我不信任他,我只是需要他的力量。”
“你不必靠他也可以打赢这场仗。”她说。
“可是你刚刚才说过我不够强。”
“你是不够强,”野马微笑,“一个人当然不够,”她嘴角一斜,露出招牌笑容,“你需要的是我。”
假如真这么简单该有多好。
过了一会儿,我走回房间。通道很静,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金属世界里飘荡的一道阴影。我不知道该如何接受野马的好意或怎么与她互动。我根本说不出她与卡西乌斯变得亲密伤我多深,加上我内心深处也明白,那不可能只是演戏。卡西乌斯并非真的罪大恶极,就算他变成怪物,也是我造成的。
房门开启,突然有只手搭上我肩膀。我回过头,看见拉格纳的胸口。我完全没察觉他是何时靠近的。“里面有呼吸声。”
“应该是狄奥多拉,她是我的粉种管家,你们应该可以相处得不错。”
“是金种。”
我点点头,不懂他是用什么方式判断。但我先从手臂取下锐蛇,化为长剑,再踏进房间。灯亮着,但没有声音。我和拉格纳一起巡视,发现胡狼坐在客厅里,手上端着一杯雪利酒。看见我们持武器进来,他嘻嘻哈哈地笑了。
“我懂,我懂!我的确是危险人物。”他穿着浴袍和拖鞋。
我请拉格纳出去。以他的伤势来看,他根本就该留在医疗舱。他不甘愿地退到外头。
“这艘船上好像都没人要睡觉。”我坐进沙发,“话说,我们的协议似乎得做些修正。”
“你总是习惯轻描淡写,是不是?”他啜一口酒,微微叹息,“我本来以为自己真的会溺死在那个潟湖。以前我总会想象,要死也会死得轰轰烈烈,被射进太阳啊,或者被政敌砍头之类。结果到生命濒临终结……”胡狼轻轻颤抖,活像个可怜的小男孩,“只剩空无一物的冰冷黑暗,就像学院训练时被埋在矿坑里一样。”
在死亡之中是找不到温暖的。被卡西乌斯捅了一剑时我也以为自己会死,那时我也哭得像个孩子。
“目前看来,策略必须改变,但我认为合作关系不需更动。”他说。
“我有同感,”我附和,“现在我更需要你的情报网络了。普林尼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蹿出头,你又被绑在你父亲身边。他想必会积极除掉我们两方。”我没提阿瑞斯之子。目前如我所料,在我将酒洒到卡西乌斯腿上后,这些金种几乎将爆炸案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得除掉普林尼,但你和我在此之前得保持距离,不能让他察觉他的两个敌人已经联手。这样才能使他错估局势,想各个击破,对我们才有利。”
“我们保持距离,忒勒玛纳斯家的人才会和我讲话。”我补充。
“没错,他们恨不得毙了我。”
“他们的理由很充分。”
“我也不是因此就看他们不顺眼,而是因为他们搞得我做事很不方便。”他从口袋掏出全息通讯器交给我,“这可以直接联络我。我会叫我的船来接,不过你大概还得留在这艘战利品上头。一直搭穿梭机来回也不是办法。”
我很想问胡狼为什么要暗算黎托,但我该对着这只恶魔掀开底牌吗?要是把话挑明,我也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而他应付威胁的手段我见识过很多次了。佯装成一颗对他有利的无害棋子,才是明哲保身的办法。
“战争开打后机会更多,”我说,“就看要把战火扩散到多远……”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
“会有很多人想扑灭火焰,保住优势。尤其是普林尼,还有你妹妹。”
“那我们就得比对手更聪明。”
“但不能伤她。”
“她要是受伤,一定是你造成的啊,怎么会是我呢?”这话或许没错,“但我明白。煽风点火,让战争规模越来越大,然后取得胜利,就能拿走想要的东西。”
“我想我有办法。你的网络能提供木卫三的情报吗?”
Ⅲ
征 伐
铁雨降下,勇敢以对。保持勇气。
——洛恩·欧·阿寇斯
第二十五章 军事执行官
“我们死定了。木卫四首席执政官的意思就是这样。”
尼禄·欧·奥古斯都的视线扫过桌边,仿佛想知道众人是否明白这句话有多沉重。他本就锐利的面部轮廓在指挥室灯光照耀下,与猎鹰更是并无二致。他的双眼沿着利喙,往前瞪视。
“他当然会这么说。联合会核心联合起来对付我们,海王星位于外缘轨道上,维斯帕森的舰队要六个月才能来支援。其他藩主躲在火星各都市的护罩里面,只派出二军、三军给我。”他望向长桌后端的两人,“这些软弱无能的苦脸拖累了我们,我只好召集各位军事执行官与将领来商议对策。谁愿意提出高见?”
逃。他们就只会这么说。一个月前,我们逃出月球,接下来就没停过。最高统治者的战术很高明,她不给我们机会拿回火星。
我本来预期的状况并非如此。但话说回来,这也不是我的错。首席执政官身边净是些没胆的蠢蛋,这些金种享受太久的富贵和权位,承受不起一点点风险牺牲。更糟的是,他们排挤我,联合防堵我。从他们的眼神和肩膀动作都能看出来。这些人将我的成功视为自己的损失,就连在我带领下获救的人也不例外。胡狼也遭到相同的抵制,现在他不在场,这些人就以为自己占了上风。真是大错特错。
我们在六公里长的无畏级战舰无敌号上开会,指挥室中央有一张巨大的红橡木桌,我的席次距离主君有十人之远。天花板在头顶上四十米,偌大房间的装潢过度华美,有压迫感。桌面中央的狮子浮雕瞪着大家,周围的空椅超过四十张,许多首席执政官信赖的参谋没来,仿佛沉船上的老鼠似的急着与奥古斯都撇清关系。在场比较重要的包括普林尼、卡珐克斯与戴克索,加上约五十名麾下势力较强的军事执行官、使节和藩主。这些人不会幼稚地直接给我白眼,毕竟他们是掌握超过十亿个生命的大人物。他们选择把我当空气,不断质疑我提出的方案,动摇奥古斯都的想法。
“所以我们都同意木卫四首席执政官的说法?就这样完了吗?”奥古斯都逼问。
还没有人开口,指挥室大门打开,通道上看不到尽头的大理石墙出现在眼前。野马走进来,苹果在手中一抛一丢。
“抱歉!我来迟了!”她朝父亲露出灿笑上前,故意对着首席执政官的狮首戒指优雅地一吻。
“我一小时前就派人通知你了。”奥古斯都说。
“哦?”野马故意往普林尼那里瞥了一眼,“我刚好不在吧。我会知道要来开会,还是因为正好去找哥哥下棋呢。”说完后,她自己笑了起来。但听懂这笑话的似乎只有忒勒玛纳斯父子。野马叹口气,走到桌子另一端的席位,途中掐了戴克索和卡珐克斯的肩膀,卡珐克斯低沉地问候一声。野马一就座,马上将穿着军靴的腿抬到桌上:“我错过什么了吗?应该没有吧,看来你们还是拿不定主意?”
她父亲的面部抽动,狠狠瞪着那双靴子:“这里可不是马厩。”野马叹了口气,放下腿,用袖子擦擦苹果。
她是指挥室里少数几位女性之一。阿格里皮娜·欧·裘利本该在此,但正因她的变节,奥古斯都才会兵力不足,无法立刻拿下火星。当然,也因裘利家族叛变,维克翠时时受到监控,以确保她的忠心。要不是我尽力斡旋,维克翠恐怕会被关进禁闭室。
逃离核心区后,我们被逼到距离火星轨道很远的地方。小行星矿区被敌人占据,奥古斯都的财产遭到冻结,他统治的都市若不投降,就会遭到围攻。当然了,我们都被通缉,还有悬赏金。而那些老将不满的另一点就是我的悬赏金仅次于奥古斯都本人。
“刚才被打断前,”奥古斯都继续说,“我相信有人准备提——”咔!首席执政官脸一垮,野马咬下一口苹果。她转了转头,看着众人一脸厌恶的神情,我在一旁忍笑。
“主君,”普林尼往前探身,“我认为除了继续撤退外没有更妥善的策略。若局势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