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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流览山水。春秋佳日,独从一奚奴散步乡村,与野老谈稼穑忘归,道旁之观者不知其曾践清华也。”126
此时,前面提到过的由科举而结成的那两种关系开始发挥作用。当时的大学士潘世恩、陕西巡抚林则徐、安徽巡抚王植、云贵总督陆建瀛、两淮盐运使但明伦等封疆大吏,或其座主,或其父执,纷纷去信督促其出山。道光二十六年初,胡北上京师,销假后面临两种选择:一是按例降补为京官(内阁中书,从七品),可身负处分,升迁不易;而且俸禄微薄,难于奉养老母。再一个选择就是走捐输的路子,争取外放为地方官,更易有作为,在俸禄之外也有更多养廉银的收入。树挪死,人挪活,胡林翼当然会做第二种选择。而外放为知府的捐例甚贵,要一万两银子。127好在其老师、同年、门生纷纷集资助捐,曾国藩曾述其事之盛:“胡咏芝来京,住小珊处。将在陕西捐输,指捐贵州知府万余金之多。不费囊中一钱,而一呼云集,其才调良不可及,而光芒仍自透露,恐犹虞缺折也。”128六月,林则徐为其报捐知府,胡林翼却选择了贫瘠偏远的贵州省,决意从头做起,干一番事业。
时龙山友人李如崑留都门,问曰:“今有司之法,输金为吏者,得自择善地,君何独取于黔?”公(即胡林翼)曰:“天下官方,129独贵州县吏奉上以礼不以货。某(我)之出,资用皆他人助成之。窃念两世受国恩遇,黔又先人驻节地(胡父曾任贵州学政),习闻其风俗。某初为政,此地贫瘠,或可以保清白之风,而不致负良友厚爱。”李公为之起敬。130
曾国藩道光二十年四月散馆,授职为翰林院检讨,他与胡林翼相识,当在这之后。但胡夏秋之际典试江南,回来后受到处分,紧接着胡父去世,次年八月林翼扶柩还乡。二人在京师相处的时间不足一年。时间虽短,但亦非泛泛之交。湘乡、益阳两县均隶长沙府,二人为同乡;胡林翼年纪虽小一岁,可科名早于曾国藩,曾国藩还要称他为前辈。胡林翼出京前,曾国藩前去拜访,胡赠给他两部岳父的文集,并将一些家用什物送给了他。八月初三胡扶柩出京时,曾国藩一直送到东珠市口。131道光二十六年五月胡回京销假,年底即分发贵州,在京仅半年,从两人的日记、书信中也看不出二人有何交往。但以同乡而兼前辈,曾对胡是敬重的,尤其是胡之才干,更为他所推重。所以曾国藩后来才会有“胡林翼之才胜臣十倍”的荐语。132但在此时,曾胡二人谁也不可能想到过,日后两人会携手作战,成为中兴名臣。
胡林翼在贵州为官五年,历长安顺、镇远、思南、黎平四府,每到一地,以缉拿匪类,除暴安良为先,使多年盗匪不靖而官府无可奈何之地,一一重获安宁。胡为官干练清廉,于民生、教育等,亦多有建树。“在黔数年,政声大著,上达宸听。”以致对于来京陛见的云贵封疆大吏,皇帝都会问及“胡林翼官声何以如此之好”。133道光薨逝后,咸丰即位,因太平军势力蔓延,命各省督抚保奏所属司道府厅州县可胜大任的官员。在总督保举的十人与巡抚保举的八人中,都有胡林翼的名字。要他奉旨迅速来京,送部引见,但因黔西南剿匪未蒇,直拖到咸丰三年年底,胡才自带数百黔勇赴援湖北,与曾国藩再会于湖南。
作为负才不羁的世家子弟,胡林翼与另一中兴名臣左宗棠,相交更早,性格也更为投契。胡、左订交于道光十三年,其时曾国藩还在乡下苦读,而林翼已博览群书,胸怀干济用世的大志了。
公(即胡林翼)既长,聪强豪迈,于书无所不读,然不为章句之学。笃嗜史记、汉书、左氏传、司马通鉴,暨中外舆图地志、山川阨塞、兵政机要,探讨尤力。是岁二月湘阴左文襄宗棠(文襄为左氏死后之谥号)以会试至京,公一见订交,相得甚欢。每风雨连床,彻夜谈古今大政,论列得失原始要终,若预知海内将乱者,相与欷殻ⅲ钣恰<呦坦植锊灰选134
左宗棠为学亦不拘于章句,年方18,即购读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等历史地理名著,“昕夕稽究,有所证发,辄手自条证。见者笑以为无用,公为之益勤。”135胡、左学有同嗜,故能一谈而成莫逆。后来,左宗棠又将女儿嫁给了陶澍的儿子,由此又与胡林翼多了一层亲戚关系。136左宗棠科名甚早,道光十二年中举,但后运不佳,六年中连续三赴会试不第。而胡、曾虽后起,却已相继致身翰苑。宗棠愤而绝意于科举,居家耕读坐馆为生。他与曾国藩相识,是曾丁忧回籍之后的事了,两人间的关系,我们放在后面交待。
再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后来并列为“中兴四杰”之一的李鸿章了。此时,他还是个默默无名的晚辈,但曾国藩对之青眼有加。“合肥李公鸿章,本年家子也,中甲辰科举人,是年(道光二十五年乙巳)入都会试,受业公门。公大器重之。”137李鸿章(1823~1901),字渐甫,号少荃(泉),安徽合肥县人。李家世代耕读为生,与湘乡曾家一样,数百年与科举功名无缘。鸿章的父亲李文安,138于道光十八年考中进士,与曾国藩为戊戌同年。同年之子即所谓年家子,有了这层关系,曾国藩当然会另眼相看。李自幼颖慧,在父亲与名师指导下攻读经史,学问功底扎实。道光二十三年以优贡参加顺天乡试,一举中式。次年会试不第,留京师读书备考。李文安时任刑部郎中,带他遍访同年与同籍京官,为他步入仕途铺设了广泛的人脉。
丈夫只手把吴钩,定须捷足随途骥,
意气高于百尺楼。哪有闲情逐野鸥?
一万年来谁著史,笑指卢沟桥畔路,
三千里外欲封侯。有人从此到瀛洲。
这是李鸿章赴顺天乡试途中的诗作,那年李鸿章年方20。人在这个年纪,都有种心雄万丈,睥睨一切的气概,觉得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果然,道光二十七年再试,李鸿章登了龙门,是科中进士者,还有曾国藩的老友郭嵩焘。后来曾国藩在给乃兄李瀚章的信中,曾话及当时自己对鸿章等人的欣赏:“令弟少荃,自乙丙之际,仆即知其才可大用。丁末馆选后,仆以少荃及筠仙、帅逸斋、140陈作梅141四人皆伟器,私目为丁末四君子。”142李鸿章后来亦自称“少从公(指曾国藩)问学”。143令人不解的是,曾与李父既为同年,且同住京师,来往应该是很密切的。但在他们的文集中,却不见任何往来的踪迹,而曾国藩当时的书信与日记中,也极少与李鸿章交往的记录。20世纪30年代,广益书局曾出版过一部《清代四名人家书》,收录了李鸿章九十通家书,其中颇多其早年从师于曾国藩之事。但这些“家书”,经华东师范大学刘学照先生考证,均为赝品。144由于书阙有间,我们只能肯定,青年李鸿章很受曾国藩的器重,至于他们在京师期间如何交往过从,只能俟诸新版《李鸿章全集》面世后的新资料了。
羁旅于京师时,曾国藩还有一个未曾谋面,却神交已久的朋友——罗泽南。罗泽南(1807~1856),字仲岳,号罗山,与曾国藩同为湘乡县人。罗泽南“幼颖悟,10岁能文。家酷贫,溺苦于学。夜无油,把卷读月下,倦即露宿达旦。”145其祖父为了供他赴试,一件布袍,典当过七八次。贫寒之外,罗家还累遭不幸,“丧其母,又丧其兄,旋丧王父(即祖父),十年之中,兄嫂姊妹相继逝者十一人。尝以试罢徒步夜归,家人以岁饥不能具食。妻以连哭三子丧明。然益自刻励,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而入圣;不耻生事之艰,而耻无术以济天下也。”146罗泽南虽刻苦力学,但时运不济,是个十足的老童生。他自15岁开始应考,直到33岁时才以府试案首进学,41岁时方以岁试一等补为廪膳生,享受到公费补贴。在此之前,他一直靠坐馆授徒维持生活。在长沙贺家坐馆时,罗得以结识唐鉴、刘蓉与郭嵩焘。由此机缘,罗成为曾、贺两家的媒人,促成了曾纪泽与贺长龄女儿的婚事。曾国藩也是由刘蓉、郭嵩焘那里,得知家乡有这么一位学行优长的学者的。
罗泽南“高颧方颐,精力绝人。读书潜思力践,言动造次必以礼法。”147虽沉滞于科举,可学力深湛,“其为学主于性理,而求经世(致用)”。他以道德之士自期,在学术上“大率推本横渠(即张载),归极孟子,以民胞物与为体,以勉强力行为用”。148其著作有《西铭讲义》、《姚江学辨》、《读孟子札记》、《人极衍义》、《小学韵语》等等。罗积苦力学的经历给他抹上了几分悲壮色彩,而其道德学问更使之声名鹊起。远近学子,纷纷负笈从游。较为著名的有易良幹、罗信东、罗镇南,此三人后来均从罗泽南赴援江西,战死于南昌城下。王錱、钟近蘅钟近濂兄弟,钟氏兄弟后随王錱从军,败死于羊楼司。此外还有朱宗程、康景晖、罗信北罗信南兄弟、翁筼登、易良翰、李续宾李续宜兄弟、曾国华曾国荃兄弟、潘鸿焘、左枢、杨昌濬等。而从罗氏讲学过从之友人,同县有谢邦翰、刘蓉、彭洋中、周牧、贺雍、魏万杰、淇长龄等;县外则有湘潭的王士达、王荣兰,湘阴的左宗棠、郭嵩焘郭崑焘兄弟,长沙的丁叙忠,宁乡的刘典等人。149其中成就为一代湘军名将而位列封疆者,大有人在。
道光二十四年,曾国华、曾国荃赴省城读书,附课于罗泽南处。曾国藩得知这个消息,很为兄弟们高兴,此时他已从朋友处得知罗泽南学问德行俱优,堪为师表。“罗山兄甚为刘霞仙(即刘蓉,霞仙为其号)、欧(阳)晓岑所推服,有杨生(任光)者,亦能道其梗概,则其可为师表明矣,惜吾不得常与居游也。”150又有“罗罗山兄读书明大义,极所钦仰,惜不能会面畅谈”之叹,说曾国藩与之神交,不为谬也。曾国荃对罗泽南之道德学问,亦极钦佩,在给曾国藩的家信中,称其为“吾邑伟人”,“叩其学问,正大笃实,经术深湛,著述日富”,而其谈吐,则“粹然儒者之言,足令顽廉懦立”。
咸丰元年,罗泽南始与曾国藩通信。罗曾为贺长龄家西席,故为贺家女儿做媒,提亲于曾国藩长子曾纪泽。曾国藩初不情愿,但因竹亭公坚持,终与贺氏做了亲家。而后,太平军由广西北上,围困长沙,全省人心惶惶。湘乡县令朱诒孙委托罗泽南、王錱、刘蓉等编练乡勇,以保卫乡里。咸丰二年底,丁忧回籍的曾国藩,奉旨帮办团练,这部分乡勇就成为他属下的基本力量,罗泽南自然也就成了曾国藩麾下的部将。此后数年,罗或在省内剿匪,或出省与太平军作战,所向克捷,备受倚重,成为湘军早期的名将。罗、曾后来还结成了儿女亲家,但在此时,两人虽相知甚久,尚无缘谋面。
与曾国藩同为京师旧雨,且与其今后事业大有关系者,还有毛鸿宾、李元度、陈士杰、莫友芝等。毛鸿宾(1806~1868),字翊云,号寄云,山东历城县人。毛与曾为戊戌同年,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累官江南道御史、湖北道员、安徽臬司、江苏藩司,咸丰十一年升任湖南巡抚,后迁两广总督。曾与毛私交甚好,称毛为自己在戊戌同年中之“至好”,152以至于曾国藩丁忧返籍,留在京中的家小与债务,皆交其一手料理。153毛继骆秉章出任湘抚,为征战大江南北的湘军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军饷与兵员,是曾氏最终能够克成大功的一个重要因素。
李元度(1821~1887),字次青,又字笏庭,湖南平江县人。少时肄业于岳麓书院,道光二十三年湖南乡试举人,后官县学教谕。道光三十年至咸丰二年,“元度旅食京师间,闲从曾文正、邵位西(即邵懿辰,位西为其字)、孙芝房、吴南屏、杨杏农诸公游”。154曾国藩回乡组练湘军后,李上书言兵事,旋入曾氏幕府,自湖南转战至江西,李长于文墨,一直在曾身边综理文案。后亦带兵作战,官至云南按察使、贵州布政使。著有《国朝先正事略》、《天岳山馆文钞》。
陈士杰(1823~1892),字隽丞,湖南桂阳县人。道光二十九年,以拔贡廷试一等第一名,分户部任职为七品小京官。为人耿介,“敝车羸马,不喜造请”。同事中唯与阎敬铭相友善。“曾文正于朝考读卷时相知赏,又同乡先达以鉴裁自许,倾怀延接。”“咸丰元年,(陈)丁父忧,贫不能归。文正躬为办装,绵衣车帘,悉取为赠。”并许之为“外朴内朗,干济才也”。155陈回籍守制时,适值桂阳土寇起事,陈为乡里所推,带乡勇剿灭之。曾国藩治军衡阳时,“闻公知兵,手书招之”,遂入曾氏幕府。湘军与太平军初战湘潭,建策者实为陈士杰。湘军克复武昌后,陈以功用为户部主事,随即还乡省亲,此后一直留居湖南办理团练,以抗御石达开闻名于世。后累官江苏、山东、福建按察使,浙江、山东巡抚。
莫友芝(1810~1871),字子偲,贵州独山县人。父莫与俦为嘉庆四年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改任贵州遵义府学教授。友芝家学渊源,道光十一年中举。“丁未(道光二十七年)会试,公车报罢,与曾文正公国藩邂逅于琉璃厂书肆。始,未相知也,偶举论汉学门户,文正大惊,叩姓名曰:黔中固有此宿学耶!即过访国子监学正刘椒云,传莹为置酒虎坊桥,(二人)造榻订交而去。”156虽仅一面之交,却是后来遇合之机缘。咸丰十年,莫以知县候选,后入胡林翼幕府,为之校刻《读史兵略》。“胡死,从曾国藩幕府踰十年。”莫友芝在曾氏幕中是个学者型的人物,“身通苍雅故训、六艺157名物制度,旁及金石目录家言,治诗尤精,又工真行篆隶书。久之,名重西南,学者交推。”158胡、曾聘其于幕府,非为军事,而是校刻书刊,切磋学问,由此亦可见儒将气象之一斑。
曾国藩为人雅好交游,由此结识的众多人才,构成了一笔无形而且深厚的资源。当然,好交游绝不是滥交游,曾国藩交友,有着自己的选择,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是也。正如他告诫兄弟们的,择友宜慎之又慎,因为“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不可不慎也”。
曾国藩的京师生涯中,还有件很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咸丰二年四月,他向皇帝上了一道《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所谓圣德,是个恭维的字眼,即皇帝的德行。三端指的是敬慎、好古、广大这三种行为。在专制集权体制下面,臣子通常是不敢直接指陈皇帝的毛病的,而是用些个假设来讽喻皇帝,期待他能自行省悟。如乾隆朝大臣孙家淦的那道著名的《三习一弊疏》。但曾国藩此疏不是讽喻,而是实指咸丰行政处事的做法不妥,很有些犯颜直谏的意味。
那么,这三种德行何以成了流弊呢?我们看看曾国藩怎么说。他先给皇帝一个抽象的肯定,说咸丰关注朝廷礼仪、臣工应对这类事情,本是“敬慎之美德”,但总把眼睛盯在这些细微末节上,则会“流弊为琐碎”。在列举了几个臣工因礼仪疏忽被罚的实例后,曾国藩道出了其真意之所在:“于小者谨其所不必谨,则于国家之大计必有疏漏而不暇深求者矣。”160接下来笔锋一转,说到了朝廷对广西民变处置不力上。意指皇帝不去抓关乎国本的大事,而把精力放在身边的小事上,本末倒置,需要警惕。
孔子曾称自己好古敏求,所以皇帝效法前贤,“颐情典籍”,也是“好古之美德”。接着笔锋一转,指出咸丰二年广开言路,要求大臣们将用人行政一切事宜据实陈奏,可臣工们各抒己见之后,“究其归宿,大抵皆以‘无庸议’三字了之。间有特被奖许者,未几而斥为乱道之言,是鲜察言之实意,徒饰纳谏之虚文。”161这几句话说得很重,几乎是指责皇帝用心不诚,徒尚文饰。
第三种流弊就更严重了,曾国藩用了很模糊,看似不着边际的语句,说咸丰“娱神淡远,恭己自怡,旷然若有天下而不与焉者,此广大之美德也”。162其实是一种反讽,意思是说,陛下一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视众臣如无物的样子,看似气派很大,适足以“厌薄恒俗而长骄矜之气”。并举例说咸丰二年下诏求言,要求臣子们贡献用人行政的意见;而近来则屡屡宣言,“黜陟大权,朕自持之”,大有乾纲独断之意。若这么一味自大下去,广大之美德就会变质为自以为是,听不得不同意见的流弊,会给朝政造成致命的危害。
古今人情不甚相远,大率憨直者少,缄默者多,皇上再三诱之使言,尚且顾忌濡忍,不敢轻发苟见;皇上一言拒之,谁复肯干犯天威?……自古之重直臣,非特使彼成名而已,盖将借其药石,以折人主骄奢之萌,培其风骨,养其威棱,以备有事折冲之用,所谓疾风知劲草也。若不取此等,则必专取一种谐媚软熟之人,料其断不敢出一言以逆耳而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