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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精神是体现在人类中间的。”我真心实意地说。
霍莉咯咯直笑,一巴掌拍在明妮的肩膀上,说:“大慈大悲的女菩萨,多妙的一个称呼啊。要是她们这么称呼我,我是不会介意的,我会使出浑身能耐来,不辜负这个称呼。”
明妮伸手在霍莉耳朵上拧了一把。“哎哟!”霍莉大叫一声。
“我最不愿意看到她们把神混同于人,”明妮说,“我在做传教的事儿,被称为菩萨是不对的。”
上个星期,娄小姐告诉我们,附近一个八十七岁的瞎眼老妇,夜里像坐在莲花座上那样盘起腿来,对着明妮的相片祈祷,祝愿这位美国院长长命百岁,好能够帮助和保佑穷苦妇女和姑娘。很多中国人无法把神和人截然割裂开。确实,对她们来说,任何人都可能越变越好,最终成为神。
二十三
三十四个男人和少年从模范监狱里被释放的消息,刊登在“自治政府”办的两家报纸上,报道的意图是向国人显示,这个政府为了保护自己的人民,是不遗余力的。大多数重新团聚的家庭,都要返回乡下他们的老家去了。我们想过为他们开个茶会,可是面对家里男人还没有下落的那六百多妇女们忧心忡忡的面孔,让我们只好作罢了。
第二天早上,素芬带着儿子来道别。那孩子瘦得皮包骨,个子矮得不像有十五岁,一张少年的面孔上气色蜡黄,还有几处结了疤的伤,前额上的皱纹拧成一个结。他只是重复了母亲叫他说的话:“谢谢您救了我,魏特林院长。”他似乎惊魂未定,自己说不出个整句子。他目光黯淡,但不停地眨眼,好像是看不清楚。他周围的人又是说又是笑的,他的脸上竟然看不到任何反应。他上身穿了一件无领短袖白汗衫,上面破了几个洞,下边是一条老长的泥彩短裤,露出来的小腿细得像扫帚把。看到他那双破帆布球鞋都露出了脚指头,明妮立刻给了他一双新布鞋,看上去很合他的脚。他母亲让他接着,他便双手接过来,含含糊糊地说:“太谢谢您了。”看得我心酸,我们都很清楚,他一时半会儿是很难复元的。母子俩要回他们丹阳那边的乡下老家去,可素芬并不知道他们家的房子还在不在了。
到六月初,所有的难民营都已关闭了,一部分外国人也离开了南京。约翰·马吉已经在中国服务了二十八年,将取道上海返回美国。他领导的南京国际红十字会几个月前已经解散,大多数成员都已经走了。他急于要离开这里,因为日本军方仇恨他,特别是仇恨他管理的医院,因为有几位外国记者访问了那家医院,在西方报纸上登出了战争暴行中受害人的照片。当局不知道的是,马吉有一架十六毫米胶片摄影机,他用它拍摄了一些去年十二月里日军暴行的镜头。我们已经把八盘胶片缝进一件大衣里,二月下旬,他的传教士朋友乔治·费奇返回美国的时候,悄悄把它们带出了南京。一旦日本军方知道了这件事,马吉将会遭到拘押,甚至被杀害。六月初,他和田中先生坐在同一节车厢里离开,所以警察没有找他的麻烦。
霍莉也要走了。她到我家来道别。我从来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要离开了。我丈夫正在里屋小睡,丽雅带着帆帆出去了。我们一坐下,霍莉就说:“我下星期一二就走了。”
“为什么?”我呷着菊花茶,吃惊地问道:“怎么想起要走呢?有谁对不住你吗?”
“难民营关了,这里就不再需要我了。”
“瞎说,秋季开学以后,你可以为我们教课。我们到现在还没有音乐老师呢,你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学校复课以后,他们会让你在这里继续任教的。”
“我不想给明妮添麻烦——老校长看见我在这里,会生她气的。”
“就算丹尼森夫人不喜欢你,她也明白你是个有用的人,是金陵学院少不了的人才。她不会让自己的私人感情影响学校工作的。为了学校的利益,她什么都肯做。明妮知道你要走吗?”
“我昨天晚上告诉她了,我们还吵了几句。”
“为什么事情吵?”
“为在中国怎么样生活。现在明妮把南京当做自己的家乡了,几乎无法想象到任何其他地方去生活。她热爱这个城市,这所学校。可是对我来说,任何地方都可以是我的家,我也不需要一个家乡。说实话,我都不再恨那些把我房子烧掉的日本兵了。四天以后我就去汉口。”
“你疯啦!那里不是快要打仗了吗?”
“所以我才要去呀。”她歪着脑袋,一头浓密的黄头发闪着光泽,笑得嘴咧得老大,眼里闪着光芒。
“你不喜欢南京了?”我问。
“失去房子以后,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和中国人交织在一起了,我喜欢不喜欢都是如此。这是我的第二祖国,哪里最需要我,我就到哪里去。”
“我钦佩你的仁爱之心,霍莉。”
“彼此彼此。”
“一有时间就给我来信。”我还想再说什么,可是一下子动了感情,说不下去了。
“我会写的。”她说。
丽雅抱着孩子回来了,微微有些气喘。我接过帆帆,把他放在腿上。他张着小嘴还在酣睡。我要女儿给霍莉和我们下两碗韭菜面。我俩就着一碗桑葚,边吃边聊了起来。
第三部 诸种疯狂
二十四
八月初,我们终于收到了儿子浩文的信。看完之后,我丈夫陷入了沉默。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桌子,只有嘴唇在微微翕动。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耀平,他怎么说的?”我问。
“你现在不必看。”他把两页纸折起来,插回信封。
“让我看看。”我说。不等他把信藏起来,我就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来,打开读了起来。
浩文告诉我们,他加入了日本陆军,现在驻防在苏州城外,在一家野战医院里当助理医师。半年前,他离开了医学院,在东京和一个日本姑娘结了婚。不久,军队强征他入伍,否则他的新娘和家人都会遭殃,就这样,一个月前他回到了中国。
他写道:
我在这里很痛苦,但我不敢抱怨。他们跟我说过,我只需要服役两年,可是看样子,战争不结束,他们就不会让我回家。我也为自己的角色感到羞愧。我怎么能为中国的敌人服务,去打自己的同胞呢?可是我爱盈子,我不能置她和她的全家于危险而不顾。换句话说,我开不起小差啊。请原谅我没征求你们的同意就娶了她。我给你们写过三封信,可你们一封信也没回。我想,一定是打仗弄得中国的邮路中断,我的信都搞丢了。盈子是个好姑娘,对我绝对忠诚。我想我娶不到比她更好的女人了,她集中了我希望自己妻子拥有的所有优点。总有一天,你们看到她就会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情。请为我,也为战争早日结束而祈祷吧。
浩文的信让我们感到万分震惊。我扑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痛哭起来。悲痛一阵一阵地向我袭来。我一向痛恨日军里的中国人,可现在我自己的儿子也变成“走狗”,变成“二鬼子”了。对他来说,不想让亲家一家遭殃并没有错,可是他让我们丢了脸,也把我们推进了潜在的危险之中。他一定爱那姑娘爱得发了疯,都不会按照常理考虑问题了。可我又不能过多地指责他,他怎么能预先想到自己会被强征入伍呢。不过,他为什么要这么急急忙忙地跟她结婚呢?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我反复琢磨他在东京的日子,却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非得这么做。这桩婚姻似乎成了他的劫数。
耀平尽量安慰我,说我们儿子在日本一定是十分孤苦伶仃,又说也许儿子给我们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儿媳,所以,现在断言这事是好运还是劫数,都为时过早。这些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朝他喊道:“你看不见咱们儿子被毁了吗?他也许再也不能成为正常人了!”
耀平不吱声了。晚上,我吃不下晚饭,躺在床上,哭一阵,迷糊一阵。要是我能想出什么办法把浩文弄回家来就好了。
第二天在学校,明妮注意到我忧伤的面孔,就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最近向她吐露过我儿子正在东京读医学院,此刻办公室里没有别人,我就跟她讲了浩文的处境。她很震惊,用两个拇指揉着太阳穴,喃喃说道:“这真糟糕,安玲,太可怕了。”
“真希望我能做点儿什么啊。”
“你今天还能干活儿啊?你应该回家歇几天。”
“回家待着我会更难受,一个人的时候,我总忍不住要哭。”我遮住自己红肿的眼睛。
平静一些后,我请她别把我们家的麻烦告诉任何人。“要是大家知道的话,我就再也不能在这里干下去了。”我对她说。我觉得这个秘密是件丑事,一旦暴露,我们全家就有可能遭殃。
“我一个字也不会提。”她向我保证。
明妮是整个学校里我唯一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她也会把自己的想法跟我讲。有时候,她还没开口,我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到了九月,除了家庭工艺学校,我们还开始了另一个新项目——给当地的女孩子们办起了一所中学。家庭工艺学校最初的计划,是招收最多三百名成人学生,但结果报名的人数超过了将近一倍。这么大数量的穷困女子,使校园还是很像难民营,我们只有靠捐款来维持。中学的一百四十三名学生中,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出得起全部费用:每学期四十六元——二十元学费,二十元食宿费,还有六元杂费。其余的女孩子们,都需要通过半工半读,来获得部分或全部奖学金。
从金陵学院毕业不久的尹姗娜回到母校。她很能干,又曾经在金陵学院上过很多家庭工艺的课程,于是明妮就请她来负责工艺学校这一摊子。唐娜·塞耶是位年轻的生物老师,刚返回南京,现在当了女子中学的校长,不过她不懂中文,明妮需要帮她做些行政工作。明妮还雇了一个名叫爱丽丝·汤普森的英语教师,以及十几个兼职的中国教员。爱丽丝曾经在中国教过女子学校,也在日本教了一年,是我们基督教会的人。姗娜和唐娜一起合作得很好,已经设计出一套工作规程,好让这两所学校都可以自己运行。
学校里的伙食和住宿由我来负责。我让手下建了四个伙房,建在职工楼和西北宿舍楼之间的地带,这些伙房由家庭工艺学校的学生使用,一部分学生是专学烹调的。女生们还要学习裁剪、编织、店务管理、染布、儿童指导等课程。最关键的是,我们要求不识字的学生都上识字班。
九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娄小姐跑来告诉我们:“那个疯姑娘玉兰又回南京来了。”
“她在哪儿?”明妮吃了一惊。
“在天华孤儿院。”
“我们可以去看她吗?”
“当然啦,我专门来告诉你们可以去看她。”
那家孤儿院就在原来安全区的南界之外,离这儿两三里路,所以我们步行着去了。南京城似乎恢复了一些生气,尽管很多房屋仍是一堆废墟,到处都是碎砖乱瓦,断壁残垣上都长出草来。我们看到了些日本平民,甚至还有几个朝鲜人,但是部队比一个月前少了,因为很多都开拔去了前线。昨天已经宣布了戒严令,以防止在“九一八”事变七周年那天出现任何非官方的集会,正是那一事变之后,日本占领了东三省。一只大气球载着一个人和无线电设备在空中飘荡,监视着周围地区军队的行踪,主要是游击队的活动。有传言说,我们中国的部队正打回来,要收复南京(据说有人在城里见着中国士兵了),很多人相信确有其事,于是飘扬在房顶和楼顶的太阳旗,一大半都消失了。甚至还有谣传说,国民党部队开进城来,会攻占日本大使馆,还要把傀儡政权的官员都抓起来。不过,中国人一提起这个话题,大多数外国人便会打消他们这样的希望,告诉大家,对这里的日本人构成小小威胁的,只有游击队。明妮不像其他美国人,她对这个话题保持沉默,任由当地人沉浸在幻想之中。
陆束屏 绘制
我们转上汉中路,向东走去。在沿街的餐馆门前,站着几个女孩子和年轻女人,她们穿着蓝色套装,系着格子围裙,头发上插着花,向来往行人中潜在的顾客微笑。这可是个新现象。她们不怕日本兵吗?她们家里的男人怎么会让她们冒这个险呢?我想,大家为了活下去,大概是什么都会做的。
我们来到孤儿院,这里的负责人——美国修女莫妮卡·巴克利接待了我们。她看上去很疲惫,脸颊深陷,可她褐色的眼睛却生动又明亮。我以前见过她,知道她来自宾夕法尼亚,是圣公会教派的人,到这里来传教的,以前受约翰·马吉领导。我们问到玉兰,莫妮卡说,后院的确有一个疯女人,不过她们不太清楚她叫什么名字。
我们来到后院。后院虽有围墙,但通过一道门就可到大街,门上插着门栓,上面有把粗笨的挂锁。只见玉兰站在一群小男孩子中间,嘴里咕哝着什么,嘴里叼着根烟卷喷云吐雾。她一看到我们就喊起来:“王八蛋传教士来啦!”
一个光脚的孩子对她说:“给我们学学公鸡叫。”
疯女人噘起嘴唇,伸长了脖子,叫道:“喔喔喔,喔喔喔。”
“真像。”小男孩说。
另一个孩子问她:“鸭子怎么叫唤?”
玉兰把嘴一拧,尖声叫道:“呱呱呱,嘎嘎嘎。”
所有孩子都大笑起来。我看到玉兰的牙少了一颗。可她还是挺好看的,瓜子脸,长头发,光洁的皮肤,小细腰。
“你学得像鹅叫,声音太大,又太慢。”个子最高的男孩子说:“给我们学猪叫听听。”
疯女人把脸朝天一仰,发出猪叫的声音:“哼,哼,哼。”
“猪不是这么叫的。”另一个男孩说。
娄小姐朝孩子们喊道:“住口!不许再逗她了。”
玉兰转过身来,朝娄小姐忽闪着她的长睫毛。“真高兴看到您,罗阿姨。您一向可好?”
“跟我们走吧,玉兰。”我恳求道。
“不去,你身边有大鼻子间谍。我不跟你和她走。”她指着明妮。
“玉兰,”明妮说,“你知道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
“骗子!你们洋鬼子都是骗子。”
这话堵得明妮顿时说不出话来。她和我站在一边,看着娄小姐努力说服这个精神错乱的女子。这时候,大部分男孩子已经走开了,只有两个还在旁边,一个胳膊下边夹着个足球,另一个脖子上挂着竹哨。娄小姐拍着玉兰的肩膀,轻声对她说着什么,疯女人一下子哭出声来,不停地点着头。
几分钟后,她跟我们走了。现在她安静下来,只是眼睛里仍然闪出恶狠狠的光。明妮告诉莫妮卡,我们要把玉兰带回金陵学院。修女搓着两手,说:“哎呀,那太好了。应该有人照料她,可怜的人。”
明妮招来一辆双座人力车,让娄小姐和玉兰坐进车里,说我俩更愿意走回去。她叮咛娄小姐,一到学校就把玉兰交给姗娜。人力车走远了,消失在十字路口那边。
明妮和我向西走去。我的左肩又酸疼起来,两人都默默无语。我的眼前又出现那天的情景:纤细的燕英抱着石头狮子的前腿,一个日本兵对她拳打脚踢,她的小妹妹燕萍放声大哭。
“要是我们勇敢一些,”明妮说,“我们可能会救下几个女孩子。”我知道她正想着同一件事情,但我没接腔。
我们开始商量怎么帮助玉兰。我问她:“我们该拿她怎么办?”
“你有什么主意?”明妮问我。
“我们最好找一找,看她在这里还有没有什么亲戚?”
“娄小姐告诉我,她现在是孤儿了。金陵学院至少应该给她提供住处,照料她的生活。”
明妮的声调透出不容争辩,我就没再多说。现在看来,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了。
但是我有保留意见,因为我们的人手已经很紧。一个疯女人可能引起骚动,可能吓着学生,所以我一直在琢磨着有没有更好的安排。明妮似乎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收留玉兰,其实严格来讲,我们对玉兰没有责任。大家都知道,日本人蒙骗了明妮,不管怎么样也要抓走那些“妓女”的。照料一个疯女人,很可能是自找麻烦。
这些念头让我感到不自在,就没有说出口。我们来到学校后院去找姗娜。明妮要她把玉兰放进家庭手工艺学校去,强调说,玉兰曾是我们学校的难民,应该由我们照料到底。让我们松了一口气的是,姗娜愉快地接受了玉兰做她的学生。
“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明妮对这位年轻的校长说。
“这没啥。希望她是个学东西很快的学生。”姗娜拧着辫梢,似乎很为自己光滑的大辫子自豪。她长得挺漂亮,皮肤光滑,容光焕发,一副舞蹈家的身材,只是两只眼睛离得远了一点儿,让她看上去有些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知为何,我不是很喜欢她,觉得她有点儿虚荣和任性,脸上总是抹着粉,对一些女孩子和年轻女人,说不定并不是个好榜样。
玉兰在编织上是一把好手。她又有文化,认识的字足以看得懂报纸。如果她没疯,明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