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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算上哪儿去?去找你丈夫吗?”
“我压根儿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只是想找我们的队伍去。”
“哪个队伍——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
“只要能打日本,哪个队伍都一样。他们害死了我的孩子,我到现在都时常看到我女儿的样子。”丽雅相信,她流产流掉的那个孩子是个女孩,也许因为她怀孕的日子,早上从来不呕吐。
“你没生我气,我就放心了。”
“你们三个本来打算去哪里呢?”
“我们计划往长江上游去。心里没有明确的目标。”
“你们不是想去参加抗日组织吗?”丽雅问她。
“是想啊,不过说实话,我不介意在没人认识我的安静地方住下来。我也想过一种平静日子。”
“现在到哪儿能找到这么一个地方?”
“问题就在这里,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参加抗日组织了。要是有一个没遭破坏的修道院,我也乐意去。”
“得啦,你不想找个好男人,成个家?”
“这要等到我们把日本人赶出我们国家之后。”
她们的话让我考虑了很多,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对美燕的印象。我曾经觉得她只是个愣头青,但现在我能看出来她也渴望过正常生活。
圣诞节之后不久,耀平过去在日本的一个同学来看望他。那人个子很高,气色不错,穿着一件西装,皮鞋锃亮,用一把长伞当手杖。他看上去像个已届中年的公子哥儿,话语亲切,带着东北口音,还管我叫“嫂子”。耀平把他请进里屋,俩人喝着茶,嗑着瓜子,聊了几个小时,一直到深夜,我则不时提着水壶进去给他们添茶水。我没上床睡觉,就在客厅里的一把椅子上打起盹儿来。他们的声音忽高忽低,有几次两人似乎争吵起来。
那人走了以后,我丈夫变得坐立不安,吸着烟斗在屋里踱来踱去。他发出长长的叹息,又摇了摇头。
“他来干什么?”我问耀平。
“他们准备建立一个新的国民政府,他要我也参加进去。”
“就是说,他们要给你一份工作?”
“是的。”
“是什么机构呢?”
“文化部或是教育部。”
“做什么事情?”
“副部长。”
“官不小啊!”
“我知道。很显然,他们找不到几个能胜任的人了。正常年月,哪会有人想到让我当副部长。可我不能去为傀儡政权效力,那样做就是叛国,谁也不会原谅我的。想一想吧,一旦中国打赢了这场战争,我会是什么下场?”
“你相信我们会打胜吗?”
“我也没把握,但没把握并不是为傀儡政权做事的理由。我不能毁了咱们家的名节。何况,我们的儿子已经在日本人手底下了。”
“我同意。你拒绝那人了吗?”
“当然没有。我不能直截了当地拒绝,那是找死,所以我跟他说,我会认真考虑的。那人和我谈了好半天曲线救国计划。”
“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们应该和日本人合作,这样我们至少可以让中国的一部分免遭彻底毁灭,免遭肢解吞并。我没法反驳他。”
“这种说法,前提是日本会打赢这场战争。”
“没错,可我该怎么办呢?”
“什么时候你得给他回话?”
“三天之内。”
“要不你到哪里先去躲起来?到瑟尔或是路易斯他们那儿去?”
“这个么,傀儡国民政府就要在这里建立,所以,如果他们发现我人还在城里,他们是绝不会放过我的。天哪,看样子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我很高兴耀平没有受到诱惑而动摇,尽管他曾经谈过多次他多么喜欢日本,包括日本货(他曾经有过一块精工牌怀表,铜盖里边还带指南针的)。可是这事不仅仅是他个人操守或我们家名节的问题。如果他为傀儡政府效劳,他可能会被地下爱国者杀掉。就算他们不杀掉他,他早晚也会受到国民党或共产党的惩罚。他会变成一个人民公敌,我们全家都会因为他而遭殃。
我们商议了好几个钟头,最后定下来,他应该离开南京,到四川去投奔他的大学同学。我们考虑了是不是全家都跟他去,但又想到那样太惹人注意了。还有,我也不能丢下我在这里的工作。我催他不要耽搁,尽快上路。
第二天晚上,他动身到南边的牛首山去,在那里他可以暂时先躲在一个朋友家。他随身带了一个手提包,里边装了几本书和两身换洗衣服。他没有通行证,只能步行和搭便车离开日本占领区,再设法乘船或火车去内地。我把家里的将近八十元钱都给他带上了,嘱咐他不要喝太多的茶,免得加重他的关节炎。临上人力车的时候,他拥抱了我、丽雅和帆帆,说他一定会想念我们的。然后他上了车,朝我们挥挥手。我们看着他瘦削的脸庞在黑夜里渐渐模糊,直到消失。
三十三
露丝·切斯特回信了,说他们给五个盲人女孩子在上海找到了一所学校。我们十分高兴,明妮派茹莲送孩子们过去。盲孩子们都不愿意离开,但我们对她们讲,到了特殊学校,读书的条件会好得多,生活上也可以得到更周到的照顾。更好的是,上海比南京要安全很多。明妮给了她们每人三元钱——这钱是日本军官利川少佐捐的,他曾两次造访金陵学院,被这里的课堂深深感动了,说他在神户的女儿也在上基督教学校。我们没告诉孩子们和任何人这钱是从哪儿来的,拿到钱的五个孩子都很高兴。
一月四日下午,我们坐着明妮从路易斯那儿借来的一辆大号汽车,出发去下关火车站。明妮开车。我一向钦佩她的能力,能做普通中国女人做不到的事情:开车、骑脚踏车、打球、养狗、登山。我们开上宁汉路的时候,我提醒明妮:“记不记得你说过要教我学开车?”
“我当然没忘,会教你的。等战争结束,我要在这里给自己盖个房子,买辆小轿车。”
听她这么说,我很高兴。我要是能像她那么能干该多好。这里的很多人把她看做“一个真正的男人”,敬佩她高大的体格,和她作为领头人的能力。
开过福建路,快到挹江门时,我们看见更多的房子被夷为平地,这一带比去年冬天看上去更荒凉了。过去的交通部,现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院落,周围由铁丝网围起来,里边排着十多座简易房,是军用物资的仓库。一路上,无人居住的房舍大多数都被拆掉了,砖头木料堆成了小山,准备拉走。不过火车站一带却是人声喧闹,小贩们沿街叫卖着,街面上满是小店铺,卖着饮料、水果、糕点、香烟和酒。车站是一座带圆阁尖顶的三层小白楼,几个票贩子在车站周围转来转去,朝着过路的人挥着手里的车票。
所有的火车时刻都是按东京时间,比中国时间晚一个小时。车站大厅内,买票的人们排成两队。一条队短短的,那是日本旅客;另一条队长长的,足有一百多名中国人。茹莲排在长队的末尾。可是这条队前头的那扇小窗一直关着,只有短队在往前移动。离我们不远,站着一个细瘦的日本办事员,身穿一身蓝制服,黑帽檐锃亮。我们担心茹莲和孩子们会赶不上火车。明妮走到那人跟前,说:“看见那些字了吗?”她指着大门上方的标语,上面写着醒目的大字:“中日携手,建立大东亚共荣圈!”
那人点点头没吭气。明妮又说,“你不觉得你们对待这些中国旅客的方式,违反了日本的政策,破坏了东亚共荣吗?”
他心里有数地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可他还是一声不吭。然后他慢慢踱回到办公室去,一分钟后,另一扇小窗开了,开始向排长队的中国人卖票。
窗外,一列火车进站了,震颤着停了下来,吐出了成百的旅客。新到南京的人再也不用在来苏儿水里洗手,也不必用杀菌水漱口了,卫兵只对两名出站的青年人搜了身。生活又恢复了正常——除了宪兵还是要查验所有人的证件。
茹莲拿着六张火车票和两张月台票回来了,我们一起领着盲女孩们走出大厅。办好行李托运后,我们来到二号站台。在月台的最西头,大约四百名日本士兵懒懒地在等火车,有的躺在担架上,有的坐在铺着水泥板的地上。有几个人挥打着胳膊,又是呻吟又是喊叫。二十来个年轻的日本妇女,有的还不满二十岁,在这群士兵当中穿行,把饭团和水壶递给大家,有几个妇女在喂着裹满绷带的伤兵。他们旁边停着一节卧铺车,里边是一些受伤的军官,在吸烟喝茶,有的在打牌。车厢的窗户蒙着一层雾气——里边一定很暖和。月台上的伤兵虽然有人照料,可在我看来,他们还是像一袋袋垃圾,在灼灼的阳光下,被扔得到处都是。这个场面让我想起一年多前在这里看到的中国伤兵。多么不同的情景啊,然而这些伤兵,多少有些类似那些被自己的将军们抛弃的中国伤兵。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一副惨状,像是快被榨干的老人。
军官的卧铺车厢前头,停着三辆敞篷货车,上边装满了车辆——卡车、轿车、救护车、蒸汽压路机、吉普,都等着被运往日本。此刻我明白了,日本人为什么要没收中国人驾驶的汽车了。
去上海的火车来了,茹莲和五个盲人孩子上了第三节车厢。一扇窗户打开了,她们通过窗户朝我们挥手。明妮走近一些,对她们说:“多加小心啊。”
“我们会想你们的。”一个女孩子说着,声音哽住了。
我也走上前去,拉起她们的手。一个火车头鸣着笛,沉重地喘着粗气,在另一条铁轨上缓缓爬进车站。我们来不及再多说,一位列车员叮叮咣咣关上了车门。火车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喷出一团蒸汽,然后开始向前移动。四只手伸出窗户,向我们挥动着。明妮朝她们飞了个吻,我也跟着飞了一个。
回来的路上,我们在挹江门被拦下了,因为明妮没带霍乱注射证明。没有那张证明,新来的人是不许进城的。一个军官把她带进附近的一间小房间,命令她打一针预防针。她不肯,坚持说她不是新来的,只是偶然把她的医疗证明忘在城里家中了。“你看,”她对那个一脸粉刺的人说,“我车里没有任何行李。我住在城里,是南京居民。”她争辩了五六分钟,那人没再要她打针就放她走了。他警告她说,从今往后,她再进出城门,必须带齐所有的种痘证明。
三十四
中学的学生们都放寒假离开了学校。现在我们的教职员工可以放松一下了。唐娜和爱丽丝去上海度假了。普莱默·米尔士新年过后离开南京一个星期了。随着国际救济委员会的解散,他觉得这里已经不需要他了。普莱默告诉我们,他在上海会想办法把那六个国际救济委员会的人从监狱里弄出来。明妮请他把玉兰也算在内,他答应了,不过他说,他仍是没有把握把她救出来。明妮每天都要看看有没有信来,希望普莱默有所进展。她私下告诉我,从现在起,不论何时我们向日本人提出放人的要求,她就要把玉兰和那六个人合到一起。我觉得,这对救出那个疯女子,可能是一个有效的办法。虽然没接到普莱默的来信,我们对他为这件事情的努力仍抱有希望。他是一个好人,真诚并且值得信赖。
天空中的满月又开始变得越来越细瘦,天空一夜比一夜更黑了。一月里的第三个星期,丹尼森夫人给教职员工的圣诞礼物寄到了。那是一个大包裹,足有七八十斤重。每一年,老太太都会花上至少一百元,给校园里的雇员送礼物。我们每个人,包括厨子和看门人,都会得到一份。她和明妮一样,中文说得很流利,了解我们中国人,连我们的风俗习惯她都熟记在心。她们两位都在中国居住了几十年,中国人的一些特性已经渗透到她们的骨子里。跟这位首任校长不同的是,明妮只会在春节时,给少数几位朋友送礼物。她为的是不去抢那老太太的风头,也知道上司送礼物太多的话,会吊高雇员的胃口。她问过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说丈夫和儿子都不在家,想要她除夕夜到我们家来一起吃年饭,她答应了。
收到丹尼森夫人礼物两天后的晚上,全体教职员工聚集在南山宿舍楼,明妮为大家举办了一次晚会,把礼物分发给大家。礼物中有罐装的碧螺春、袋装的葡萄干和开心果、带拉链的中英文对照的《圣经》、香烟、罐头水果、猪肉松,甚至还有几包鞭炮是送给有孩子的人的。不过,送给明妮的两个鲜芒果已经变黑,不能吃了。可她又得到了一本教友会日历,这让她很开心。“太可惜了。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芒果呢。”路海说,他的礼物是一条花纹领带。
明妮笑着对他说:“我会记着哪天给你弄几个来。”
我得到一件绒衣,还有一条花围巾是给丽雅的,一包芝麻软糖是给帆帆的。丹尼森夫人在很多礼物上都标上了名字,所以我们分发起来很容易。老校长在所有事情上都是很细心的,尤其在这类小人情上。
大刘举起一支二踢脚说:“老天,这年月谁敢放这家伙?日本人还不得冲进来搜查武器呀。”
大家哄堂大笑。每个人都很开心,房间里喜气洋洋,热火沸腾。
明妮给我们读了丹尼森夫人的来信。老校长表示,礼物恐怕会到得晚了,我们就把它们当做既为庆祝圣诞节也为庆祝春节的吧。今年的春节是二月十九日,还有一个月呢。这些礼物,表达了她对我们每一个坚守金陵的员工的感谢。她还说,她很快就会回来和我们一起工作。
第四部 此恨绵绵
三十五
丹尼森夫人于一九三九年三月中旬回到金陵学院。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助手杨爱凤。爱凤曾在学院里教过不少课程,像园艺学、儿童教育还有家庭卫生。明妮为她们举办了欢迎晚会,全体教职员工都参加了。大家又见到丹尼森夫人,情绪都很激动。
从职务上说,老太太现在只是我们学校的顾问了,可她把学校看成是她自己的一部分。她已经六十九岁了,尽管亚麻色头发已经灰白,又因为慢性背疼显得有一点点驼背,可她身体还很健康,并且一点儿没发福。和你长篇大论时,她会不停地打着手势,长脸上不停在笑和哭之间变换表情,一双褐色眼睛因为说话过多而变得火热。可大多数时候,她总是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刚刚遭遇了什么不幸。她告诉我们,美国很多曾经给金陵学院捐款的富有家庭,都因为学校的前途未卜,不愿掏钱了。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她在校园里到处看看。我们来到家禽中心,茹莲热情地迎接了教过她的丹尼森夫人。老太太满意地看到,茹莲依然在做实验,还欣然地听说,有些母鸡一天能下两个蛋。想想吧,要是我们国家三分之一的母鸡都这么个下法,这个实验对于中国人的餐桌,该有多么了不起的贡献!突然,一只母鸡咯咯咯嗒地叫起来。“一定是‘媒婆’。”茹莲杏眼一转,边说边走进鸡舍。她给她掌管的每只鸡、鸭都起了名儿,“媒婆”是一只小黑母鸡,经常带着一群母鸡去找公鸡。
茹莲一会儿就托着一个老大的红皮蛋回来了。“看,这只鸡经常下双黄蛋。”她把蛋递给丹尼森夫人看。
老太太两手捧过蛋。“哦,天哪,还热乎呢。”
“给你了。”茹莲说。
“真的呀?”
“真的,双黄蛋孵不出小鸡。”
丹尼森夫人掏出一条亚麻手绢,把鸡蛋包起来。茹莲找来一个糕点盒子递给她。“这太好了!”老太太说着,把小布包放进纸盒。
我们接着来到校园后边的花园,难民们在这里造成的损坏依然可见,好在树叶都长出来了,一些灌木上也开出蓬蓬松松的花儿来。在校园内走了一圈儿,老太太十分不悦,整个校园内,只有从大门通向前院那条约有二百米的柏油碎石路,还算让她满意。那是明妮找人给铺设的,只花了平时三分之一的价钱。
“这里还是像个难民营。”丹尼森夫人说着,眉毛拧成了结。
我没吭声,知道她一定不喜欢家庭手工艺学校里有那么多的穷女学生。我们站在小桥上,桥下的溪水从图书馆楼后边的池塘蜿蜒流淌过来,流向宁汉路旁边职工楼附近的另一个池塘。水里有一群白鸭子,安安静静地划水而过。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几只黄莺在快乐地叫着,象征着春意盎然。可是在南边,一队轰炸机嗡嗡飞过,一会儿露出身影,一会儿隐没在葱茏的山顶之上翻卷的云中。哪座城市今天要挨炸弹了,不知是宁波还是福州。
“我们一定要把学校恢复起来。”丹尼森夫人边说边摇头。她的脸色发灰,眼里闪着痛苦和愤怒。
“对,我们一定要。”我也重复着。
“该死的日本人——把什么都毁了!”
“你觉得他们会让我们恢复学校吗?他们的方针可是反对基督教的。”
她深深地叹息一声。“我不管那些。我只想让金陵学院还是过去那个金陵学院。”
明妮已经把教务长的大办公室分给丹尼森夫人了。老太太和爱凤暂时住在南山宿舍,在一楼的一个五间房套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