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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妮已经把教务长的大办公室分给丹尼森夫人了。老太太和爱凤暂时住在南山宿舍,在一楼的一个五间房套间里。她俩都喜欢这个安排。丹尼森夫人不必教课,但爱凤开始在家庭手工艺学校里教一门儿童抚育课。很多学生都是当妈妈的,她们想不出这个还未结婚、肚腹平坦、笑眉笑眼的柔弱女子,怎么能教会她们如何照看孩子、如何让孩子健康成长?可是听过几次课后,她们就对她心服口服了,都惊叹于她对这一行懂得如此之多。我喜欢爱凤,她人很随和,又从不搬弄是非。
明妮让爱丽丝去美国大使馆取回来了丹尼森夫人的结婚银器。那个大皮箱,是被一个俄国潜水员从沉到江底的班乃号炮艇上打捞上来的。它已经变了形,里面的银器都锈迹斑斑了,可是老太太并没生气,只说:“如果有人出个好价钱,我就把这套东西卖掉。反正我们学校需要资金。”
我钦佩她这么大方。明妮在把箱子送出去之前,先把学校最重要的文件都复制了一份,特别是那些后来在箱子里被水泡坏了的,幸好有了备份。丹尼森夫人为此大大表扬了明妮。我很高兴这两个女人可以和谐相处。
一个星期后,老太太染上了没有哪位医生能诊断出来的病症。我担心她可能中风了,因为她的症状是感情不能自制,甚至在来客面前,她的眼泪和笑声都无法控制。据爱凤说,丹尼森夫人为学校的状况感到心碎,一个人时,她就忍不住地叹气,还经常流泪。她对爱凤说过实话:“就连我丈夫去世,我都没有觉得这么难过,好像我这辈子全完了。”大多数时间里,她躺在床上,连饭都在卧室里吃。我们都知道,她打算把金陵学院办成中国第一的女子学院。从创办伊始,她就强调:“我们追求的是成为中国的卫斯理学院。”这话很讨卫斯理学院毕业的中国第一夫人的欢心,蒋夫人和她两个姐姐一起,为学校捐款修建了一座宿舍楼、一座练习馆,以纪念她们的母亲。这两个楼房都是在明妮的监工下修建的。
在此期间,明妮收到了普莱默·米尔士的信,他说国际救济委员会那六个人可能很快就会出狱了,不过玉兰的事情没有进展。普莱默信里写道,那个疯姑娘被定为精神病患者,所以日本人不会考虑释放她,依据是,她可能会扰乱公共秩序。普莱默在信里跟我们道了别,他马上就要返回美国了。
我和明妮又去看望了玉兰。那姑娘看上去脸色不好,比她实际年龄要老上六七岁。显然,他们不许她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和晒太阳。现在她关在一个小房间里,同屋还有另外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也是个疯子。她俩每人有一张小床,经过许可,可以有人来探视。明妮递给玉兰一包柿饼,她用牙齿撕开口袋,咬了一口结了糖霜的柿饼说:“哎呀,太好吃了!我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她的眼睛发着光,因为用力咀嚼,下巴扭过来又扭过去。天气这么暖和,她却还穿着明妮送给她的那件呢子外套,不过上面的毛领不见了。我们上次给她带来的外衣哪里去了?我心存疑问,但嘴上没说。
“你喜欢吃就好。”明妮说着坐在房间里唯一的凳子上,我则坐在另外那个女孩的小床上。
玉兰问她的难友:“小猫猫,你要不要吃点儿?”
“不要,我只吃新鲜水果。”那女孩喃喃说道,一个劲儿用一根长火柴棍掏耳朵。
“其实她只吃米饭,连蔬菜也不吃。”玉兰告诉明妮,“有时候她一连两三天都不吃东西,他们只好把她捆起来,硬喂她吃。”
“她是什么毛病?”明妮问。
“她是精神病。日本鬼子当着她的面杀死了她父母,还一刀捅在她脖子上。”确实,那女孩的后脖颈上,有一道青紫的伤疤。
明妮问小猫:“我下次来的时候,你想不想让我给你带点儿什么?”
“给我带把刀来,长长的、快快的刀。”那女孩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两眼闪光。
“你瞧你瞧,她疯劲儿又上来了,”玉兰叫起来,“不过我也可以用一把大刀,这样就没有哪个男人敢靠近我了。”
我们答应玉兰会再来看她,并给她再带几件衣服和裙子来,然后就离开了。走出大门时,明妮突然说:“我恨不能在这楼里放一把火,然后趁乱把玉兰和小猫偷偷带走。”
“好主意。”我说。
她咧嘴一笑,嘴角皱了起来。
我们顺路到天华孤儿院去看望莫妮卡,她热情地迎接了我们,不过她两颊粉红,亚麻色头发比以前更稀疏了,眼睛下边的眼圈也更黑了。她承认自己患了肺结核,不过她微笑着说:“如果上帝要招我回去,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上路。”她这么说,仿佛她渴望解脱,一边咳嗽一边把手巾按在嘴上。
我心想,让莫妮卡继续和孩子们待在一起合适不合适?她不会传播病菌、把肺病传染给孩子们吗?日本人对环境和卫生讲究得要命,为什么他们就不管她的事呢?也许,对他们来说,这些孤儿不过是些杂种而已。
我们没碰护理员倒给我们的茶,不过跟莫妮卡谈了好久。孤儿院里的孩子现在少多了,一共只剩十七个,有十一个还不会走路说话。他们看上去都营养不良,有几个孩子直瞪瞪地看着大人,不说话,也不眨眼。我忍不住想,他们的脑子大概都有问题。
“这男孩子的爸爸是日本人。”莫妮卡指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婴儿告诉我们,那孩子的脸有点儿皱缩。
“你是说,他妈妈把他扔掉了?”明妮惊讶地问。
“是的,有些中国妇女,尤其是未婚的女子,不想要这些日本军人的孩子。”
“我不怪她们,可是抛弃无辜的孩子是一种罪孽。”
莫妮卡发出一声叹息。“我们有八个混血儿。”
“我分不清日本孩子和中国孩子。”明妮说。
“我也分不清。”我插嘴说。
“他们的确不容易辨认。”莫妮卡告诉我们,“有五个婴儿是他们的妈妈送来的,还有三个是个中国警察送来的,他们都是他在庙门口拣到的。”
“那些大一些的孤儿哪去了?”明妮问道。
“你是说那些六七岁的孩子?”
“是的。”
“我们把他们送到长沙的教会学校去了。”
明妮的脸上放光。“莫妮卡,你做的是天使的工作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莫妮卡修女笑了,她深陷的眼睛在闪光,憔悴的脸庞现出皱纹,面容却十分宁静,“千万当心,日本人和他们的走狗都恨你呢,他们不想让基督教在中国生根和发展。”
“我尽量不被吓倒。”明妮说。
“对,恐惧不是生存的方式。如果灵魂是永生的,那么死亡不过是生命的一个阶段罢了,我们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
“你说得对。”
我被莫妮卡的话打动了。这个修女最多不到四十岁,却显现出这样的沉静。即使如此破旧的孤儿院,仍让我联想到恶浪中的绿洲。
回到学校,我往一个玻璃广口瓶里灌满了鱼肝油。约翰·马吉很久前送给我们的两大桶鱼肝油都由我保管,自从去年冬天以来,罗伯特·威尔森在给一些女孩子做过检查之后,指示我们每天给这里的每个学生都服用一勺。明妮派本顺把那瓶鱼肝油给莫妮卡送去,并写了一个条子,说她每天都需要吃上一些。
三十六
我丈夫来信了,说他已经离开四川到昆明,去投奔西南联大的同事们了。他没法定期写信,担心那些想拉他到傀儡政权里干事的人,会发现他的行踪,而来找我们的麻烦。只要他本人安全,我和丽雅就放心了。我的女婿万穆也有来信,他跟着情报部门一直在各处活动,不过一切都好,正投身于对日作战之中。他很想念妻子和儿子,却又不可能回来看望他们。丽雅有时候会感到沮丧,夜里偷偷地哭,不过在白天,她总是显出一切正常的神情,做自己应该做的那一摊子事儿。有一次她向我承认,她经常梦见万穆,担心他们可能再也见不了面了。她问我,要是他碰见别的合意女人可怎么好?眼下这种年月,军人们的日子往往过得放荡不羁,他们不会放过每一个及时行乐的机会,因为说不定哪天就没命了。我告诉丽雅丢开这些傻念头。万穆是个靠得住的人,虽然我从来不是很喜欢他。他挺能干,但算不上很出色,鼻子旁边还有道弯曲的疤。丽雅完全可以嫁给一个比他更好的人。不过我知道,他会是个对家人尽职尽责的人,所以我同意了让女儿嫁给他。
让我吃惊的是,三月底我竟收到盈子的来信。里边有幅照片,还有一张纸,上边用黑墨印了婴儿的手印和脚印,这些一定是阿真的了。看来,盈子的中文程度还不够写一封短信的。从照片上看,阿真笑眯眯的,眼里闪着光,嘴巴咧得好大,那小模样又快乐又健康。照片背面,他母亲写着:“阿真,一百天。”看到这几个字,我不禁热泪盈眶,要是能抱一抱他该多好啊。
夜里,帆帆睡着以后,我和丽雅坐在我们的大床上,两人靠在一起,谈着盈子和阿真。我说,要不要给他们回个信?“妈,盈子说不定不认识中国字,”丽雅说,“也许我们应该给她寄点儿别的去。”
“可是我们能寄什么去?”我自言自语道。除了弄不到好东西,我还不知道国际邮件可不可靠。
我们还是决定跟以前一样——不给盈子写信,我们有日本亲戚这件事,还得继续保密。要是人们知道浩文有个日本妻子和儿子,他们就可能发现他的下落,那我们就会被看做是汉奸的家属。只要仗还打下去,我们就最好不要跟盈子通信。可另一方面,就这么装做没有收到过她的来信,又让我心神不定。
“你觉得可以接受盈子做我们家的人吗?”我问丽雅。
“她是阿真的母亲,所以我们也许只有接受。”
我喜欢她的回答。丽雅继承了她父亲的头脑,敏锐又理智。“更何况浩文爱她。”我说。
“不过,我更希望我的弟媳是个中国人。”她一抽鼻子,下巴颏都翘起来。
“你是说浩文应该再娶一个老婆?”我从来不喜欢现在还存在的一夫多妻的习俗。
丽雅笑了,露出她的虎牙。“我也不知道。现在是战争时期,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她把帆帆身上的毛巾被往上拉一拉,盖住他全身,然后拉了一下灯绳,关了灯。
“睡个好觉。”我说。
格子窗户外边,一只猫头鹰在叫着。我想着丽雅的话。她说的让浩文再娶个中国老婆还真有可能性,不过那要看浩文和盈子了。根据我对盈子的了解,她是个好姑娘,是个慈爱的母亲。要是能对她了解更多就好了,我会说服她,战争结束后到中国来生活。
我给明妮看了孙子的照片。她仔细地端详了照片,然后对我说,“他的嘴像你。”
“丽雅也这么说。”
“我要是你,暑假就去东京。”
“我拿不到通行证的。”我说,没跟她解释我其实是没有这笔旅费。我们曾经有几幅很值钱的画儿,但是被日本兵拿走了,家里再也没有其他可以变卖换钱的东西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她把胳膊肘支在桌子的玻璃板上,直视着我的脸,眼神清澈又温暖。
“我也不知道。”我叹了口气。
“你不能给盈子写信吗?”
“浩文告诉过我,她看不懂中文。要是我丈夫在家,他可以用日语给她写信,可我觉得这种时候跟她联络很不安全。”
“怎么不安全?她是你家里的人,不是吗?”
“要是让人知道我们有日本亲戚,你知道这里的人就会发疯的。我们得十分小心。”
“哦,明白了。什么事情一到中国就变得复杂了。不过,如果你们不敢用自己的地址,用我的好了,让盈子把信写给我收,我再转给你们。”
“这真是个好办法。明妮,你真是太好了。等耀平回来,我们会需要靠你帮忙和盈子通信,先谢谢你啦。”
“这没什么。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开口。”
我不敢用中文给盈子写信,因为那样她就得找人给她翻译,那么我们家和日本的关系就会被人知道了。经过这次和明妮的谈话,我觉得和她关系更亲密了。我知道丹尼森夫人看她不顺眼,但我为了帮助朋友,什么都愿意做。
三十七
两个星期后,身体恢复了一些的丹尼森夫人,提出由她来为金陵学院管账。明妮很乐意,因为不论她怎么费劲儿,总是对不上账。要论理财管账,丹尼森夫人比明妮可是强得太多了。而我却有几分担心,又不明白老太太何以这么急于接管财务,这可能是她全面控制学校的第一步。事实上,她才是这里有实权的人,因为我们从美国得到的捐款,大部分要经过她的手。另外,学校里大多数学监和系主任,都是她的学生。
自从丹尼森夫人回到南京,她就一直说,想到城里去转一转。我提出陪她去一次,她欣然接受,不过,她希望走着去,不坐人力车。我们就动身去市区南面原来娱乐区的夫子庙那一带。我们俩都挎了二个印着“金陵女子学院”字样的书包。她穿了一条长长的绸裙子,裸露的两臂上满是雀斑。她这身夏天打扮让我惊异,天气还没那么热啊,我则穿了件坎肩和府绸裤子。我们刚走出大门,就迎面撞上了一群人,只见一百多名妇女跪在那里,都是些面黄肌瘦的穷人。明妮正站在她们面前。她们叫着:“女菩萨,救救我们吧!求您救救我们!”
“都请起来吧,”明妮喊着,“起来,都起来!”
“可怜可怜我们吧,女菩萨!”
“给我们些活儿干吧!”
“求您帮帮我们!”
“起来,所有的人都起来!”明妮又喊。
她们谁也不听,还是一个劲儿地求她,有几个甚至还磕起头来。“请你们站起来,我们才好说话,”她大声说道,“不然我就回我办公室了。”
最后终于有人站了起来,有几个人向前走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丹尼森夫人问我。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回答说。
明妮对几个为首的女人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魏特林院长,您不是要开一个鞋厂吗?”一个绑着裹腿的中年女人问道。
“请您雇些我们的人吧,院长。”一个小个子女人恳求说,“我们家里都有挨饿的孩子要养活。”
“这里没有什么‘院长’,”丹尼森夫人开口说,“我们是大学,只有校长。”
女人们一脸困惑,根本弄不懂“校长”和“院长”的区别。明妮对她们说:“丹尼森夫人是对的,不要再叫我院长了。就叫我华小姐,听见没有?我们没有任何办工厂的计划。你们听到的是谣言。”
看她们还是不信,明妮又说,“如果这里将来要开工厂,你们就都管我叫骗子好了。我们是所大学,不是开工厂的。明白了吗?”
有些女人转身离开了。另外几人走上来,跟明妮打招呼,丹尼森夫人离她们远远地站着。她一直皱着眉头打量着她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丹尼森夫人和我接着往外走,上了宁海路。因为这条路很漂亮,当地人又称它为“基督路”。我们很为这条路而自豪,这是一九二一年金陵学院动工那年,南京城为我们学校特别修建的。学校建筑的私人承包商阿洪,对官方的工程师和工人很不信任,担心他们为这条街打造的地基不够牢固,经不住他的卡车碾压,所以求助于明妮。她仔细读了《大英百科全书》上关于道路修建的每一个字,从铺路的石子,到使用蒸汽压路机代替人工拉的石头磙子,都提出了详细的要求。结果,修这条路花费了相当于最初计划十倍的钱,所以这条路至今仍然完好无损,而周围同时期建造的其他街道,在两三年内都已经破损,不得不重新铺砌。
丹尼森夫人和我继续朝南往瞻园一带走,夫子庙就在那边。她似乎对刚才发生在学校大门前的事情耿耿于怀。那种场面表明,家庭手工艺学校又是生产肥皂、蜡烛啦,又是生产毛巾和雨伞啦,可能给了那些妇女错误的印象。老太太一直沉默不语,弄得我挺别扭。我知道,被那些女人称为“女菩萨”,一定让明妮感到尴尬,而对于丹尼森夫人来说呢,那就带有偶像崇拜的意味了。
我们走上中正路时,老太太终于说话了:“明妮太过分了。她不应该纵容那种个人崇拜。”
“我敢肯定她根本不喜欢别人那样叫她,”我壮起胆子说,“那些女人让她很尴尬。”
“她应该感到羞愧。没有哪个活着的人应该被称为神。”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茬儿,就继续沉默了,觉得很不舒服,还因为陪丹尼森夫人进城这事,我没告诉明妮。一路上,我看见一些日本商店都关了门,也许因为生意不好,主要是他们的东西太贵,也没法运到乡下去。我听说,有些日本店主和餐馆老板已经离开南京。留下来的商人,有不少按照“伪满洲国”的惯例,和中国人合伙做生意,或是只当保护人、中间人,好无本获利。
我们看到很多小商贩、小店铺,有些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