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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枪手嘴唇挂着一丝隐隐约约的微笑走进来。拉乌尔停住不动,阿多斯朝他的朋友走去,脸上的那种表情布拉热洛纳看在眼里。达尔大尼央仅仅朝阿多斯眨了一下眼睛作为回答,然后向拉乌尔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同时对父子两人说:
“嗯,看来是在安慰孩子?”
“您的心肠总是很好,,阿多斯说,“您来帮助我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说这句话时,阿多斯两只手把达尔大尼央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拉乌尔相信自己注意到,除了话里的意思以外,这一下紧握还有一层特别的意思。
“是的,”火枪手一边说,一边用阿多斯没有握住的那只空手捻着小胡子,“是的,我来也是为了……”
“欢迎,骑士先生,不仅是为了您带来的安慰,而且是为了您本人。我已经得到安慰了。”
他勉强露出微笑,这微笑比达尔大尼央以往见过的任何眼泪还要悲伤。
“好极了!”达尔大尼央说。
“只不过,”拉乌尔继续说,“您来的时候,伯爵先生正要跟我谈他和国王见面的详细情况。您允许伯爵先生继续说下去,是不是?”
年轻人的眼睛看上去好象想要看到火枪手的内心深处。
“他和国王见面?”达尔大尼央说,语气是那么自然,使人不可能怀疑他的惊讶是假的。“这么说,您见过国王了,阿多斯?”
阿多斯微微一笑。
“是的,”他说,“我见过了。”
“啊!您真的不知道伯爵见过陛下?”拉乌尔心放下了一半,说。
“当然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这样我就比较放心了,”拉乌尔说。
“放心,为什么?”阿多斯问。
“先生,”拉乌尔说,“请原谅我,我知道您对我怀有深厚的友情,因此我担心您向陛下表达我的痛苦和您的愤怒表达得太强烈了一点,因此陛下……”
“陛下怎么样?”达尔大尼央问,“把话说完,拉乌尔。”
“也请您原谅我,达尔大尼央先生,”拉乌尔说,“我承认,一开始我害怕您不是作为达尔大尼央先生,而是作为火枪队队长上这儿来的……”
“您疯了,我可怜的拉乌尔,”达尔大尼央一边嚷着,一边笑出声来,他的笑声,换了一个严格的观察者听见,也许会认为不够坦率。
“那真是太好了,”拉乌尔说。
“是的,疯了。您知道我劝您做什么吗?”
“请说吧,先生;您的劝告一定都是很好的。”
“好吧,我劝您,在您的旅行以后,在您拜访德·吉什先生以后,在您拜访王太弟夫人以后,在您拜访波尔朵斯以后,在您到凡森树林去了一趟以后,我劝您休息一下,躺下来,睡上十二小时;睡醒以后,挑一匹好马骑出去,一直给我把它累死为止。”
他把拉乌尔拉到身边,象抱吻亲生儿子那样抱吻他。接着阿多斯也抱吻他,只不过显而易见的是父亲的吻比朋友的吻要亲热;父亲的拥抱比朋友的拥抱要有力。
年轻人重新又看了看这两个人,企图用他的全部智力来看透他们的心思。但是他的眼光遇到火枪手的笑容和德·拉费尔伯爵平静、温和的表情,变得无能为力了。
“您到哪儿去,拉乌尔?”德·拉费尔伯爵看到布拉热洛纳准备出去,于是问。
“到我自己家里去,先生,,拉乌尔用他那温柔而又忧郁的嗓音说。
“如果有什么事要通知您,子爵,到您家里可以找到您吧。”
“是的,先生。您预料会有什么事要通知我吗?”
“我怎么知道呢!”阿多斯说。
“无非是再给您一些安慰,”达尔大尼央一边说,一边把拉乌尔轻轻地朝门口推去。
拉乌尔着到两个朋友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安详,于是从伯爵家出来时只感到他个人的痛苦。
“谢天谢地,”他说,“我可以只想到我自己了。”
他用披风裹着自己,使路上的行人看不到他的悲伤的面容。他正象答应波尔朵斯的哪样,出来以后直接到自已的住处去。
两个朋友怀着相同的侧隐心看着年轻人走远了。
只不过两个人表达这恻隐心的方式不相同。
“可怜的拉乌尔!”阿多斯叹了口气说。
“可怜的拉乌尔!”达尔大尼央耸了一下肩膀说。
第一九九章 Heu!Miser!①
“可怜的拉乌尔!”阿多斯说。“可怜的拉乌尔!”达尔大尼央说。这两个如此坚强的汉子都对拉乌尔动了恻隐之心,可见拉乌尔确实是一个非常不幸的人了。
因此等到他抛下勇敢的朋友和慈爱的父亲,单独地面对自己的时候,等到他想起了国王承认对他心爱的路易丝·德·拉瓦利埃尔怀有爱情而把她夺走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碎了,这就象我们中间每一个人在头一个梦想破灭时,在头一次爱情受骗时,都会感到心碎一样。
“啊!”他喃喃地低声说,“一切都完了!在人生中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什么可等待的,没有什么可希望的!吉什对我这么说过,我的父亲对我这么说过,达尔大尼央先生对我这么说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十年来追求的这个美好未来,是一个梦!我们心儿的结合,是一个梦!充满爱情和幸福的这种生活,是一个梦!
“可怜的疯子啊!当着我的朋友和我的敌人的面这样大声地、公开地做梦,现在落得我的朋友们要为我的苦难发愁,我的敌人们要为我的痛苦高兴……
“因此,我的不幸将变成众所周知的耻辱,公开传播的丑闻。因此,明天,我将蒙受千夫所指的耻辱!”
①拉丁文:意思是“啊!不幸的人!”
拉乌尔尽管答应他父亲和达尔大尼央保持冷静,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几句暗含威胁的话。
“然而,”他继续说下去,“如果我叫德·瓦尔德,如果我同时具备达尔大尼央先生的灵活和刚强,我至少可以脸上挂着笑容,使别的女人们相信,我把爱情赏赐给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如今她只给我留下一点遗憾,那就是我自己竟被她诚实的外表欺骗了。有些爱嘲笑的人可能用取笑我来奉承国王,我可以在半路上等候这些嘲笑者,我要惩罚他们中间的某些人。男人们会怕我,等到我把第三个男人撂倒在我的脚边,我就会受到女人们的崇拜。
“对,就该拿这个主意,德·拉费尔伯爵也不会反对。他在年轻的时候不是受到和我一样的考验吗?他不是用醉酒来代替爱情吗?他常常对我谈到这件事。为什么我就不能用享乐来代替爱情呢?
“他曾经象我一徉痛苦过,也许比我还痛苦!一个人的经历因此也就是所有人的经历!考验的时间或者长一些或者短一些,考验的痛苦或者重一些或者轻一些!整个人类的声音只是一声拖得很长的嚎叫。
“但是别人的痛苦对正在受苦的人有什么关系呢?在别人胸口上裂开的伤口能减轻我们胸口上伤口的疼痛吗?在我们身旁流的血能止住我们的血吗?这种普遍的苦恼能减轻个人的苦恼吗?不,每个人为了自己受苦,每个人跟自己的痛苦作斗争,每个人流的是他自己的眼泪。
“况且,直到如今生活对我说来是什么呢?是一片寒冷的、贫搭的竞技场地,在这片竞技场地上我一直为别人战斗,从来没有为自己战斗过。
“有时是为了一个国王,有时是为了一个女人。
“国王出卖我,女人鄙视我。
“啊,不幸的人!……女人们!难道我不能让所有的女人来为她们中间的一个赎罪?
“需要怎样才能办到呢?……需要不再有一颗人的心,或者是忘掉自己有一颗人的心,要坚强,即使是对弱小的一方,要用力压下去,即使感到对方被压垮了也不放松。
“需要怎样才能达到这个地步呢?需要年轻,英俊,坚强,勇敢,有钱。这一切现在我都具备或者将来都会具备。
“但是荣誉呢?荣誉是什么?各人有各人的理解。我的父亲对我说:‘荣誉,就是对别人的尊重,特别是对自己的尊重。’但是,德·吉什,马尼康,特别是德·圣埃尼昂会对我说‘荣誉就在于为国王的热情和享乐效劳。’这种荣誉容易得到,而且有利可图。有了这种荣誉,我就可以保持住我在宫廷中的职务,变成寝宫侍从,指挥一支精锐的部队。有了这个荣誉,我可以当上公爵和重臣。
“这个女人刚给我造成的污点,她刚打碎我拉乌尔,她童年的朋友的心造成的痛苦,与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毫无关系,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卓越的军官,英勇的将领,他在第一次战斗中就会赢得光荣,变得比今天的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国王的情妇伟大一百倍,说国王的情妇,是因为国王决不可能娶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他越是公开地宣布她是他的情妇,他越是使那条他代替冠冕套在她头上的耻辱头带变厚,而且随着人们象我这样蔑视她,我会更加自豪。
“唉!我们,她和我,曾经在我们一生中最初也是最美好的三分之一时间里,手挽手一起沿着那条开满青春花朵的、迷人的小路走去,现在我们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她和我分开了,我们将沿着不同的道路走下去,而且越离越远。要走到这条路的终点,天主啊,我太孤独,太绝望,我完全被打垮了!
“啊,不幸的人!……”
拉乌尔愁肠百结,他的脚机械地跨到他住的那所房子的门槛上时,他正考虑到这儿。他一路上完全没有注意他经过的那些街道,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来的。他推开门,继续朝前走,然后登上楼梯。
正象当时的大部分房子一样,楼梯很黑,楼梯平台也役有光线。拉乌尔住在二层楼上,他停下来拉门铃。奥利万来了,从他手里接过长剑和披风。拉乌尔自己把前厅通往小客厅的门打开;就一个年轻人的客厅说来,这间小客厅布置得相当富丽堂皇,奥利万在各处都摆上了鲜花。奥利万知道主人的爱好,千方百计地满足它,至于主人是不是注意到他的这种殷勤,他并不放在心里。
客厅里有一幅拉瓦利埃尔的画像,是拉瓦利埃尔自己画了送给拉乌尔的。这幅画像挂在一张深色锦缎面子的、宽大的长椅子的上方,是拉乌尔进来以后走去的头一个方向,也是他的眼睛盯住的头一个目标。再说这样做也是拉乌尔的习惯,他每次回到家里,首先吸引住他的是这幅画像。因此这一次他象平常一样,径直朝画像走去,跪在长椅上,怀着忧郁的心情一动不动地望着它。
他的双臂交叉在胸前,头微微朝后仰,眼睛里含满泪水,然而却很平静,嘴角上挂着一丝苦笑。
他望着他爱慕的人儿的画像,接着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全又在他脑海里重温了一遍,他曾经感到过的痛苦又袭上了他的心头,在长时间的沉默以后,他第三次说:
“啊,不幸的人!”
他刚说过这一句话,从他背后传来了一声叹息和一声呻吟。
他连忙回过头去,看见客厅的角落里有一个戴着面纱,搭拉着脑袋,站立着的女人。他进来时推开门,门扇档住了她,而且他一直没有回过头,所以没有看见她。
没有人通知他这个女人在他的客厅里他朝她走过去,正一边行礼,一边打算发问的时候,那低着的头突然抬起,撩起的面纱下露出了脸。他看到的是一张苍白、优愁的脸。
拉乌尔就象突然见到幽灵一样朝后退了一步。
“路易丝!”他大声嚷道,声调是那么悲痛绝望,使人很难相信,人的声音能发出这样的叫喊而肝肠尚未寸断。
第二〇〇章 伤口之上的伤口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因为这确实是她—朝前走了一步。
“是的路易丝,”她低声说。
但是,这个间隙尽管很短很短,拉乌尔还是来得及恢复镇静。
“您,小姐?”他说。
接着他又用难以形容的声调补充说:
“您在这儿?”
“是的,拉乌尔,”年轻姑娘回答,“是的,我,我在等您。”
“请原谅;我回来的时候,不知道……”
“是的;我曾经盼咐奥利万不要让您知道……”
她在踌躇;拉乌尔也没有急忙回答,在他们中间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在这沉默之中可以听见这两颗心的跳动声,不再是跳得很谐和,而是跳得一样强烈。
应该是路易丝开口。她做出努力。
“我需要和您谈谈,”她说,“我一定得见到您……我亲自……个人……我毫不犹豫地采取了一个必须保待秘密的步骤,因为除了您,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没有人会理解它。”
“小姐,”拉乌尔惊慌失措,喘不过气来,结结巴巴地说,“就连我自己,尽管您对我有好评,我也确实不得不承认……”
“请您坐下来听我说,好吗?”路易丝用她那最温柔的嗓音打断他的话说。
布拉热洛纳望着她,望了一会儿以后,忧郁地摇了摇头坐下来,或者更确切地说,倒在一把椅子上。
“说吧,”他说。
她偷偷地朝周围投去一道目光。这道目光是一个恳求,它比她片刻前说的那句话更有效地提出了保守秘密的要求。
拉乌尔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说:
“奥利万,不管谁来,都说我不在家。”
然后他转过身来对拉瓦利埃尔说:
“您希望的是这个吧?”
这句话的意思是:“您看,我还是了解您的。”再没有什么能象这句话这样对路易丝起到影响了。
她用手绢擦了擦眼睛,擦去一滴偷偷流出的眼泪,然后又考虑了一会儿才说:
“拉乌尔,不要把您那如此善良,如此坦率的眼光从我身上挪开。您这样的人决不会因为一个女人把她的心给了别人而鄙视她,即使这种爱情会造成您的不幸或者伤害您的自尊心。”
拉乌尔没有回答。
“唉!”拉瓦利埃尔继续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很难在您面前为自己辩护,我不知道应从何处说起。我相信,我还是最好把我遇到的事简简单单讲给您听。因为我讲的将是真话,所以我将始终能够在黑暗中,在犹豫中,在我必须克服的重重障碍中找到正路来减轻我心里的痛苦,我的心装得已经太满,它希望倾注在您的脚边。”
拉乌尔继续保持沉默。
拉瓦利埃尔望着他,神情好似在说:“请给我鼓励吧!可怜可怜我,说一句话呀!”
但是拉乌尔一声不响,年轻姑娘只好继续说下去。
“刚才,”她说,“德·圣埃尼昂先生受国王的委派上我屋里来过。”
她垂下眼睛。
拉乌尔呢,他转过眼睛去,什么也不看。
“德·圣埃尼昂先生受国王委派上我屋里来过,”她重复说了一遍,“他告诉我,您全都知道了。”
她想仔细看看这个已经受了许多伤又加上这道伤口的人,但是她没法遇到拉乌尔的眼睛。
“他对我说您对我怀有理所应有的愤怒。”
这一次拉乌尔望着年轻姑娘了,一丝轻蔑的微笑使他的嘴角又翘了起来。
“啊!”她继续说下去,“我请求您,不要说您对我除愤怒之外还怀有别的感情。拉乌尔,等我把话都对您说完,等我对您一直谈到底。”
拉乌尔的前额在意志力的控制下恢复了平静,他嘴上的轻蔑表情消失了。
“首先,”拉瓦利埃尔说,“首先,我双手合十,低下头,象请求最宽宏大量的人,最高尚的人那样请求您原谅。如果说我过去没有让您知道我心里发生的变化,至少我也从来不会同意欺骗您。啊I我求求您,拉乌尔,我跪下来求您,回答我,哪怕是骂我一句。从您嘴里说出的辱骂总比藏在您心里的怀疑好。”
“我钦佩您的高尚,小姐,”拉乌尔勉强使自己保持平静,说,“不让一个人知道他受到欺骗,这是情有可原的,但是欺骗,看来总不是对的吧,您决不会做这种事。”
“先生,有很长时间我认为我爱您胜过一切,而且只要我相信我对您的爱情,我就一直是在对您说我爱您。在布卢瓦我是爱您的。国王经过布卢瓦时,我相信我还是爱您的。那时候我甚至可以在祭台前面发誓,但是使我醒悟过来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嗯,在那一天,小姐,您看到我一直爱着您,光明正大的做法应该是告诉我,您不再爱我了。”
“那一天,拉乌尔,我一直看到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一天,我向自己承认您并没有占满我的整个思想的那一天,我看见了除了做您的朋友,做您的情人,做您的妻子的这个前途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前途的那一天,拉乌尔,唉,那一天您已经不在我身边。”
“您知道我在哪里,小姐,您可以写信。”
“拉乌尔,我不敢。拉乌尔,我感到胆怯。有什么办法呢,拉乌尔,我是那样了解您,我是那样清楚地知道您爱我,因此我一想到我会给您造成痛苦,就不寒而栗。就说现在吧,我心里揪紧着,声音里充满哀叹,眼睛里含满泪水,低着头跟您说话时,我也是除了在您眼睛里看到的痛苦以外再没有其他的痛苦,这是千真万确的,就象我除了真诚坦率以外没有别的防御物一样真实。”
拉乌尔勉强笑笑。
“不,”年轻姑娘满怀信心地说,“不,您不会在我面前做出掩饰您自己感情的这种事来侮辱我。您是爱我的,您对您爱我是确信无疑的,您没有欺骗您自己,您没有对您自己的心撒谎,而我,我呢!……”
她脸色苍白,双臂伸到头上,扑通一声跪倒。
“而您呢,”拉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