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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市面上最常见的薄茧纸,纸张展开时,发出了细微的声响,薛允衍垂眸看信,挺直的鼻梁下,薄唇抿得极紧,这让他整张脸都有了一种肃然,配合着他淡静的眉眼,竟生出了一种叫人望而生畏的味道。
然而很快地,这种冰冷的神情便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他眉目淡然地将信纸折进袖中,凝眸沉思了一会,便抬手敲了敲车壁,旋即又自一旁的书匣中拣了一方素纸,在膝头铺开,挑出一管狼毫来,向那细颈瓶中沾了些墨水,便在纸上疾书起来。
马车慢慢停下,车帘掀开,一个穿着劲装的精干男子立在帘前,叉手道:“中丞有何吩咐?”
薛允衍此时已经收了笔,将那张纸摊在一旁晾干,淡声道:“一会你快马将此信交予白先生,告诉他,事不宜迟,尽快安排下去。再有,陶老父女身边你安排几个人手盯着,平素以护卫为主,若有异状,即刻来报。”
“是,中丞。”那侍卫利落地应了一声,薛允衍便将纸折了几折,递给了他,又道:“此处不比上京,送信时多带些人。”
侍卫躬身应诺,便即退了下去,不一会,车外便响起了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了薄暮下的街头。
薛允衍又向车壁敲了几记,那马车便又驶动了起来。
渐浓的暮色中,这辆简单的青幄小车亮起了风灯,如同无数行走在和惠大街上的马车一般,并无半点出奇处。
而在整座青州城中,在这个夜色缓缓降临的盛夏黄昏,街头巷陌行走的车辆与行人,亦皆是如常。那自远处而来的丝竹声,仍旧以一种婉转而逍遥的姿态,迎接着这寻常的一天,对即将到来的风雨和动荡,浑然不觉……(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303章 妙觉庵
中元十三年的夏天,似是总含了几分不寻常的意味。然而,在大舟山脚下的竹林与庵堂间,一切却又显得如此宁谧。
黄昏时的太阳,已然消耗尽了所有的热力,淡金色的夕阳,斜斜地铺散于不远处的那一大片竹林,似为那一层翠碧,涂抹上了些许金粉。
襄垣杜氏的四郎君杜骁骑的庶四子杜光武,站在竹林外,望着眼前那两扇紧闭的门扉,神情有些恍惚。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来到这里,确切地说,是来到一座尼庵之前。
这并非他的本意,而是东陵先生的那封信指引着他前来的。
在东陵野老的赠言中,不仅指明了让他来到这大舟山下的妙觉庵,且还指明了他必须要找到的人一个法号叫做绝慧的比丘尼。
“大舟山下,妙觉庵中;有比丘尼,法号觉慧。知君之事,识君之母;君之来处,尽在此中。”
那赠言中便是如是说的。
那赠言最后还有一语,“君非李氏所出。君之生母,另有其人。”
杜光武怔然立在妙觉庵的大门前,面色麻木,似一尊泥塑的雕像。
李氏,并非他的生母。
拿到赠言的那天,他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唯有这句话。
他已经不大记得是如何回到自己开的那间水铺的,他只记得,在看到信的那一瞬间,许许多多模煳而又遥远的记忆,倏然便涌入了他的脑海,几乎令他失了神。
事实上,在很小的时候,他也曾经以为,他的生母另有其人。
在他的记忆中,有一个面貌普通却又极其温柔的女子,总爱穿着一身绿月白的衣裙,陪伴在他的身边。
她有一双很软很软的手,总是轻柔地抚着他的发顶,牵着小小的他的手,或是拍着他的肩背,哄他入睡。
记忆中那只掌心里温柔的热度,曾无数次安抚了梦里的他,又无数次在梦醒之后,令他陷入一种近乎于自责的痛苦中,无法自拔。尤其是在面对“庶母”李氏冰冷的面容时,他总会觉得,自己所做的那个梦,其实是在心底深处对李氏有所不满,是一种大不孝。
怀着这种既矛盾又痛苦的心情,他侍母至孝,从不违逆李氏,无论是李氏的打骂还是冷待,他总是心甘情愿地承受。甚至,就连李氏背着他悄悄给嫡母递消息的事情,他也一并忍受了下来。
他总以为,身为庶母,为了能在杜家那深深的宅院里存活下去,李氏不得不如此。他更以为,李氏就算待他再不好,那也是在表面,而在心底深处,她一定是很看重他这个儿子的。
至于那个时常出现在梦中的温柔形象,在见到东陵先生的信之前,他一直以为,那是他被打压得太狠之后而生出的臆想。
直到,他拿到了东陵先生的赠言。
在反复读了那赠言不下百遍之后,他终于开始相信,他记忆中莫名多出来的那个的女子,其实,是真实存在的。
那个女子,也许……便是他真正的生母罢。
他攥着那封信,独自坐在逼仄而狭窄的水铺后院,不知道自己枯坐了多久。
当他回过神来时,他拿信的手已经僵硬得无法屈伸,每一根骨节都像是被千斤巨石碾过,那种胀痛与酸涩,比握枪突刺千下还要严重。
在那一刻,他飞快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必须去一趟大舟山。
李氏的冷漠与刻薄,还有她看着他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怨恨,他曾经选择视而不见,亦选择了一忍再忍。
而彼时,他却是连一刻都忍不下去了。
就算是庶子,就算出身卑微,身为母亲,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眼神?又怎么可能用那样恶毒的态度,去压迫自己的孩子,甚至几度欲出手加害?
那是一个母亲能忍下心做出来的事么?
在狭小的水铺后院,杜光武几乎是咬着牙、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才走出了那一方专属于他的天地。
而在走出后院之后,他便已经失去了回府见李氏的勇气。
他是直接从水铺出城的。
出城前,他只叫人传了个口信回去,寻了个最常见的“田猎”借口,便离开了。
盘费、衣物以及马匹,还有出入各郡县的路牌,他早就在水铺备得齐全。
在上马的那一刻,他甚至觉得,他其实早就在盼着这一天了。
离开杜氏,离开那个冰冷的家,离开那个永远冷冷地看着他的李氏,以及根本对他不屑一顾的父亲,还有那些视他如杂草、总要时不时踩他一脚的所谓兄弟姊妹们。
那个地方,他已经一息也呆不下去了。
他快马加鞭离开了上京,一路晓行夜宿,不上十日,便来到了目的地,也就是他此刻正站着的地方大舟山。
大舟山,地处上京与大都之间的允州境内,虽不算荒凉,却也并不热闹。因山上皆是黄石,寸草不生,很难有“靠山吃山”之便,故大舟山下只住了稀稀落落的五、六十民户,合成了一个相对松散的村庄,就叫大舟庄。而妙觉庵,便在离大舟庄约三、四里地的山阴处,庵**奉的乃是观音大士。
杜光武握了握汗湿的掌心,回首四顾。
旷野的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眼前的门扉显得有些陈旧,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那门上的朱漆剥落了几处,门楣上的匾额却还光亮,显是有人经常擦洗。
宁静、安详,与世无争。
这所庵堂隐在群山的怀抱中,如避世的隐士,不为人知。
“吱哑”一声,面前的门扇忽然开启,将杜光武的心神也拉回到了此刻。
他后退一步,凝目看去,却见开门的是个中年女尼,因微有些背光,杜光武并看不清她的长相,唯觉这女尼身上似是有一种很温和的气息,即便不言不语,那种温和的感觉,亦扑面而来。
他凝了凝神,向着女尼打了个揖手,恭声道:“见过比丘尼,仆是来寻人的。”
或许是一路赶来太过疲累,也或许是等待了太久,让他失去了耐心,他没有多做客套,开口便直入主题。(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304章 唤阿乌
那女尼淡然地立于门内,单掌竖于胸前,念了一声佛号,便抬脚跨出了庵门。
“不知少施主要寻何人?”她问道,语声平静而温润,并无半点惊讶,似是早知门外有人,甚至……也早知来者是谁。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让杜光武的心头泛起莫名的情绪。
他深吸了一口气,合掌于胸前,尽量维持着语气的平稳,恭声道:“仆所寻者,法号觉慧。”
他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含了些不安,此刻他唯一能够感知的,便是那胸腔里一下一下急促的心跳,以及越来越汗湿的掌心。
那女尼并未急着说话。
杜光武能够感觉到,她在看他。
含着几分审视,又像是在极力回忆着什么的眸光,在他的身上逡巡了一圈。
随后,他便听到她轻微的吸气声。
“觉慧么?”她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语声低微而虚弱,听在耳中,竟有了种彻骨的凄恻。
风自她的身旁掠过,她宽大的衣袖翻卷起来,“扑啦啦”作响,竹林之中,森森凤尾悄然低吟,似细雨随风洒落,平添了一分寂静。
良久后,那女尼终是长叹了一声,回身合上了庵门,而她微带苍凉的语声,亦随后响起:“终是躲不过的。”她说道。
仅此一句,她便转过脚步,往竹林的方向而去。
杜光武直身而起,目注着她离开的方向,平淡的面容上,并无任何表情的变化。
在事情临到眼前时,他终于恢复了以往的镇定。
“庵中不便,去竹林罢。”行不过几步,那女尼便停下脚步,低声说道,言罢复又继续前行。淡淡的斜阳下,那一袭淄衣被风拂起,紧贴在身上,显露出了那女尼高挑而纤瘦的身形。
直到此刻,杜光武才察觉,这女尼说话略带大都口音,一口官话更是十分标准,且说话的声音亦温润且柔和,一如杜光武对她的第一印象。
他无声地跟了上去。
暮色渐沉,竹林间的金粉缓缓变淡,终于只剩下了一抹微光,然四周却仍旧十分明亮。西边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干净的青蓝色,几朵彩色的云絮似有若无地点缀其上。
这是夏日最常见的黄昏风景,然而,在杜光武的眼中,这样空阔而辽远的风物,却是他平生初见。
没有院墙阻隔,亦无城郭遮眼,那一望无际的天空与远处的山野、近处的竹林,还有林中那个一身淄衣的女子,共同构成了一幅寂寥的画面。
这画面长久地印在他的脑海深处,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每每忆及,总是心潮起伏。
而此刻,他的心情亦是惴惴不安的,纵使表面看来平静,可他的掌心却是一片汗湿。
竹林幽静而深,大片修竹在薄暮中随风摇曳,萧萧有若秋声。
两个人无声地走了一会,便来到了竹林最中心的位置。那里有一块丈许阔的空地,一竿竿笔直修长的翠竹围绕在周围,便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他们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那女尼便在此处停下了脚步,却并不曾转身,而是仍旧背对着杜光武。她略仰了首,望着远处渐逝的斜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便是觉慧。”她语声清寂,似被山风拂乱,落在杜光武的耳中时,更像是一声叹息。
杜光武握紧了拳头,那张平凡的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唯一双眸子,忽尔冰冷、忽尔炽热,仿若他此际心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觉慧高挑的背影,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静,道:“仆姓杜,是襄垣……”
“我知道。”未待他说话,觉慧便打断了他的话,淡然的语声,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惊人:“我知晓少施主姓杜,在家行四,名讳是……光武。”
言至此,她的语声微有了些变化,似是那“光武”二字是从她的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般,说得格外艰难。
杜光武沉默地看着她,慢慢地向前踏了两步,站得离她近了一些。
觉慧的话,并未出乎他的预料。
早在觉慧引他往竹林中来时,他便知晓,她应该是知道了他的身份。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像是他看见觉慧时不觉陌生,唯觉其温婉,觉慧看他时的目光,亦不显陌生,反倒如见故人。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他可能真的认识觉慧。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些模煳而遥远的记忆里,似亦有这样一个高挑而温婉的女子,陪伴在儿时的他身旁。
“阿乌……近来可好?”觉慧轻声问道,语气涩然,就像是很久没开口说过话一般。
杜光武的神情有些怔忡。
风吹落了几片竹叶,纤翠的叶片,轻轻掠过他满是灰尘的衣襟,停落在他沾满了泥浆的靴子边。
他的脸上,莫名地,有了一丝哀切。
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唤过他了。
阿乌,是他的乳名。
不过,从记事时起,李氏通常只会唤他“四郎”,唯有在心情极好的时候,才会恩赐似地叫他一声乳名。而随着他年龄渐长,李氏的心情便像是再也没好过,那个代表着亲切与温情的乳名,亦就此埋葬在了他沉睡的记忆中,再未出现。
“阿乌的眼睛,和女郎很像。”觉慧的语声仍旧低微,几若风吟,语罢,她终于转过身来,看向杜光武。
杜光武亦将视线投向了她。
她生得颇为娟秀,即便年纪已长,即便削去了满头青丝,她的脸型与五官却仍旧耐看,肤色也还白净,那种自岁月中浸润出来的温婉,为她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有一种说不出的慈悲与和善。
“您说我……像谁?”杜光武的有些艰涩地开了口。
那个在他心头盘旋了很久的问题,其实就在嘴边,然而,真到了要说出口时,却又是千头万绪齐齐涌上,胸口便似是堵了一团乱麻,每吐出一个字,都格外地艰难。
他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将两手放在衣袍边擦了擦。
掌心的汗水让他觉得不舒服,纷纭的思绪这里一团、那里一簇,在他的脑海中此起彼落,他甚至觉得头晕,不得不闭了闭眼,平定唿吸。(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305章 桓九娘
“阿乌还同幼时一样,一紧张了,手掌就会出汗。”觉慧看着杜光武,脸上是一抹温和的笑意,她慈悲的眸光便拢在他的身上,如同长辈关照晚辈,又如慈母看向爱儿。
那种眩晕感越发强烈,杜光武觉得他快要站不住了。
他伸出一只手,佯作抚摸身畔的修竹,实则却是借着那一竿翠竹支撑,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
觉慧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关切起来,她向前踏了一步,伸出手,似是想要去扶住杜光武,然而再下一息,她却又停下了动作,往后退了一步,离杜光武越发远了一些。
“阿乌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请医?”她语声温和地问道,身体前倾,娟秀的面容上满是柔和与关切。
杜光武的面色有些苍白,一双眸子却很清亮,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无事,请继续……继续往下说。”
觉慧爱怜地看了他一会,便叹了口气,往后又退了几步,退去了竹林的另一端,方慢慢地道:“阿乌都知道些什么?”
杜光武扯开嘴角,似是想要扯出个笑来,却没能成功,这让他的神情有片刻的扭曲。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迹近于刻板地开了口。只是,那平平的语声和在这四野的暮色中,却有了种说不出的悲凉。
“我怎么可能知道?”停了一会,他再度说道,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语声却越发平板:“比丘尼莫非以为,那府里……会有人跟我说这些?”
他抬起眼睛去看觉慧,觉慧也凝视着他。
她的目光很温暖,看向他时,就像是在看一个小孩子。
良久后,她收回了视线,转眸看向一旁挺立的碧竹,叹息似地道:“那……我便从头说起罢。”
说这句话时,她的神情有了些微的变化,唇角边浮起了一丝极淡的笑,似是想起了久远以前的事情。
“阿乌的生母,乃是桓氏嫡支长房嫡九女,名讳叫做道静。”觉慧缓缓地开口道,语气十分地平静,“那是十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先帝爷还在位,当今陛下也还是太子。那一年,杜氏求娶桓氏女,九娘子便嫁予了杜氏嫡支的嫡三子杜行简,便是如今的杜骁骑。这段婚事……其实并不算很好。一是杜行简那时并不出众,不过是个六品的廷尉正;二是那杜行简曾有过一房发妻,只他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