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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秦府内的动荡,在秦素离开后许久,才算略有平息。
六月初十这天,德晖堂破天荒地开启了院门,迎来了东、西两院的一应人等。
太夫人急着召见众人,自然还是为了与大家商榷秦彦雅等人之事,以平定秦素前几日带来的余波。
多日以来,青州城雨水不断,德晖堂的青砖与高墙之间,便也总像是蒙了一层薄烟,丝丝缕缕,在夏时的微风里缓缓摇曳。
太夫人在明间儿里居中而坐,举眸往四下看了看。
落雨的清晨,天色阴得厉害,明间里点了细细的白烛,映出满室微晕的光影,交织出一片片模糊的光团。
连日来的静养,让太夫人的精神好了一些,然而在心底里,到底意难平。
吴、高两位夫人,如今已经不在座中了。
纵然太夫人有意让她们重新回来,她们也没那个脸继续坐在德晖堂里。
当着一家老小的面儿被秦素抖出了当年秘辛,实可谓丑态毕露,他们又怎么可能再继续摆长辈的谱儿?往后等待着她们的,恐怕也只有僻居静养这一条路可走了。
太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最近几日来,吴、高二人皆是称了病,在各院的小佛堂中吃斋念佛,再不理府中之事,而东、西两院的事物,亦就此完全落在了林氏与钟氏手上。
想是因此之故,相较于太夫人的落寞,林氏与钟氏却皆有种意气风发的意味,尤其是林氏,几乎就是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整张脸都在发着光。
太夫人一眼扫罢,又将视线抛向了远处。
侍卫首领林四海率领着十余名侍卫,正侍立于德晖堂的院门。
望着内外环绕的从仆役,以及把守在院门处劲装肃立的侍卫们,太夫人终是觉得,她慌悚了好几日的心,终是重又落回了原处。
她端起身旁的小盏,拿汤匙舀起参汤,慢慢地喝了一口,方才说道:“今日让大家都过来,仍旧还是为着商量六娘的事儿。她那日来闹了一场,到如今府里才算消停了些。我想着,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便不能就这么放着,总要先弄个章程出来再做道理。此外,小雅他们……也不能放着不管。”
她这话说得含糊,然而众人却都深知其意,房间里便有了一阵安静。
吴、高二人乃是长辈,对她们的处置自是由太夫人说了算。而秦彦雅等人今后该当如何,却是需要大家商议才可的,太夫人此举,亦是应在此处。
不过,将秦府小辈召来,则有着太夫人的另一层考量。
自从秦素大闹德晖堂之后,太夫人也算看出来了,秦家的小辈们还是太老实了些,明显缺乏历练,一个秦素就可以碾压他们所有人。太夫人这也是吸取教训,希望籍此机会让秦府的小辈们多接触接触实务,也不能读书读得傻了。
“要依我说,前几日之事,六娘确实是太孟浪了些,很该罚一罚的。”说话的是钟氏,她咽下了一口参汤,拿布巾按了按嘴角,语速颇是缓慢。
她的身边立着大使女阿柳,林氏的身边也立着心腹徐嫂子。
才经历了那一场堪称惊心动魄的大事,被无数侍卫强逼着坐困愁城,今日齐聚德晖堂,两位夫人便不约而同地将仆役都叫进了明间儿里,而太夫人对此亦毫无异议。
这些高贵的夫人们到此时才发现,如果身边没有了这些低贱的仆役陪着,她们便会没有底气,甚至连基本的安全都无法保证。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外室女就是外室女,规矩上总是不行。”林氏顺着钟氏的话说道,从徐嫂子的手上接过布巾,拭着手指。
此时她也才喝罢了参汤,正是一脸的心满意足。
于她而言,这应当是她对秦素的评价最为不苛刻的一次,简直可以称得上公允厚道了。
太夫人却是不曾说话,只安静地饮着参汤。
此时,院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褐衣仆妇,这仆妇一脸惶急,进院后便东张西望。
周妪瞥眼瞧见,不动声色地从旁边退了出去,将那仆妇拉到一旁说话。
“是蕉叶居的人吧?”钟氏遥遥地看了一眼,问身旁的阿柳道。
阿柳尚未作答,林氏已经抢着道:“是蕉叶居的牛妪,才挑上去的。”
举凡那天在堂前回话的仆役,已经全都被关进了一所小院看管了起来,尚未处置,唯有杨叟一家老小失了踪。太夫人本想报官的,可官署那边却在忙着程郡相正式上任一事,没空管这些。
蕉叶居这一回损失巨大,不仅秦彦雅被关进了祠堂,几个仆役也都犯了事,林氏便又重新挑了一批人上去服侍,这牛妪便是其中之一。
周妪很快便回来了,面上带着些忧色。
太夫人见状便问:“有何事?大夫人又不好了么?”
周妪便躬身道:“回太夫人,这倒没有。只是蕉叶居西厢房的墙壁渗水,要修一修。”
第597章 进家庵
太夫人闻言“哦”了一声,明显是松了口气的模样,道:“那便修吧,叫董安下晌过去。”停了停又问:“大夫人还在睡着么?”
周妪躬身道:“是,太夫人。牛妪方才回禀说,要不要请医来瞧瞧?”
太夫人喝参汤的动作一顿,垂眸道:“请医我看倒是不必了,她素常吃的药丸应当还有的。你这就亲自去蕉叶居,叫人拿水将丸药化开了,给大夫人先服上一碗,看看药效再说。”
“是。”周妪说道,转身退出了明间儿。
俞氏的病起因何在,所有人心知肚明,一夫一子双双被人算计,如今女儿又被关起来了,她不病才怪?而太夫人不肯给俞氏请医,也无非就是为了把消息封死,不叫外人知晓秦家的丑事。
很明显,太夫人是绝对要把事情压下去的,秦家不可能把吴、高两人交给官署,这个脸秦家丢不起。而这样一来,蕉叶居那里显然是受了大委屈,所以,对秦彦雅的处置便有些微妙起来。
慢慢地饮罢了参汤,太夫人命人将碗匙收拾干净,方才咳嗽了一声,往左右看了看。
秦彦雅、秦彦柏与秦彦梨三人,此时并不在座中,而是被挪去了靠近门边的位置,由几名健妇看管着,三个人皆是跽坐于短榻。
他们三人最近几天都是在祠堂里过的,虽不曾缺衣少穿,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三人到底年轻,几天下来也没显出颓败来,尤其是秦彦柏,那一身的温润仍是半点未减,身上的衣裳也是整齐干净,坐在那里很有种处变不惊的气度。
太夫人看了他们一会,叹了口气,转开了视线。
秦素除族之事,如今看来还要缓一缓,主要是怕得罪汉安乡侯府。而秦彦雅等人却不能再等了,必须早些定夺。
“如今且不说六娘,还是先来说一说小雅、三郎和三娘之事,该当如何处置罢。”太夫人当先说道,语声微有些低沉。
钟氏张口想要说话,瞥眼却见秦彦直在给她打眼色,她的眼神便暗了暗,捏布巾的手攥得死紧。
她明白秦彦直的意思,他是在提醒她,叫她切莫多言。
秦彦雅的事情非常棘手,一个处置不好,就要带累秦氏的名声,而这又太夫人的大忌,钟氏如果开口,便很容易触及太夫人的这根底线。
钟氏在座位上略换了个姿势,拿布巾拭了拭嘴角,一言不发。
不过,她不说话,不代表林氏也有这样的觉悟。
事实上,直到今日,林氏都还没见从前几日的那一出精彩大戏中醒过神来,精神很是亢奋,此时见太夫人问了出来,她也不知避嫌,笑呵呵地便开了口:“要依着我的意思,小雅做下的事情实属歹毒,可按族规严惩。”
“哦?”太夫人看了她一眼,神情很是淡然:“那你便说说,该依哪一条族规?”
林氏便道:“太君姑若是问我,我觉得应当依着残害族人、谤族毁誉这两条,另外再加一条不敬长辈。此三罪并罚,小雅当受家法五十、罚跪祠堂六十日,最后送入家庵思过,五年后方可回来。”
这声音落入点着烛火的房间里,便像是晃动了满屋子人的心事,房间里一片安静。
钟氏垂眸打量着自己的裙摆,唇角已然勾成了一道弧线。
这位东院夫人,真真比她还要心急。
说来也是,钟大郎那头亲事,林氏可是眼红了好久了,只可惜太夫人相中的是秦彦雅,这也是她老人家的一片慈心,总想着给蕉叶居找个靠山。
可惜的是,秦彦雅对此却并不领情,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钟氏两个儿子。这样的侄妇,钟氏怎么可能会要?这桩婚事自然是绝不可能成的了,如此一来,林氏便觉得秦彦婉有了希望,此时才会处处帮着钟氏。
真是个一根筋。
钟氏掸了掸裙摆,眼底的笑意浓得化不开。
“你的意思是,让小雅在家庵里住满五年?”太夫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语声很是淡然,而越是如此,恰恰越是显现出了她的不虞。
照林氏的法子处置,彦雅从家庵出来时便超过二十岁了,那可是实实在在的老姑娘,就算在整个大陈,也找不出几个年满二十还未出嫁的士女。这简直就是在明摆着告诉所有人,秦家这位嫡长女,大有问题。
秦家如何丢得起这个脸?
房间里重又恢复了沉默,太夫人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
显然,她对林氏的提议极不满意。
“若是这样不行的,那就报个病亡吧。”半晌后,林氏拧着眉头说道,眼底深处隐着不耐烦。
这家里就没个省心的,从老的到小的,每个人都那么麻烦。
房间里传来了一片吸气声。
病亡,就是让秦彦雅从名义上成为一个死人,从此后她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么换个身份嫁出去,要么就老死于家中。
以太夫人对秦彦雅的宠爱,想来还是会给她个嫁人的机会的,只是这身份一换,她就不可能是秦家嫡长女了,最多也就是以钟氏或林氏远亲的身份出嫁,那可比秦氏嫡长女差了不知多少,婚事也不可能会好。
房间里再度陷入了死寂。
听着旁人论及自己的未来,跽坐于一旁的秦彦雅,却是面无表情。
她微侧着头,两眼看向帘外,似是想什么想得出神。
青竹帘高高地挑着,高墙之外,天际苍茫,细密的雨丝如牛毫,偶尔几星飘飞而来,落在她洁净的面庞上,为这幅阴沉的画面,添上了几许活气。
太夫人的神情越发地淡了起来。
林氏的法子显然令她不虞,秦彦雅谋算自家人的前因,还在吴、高二人身上。太夫人连吴、高二人都轻轻放过了,也总要给蕉叶居一个交代。
见她久久不语,钟氏便抬起头看了过去,却见太夫人面色淡然,眸底深处似蕴着薄怒,钟氏袖中的手便紧紧地握在了一处。
这已经是很宽容的处置了,可太夫人却还不满意。
难道一定要让秦彦雅活蹦乱跳地继续当她的嫡长女,太夫人才满意么?
钟氏慢慢地低下了头,眸色一片冰寒。
第598章 吾有策
“太祖母,我有话要说。”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房中的寂静。
太夫人自沉默中抽身而出,看向了说话之人,眉头皱了皱。
说话的竟然是秦彦柏!
这个在一连数日的暴风骤雨中镇定如恒的秦氏庶三子,此刻正温温雅雅地直身而起,从容地看向太夫人,眼神坦荡且干净。
被林氏几番话搅得极为郁结的太夫人,甫一触及秦彦柏的眼神,心底便是一舒。
纵然这个庶三子行为很是不检,但公允地说,他其实比秦彦昭要出色得多。只可惜,出身不能更改,太夫人纵然再是惜才,这一点底线却还是不会忘记的。
“这里是你说话之处么?”钟氏冰冷的语声响了起来,抢在太夫人前头做了回答。
“母亲息怒。”秦彦柏躬了躬身,语意谦谨,丝毫不受钟氏的影响,仍是一派温润君子的模样:“儿此时开口,也无非是想要为今日之事寻一个万全之策罢了,并无别的意思。就算我有那么一点点的私心,也是无关乎秦氏产业与名声的。这一点还请母亲放心,也请太祖母放心。”
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开口就将所有人的担忧都给点了出来,简直就是个为秦家考虑的诚挚好人。
钟氏冷眼看着他,心底却在阵阵发寒。
早就知道这个庶子不简单,如今看来,秦彦柏岂止是不简单,分明就是心机深沉、大奸大恶之辈。而越是此等人物,通常表面上便会越是光风霁月,行事也是滴水不露。
钟氏不由有些担心,眼尾的余光在太夫人的身上扫了扫。
太夫人眯着眼睛,神情淡然,却并没有出言阻止秦彦柏说话。
这便是默许了。
秦彦柏心下了然,拂了拂衣袖,朗声道:“今日的局面,首先要考虑的是秦氏的名声,秦氏如今正在往上走,绝不可于此时在名声上有损,所以,长姊绝不能报病亡,也不能送去家庵。前者大是不吉,于族运有碍,而后者就是在向全郡人宣告,我秦氏家中出了丑事,这也是大大不妥的。”
寥寥数语,却是每一句都点在太夫人的心思上。
太夫人的眼睛再度眯了眯,看向秦彦柏的眼神,比方才要柔和了一些。
“那依你说,该当如何?”林氏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面上满是鄙夷。
秦彦柏却仍是风度和雅,向林氏躬了躬身,恭谨地道:“回伯母的话,若要诸事皆美,其实也并不困难。我这里自有良策,一可让长姊之事得以妥善解决;二可安抚汉安乡侯府,令其不对我秦家生怨;三可令六妹妹不违东陵先生的赠言,为秦氏带来福运。不过,我在此却有一个请求。”
说到这里,他转向了太夫人,面上的神情变得极为恳切,深深地躬下了腰,道:“若是我的法子果然可行,我只有一个要求:请太祖母将阿梨的婚事交由我做主,往后秦家所有人不得干涉。”
钟氏一下子抬起了头。
不只是钟氏,就连秦家的小辈们此时也皆是一脸震惊,愕然地看着秦彦柏。
他出言献计的唯一目的,居然是为了秦彦梨?!
那个瞬间,凝聚在秦彦柏身上的视线,变得格外复杂。
这个几次三番对自家兄弟姊妹出手的秦三郎,对自己的亲生妹妹,竟是极好。
钟氏定定地看着秦彦柏,眸中满是恚怒。
她的这个庶三子,居然要为自己胞妹的婚事做主?!
他以为他是谁?
简直狂妄透顶!
“这可真成笑话儿了。”心中虽怒极,钟氏的神情却很温婉,她闲闲地摆弄着一旁的茶盏,漫声说道:“三郎你这是昏了头么?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就算我不在了,阿梨的婚事也自有你伯母、你祖母、你太祖母她们相看,至不济还有大郎与二郎在呢。身为嫡兄,他们管一管阿梨的婚事也是合乎规矩的,你抢在前头又是什么道理?这又是哪一家哪一族的规矩?”
说到这里时,钟氏柔和地笑了笑,拿布巾掩唇道:“说起来我倒是乐得省个心,少操劳几分我还能轻松些呢。只是三郎你可莫要忘了,秦家可是讲脸面的人家。若是叫旁人知晓阿梨的婚事竟是由你张罗的,她夫家的人会瞧得起她?我秦家的脸面又往哪里搁?”
太夫人不是最讲脸面么?
这样的脸,她能丢得起?
钟氏垂下眼眸,眼底满是讥诮。
“可不就是这个话。”林氏立刻声援钟氏,语气却是比钟氏强烈得多:“说来说去,三郎你还不就是想给你兄妹二人讨个活路么?说什么良策不良策的,当真好笑。”
她打定主意要讨好钟氏,以使秦彦婉与钟大郎的婚事得成,此时自是不遗余力地帮着钟氏说话。
对于两位夫人的冷嘲热讽,秦彦柏根本无动于衷,眼神始终凝在太夫人的身上,眸光竟是清明洁净,似将门外的满天乌云也扫了去,带来了一片朗朗蓝天。
太夫人神情未动,只轻轻捏动着指间的一串佛珠,良久后,方才说道:“三郎且先说说,你的良策是什么。”
秦彦柏神情一松,钟、林二人则是脸色微沉,而秦彦梨却是眸含清泪,担忧地看着她的胞兄。
似是感知到了她的视线,秦彦柏回过头去,向秦彦梨温柔一笑:“阿梨放心。”
他的声音很轻,旁人几乎无法听清,唯有秦彦梨,眼眶渐渐地红了,忙拿布巾按住,复又用力地点了点头,细声道:“吾信三兄。”
秦彦柏安抚地向她笑了笑,便转过头去,面朝着太夫人行了一礼,朗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斗胆献计,还请太祖母指正。”
竟是完全拿出了一副晚辈请教长辈的态度,谦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