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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此时也走了过来,与谢氏一同陪着秦素又走了约盏茶的功夫,将她让进了正殿。至于施有德,在三皇子夫妇到来后,他只是略一见礼,便退了下去。
这位施大监在广明宫地位之超然,由此可见一斑。
此刻,右一路的正殿里已然架了两只大火盆,里头烧着银霜炭,然而殿里的温度却并不算暖,秦素进去后,只将最外头一件大氅脱了,便被让坐在了靠右首的第一张扶手椅上。
谢氏招呼小宫女们上茶上点心,秦素便面含羞赧地道:“我不告而来,还请三皇兄与三皇嫂勿怪。”
三皇子便笑道:“皇妹妹可是稀客啊,平素我请还请不来呢,今日一来真使蓬荜生辉。”
谢氏也含笑道:“皇妹妹太客气了,一家子人走动实是太平常的事儿,皇妹妹如果事先下了帖儿,那才叫生份了呢。”
到底是有些来历的士族出身的女郎,虽然如今没落了,却还有几分底子在,说起话来很是得体,既不失亲热,礼数又周全,叫人听着就舒服。
此时便有小宫人奉上了茶果等物,秦素便与三皇子夫妻说着客气话,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她便将礼物捧了出来,局促地道:“之前是我太不懂事,脾气也坏,损了三皇兄一套上好的瓷器,如今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便拿这匣子珍珠赔罪吧。还请三皇兄与三皇嫂莫怪。”
说这些话时,秦素已然站了起来,双手捧着匣子呈给了三皇子夫妇。
这般郑重的大礼赔罪,自然显得态度真诚。三皇子连忙上前扶起了她,笑道:“皇妹妹太客气了,倒叫为兄汗颜。”话虽是如此说,可他的手却是自动地接下了那只匣子,而面上的笑容里也含了一分欢喜之意。
秦素微有些吃惊。
她之前就猜着,霍亭淑嫁的这个三皇子,只怕是个不受宠的,如今看来,她的猜测只怕没错。不过是一匣子珍珠而已,三皇子拿得也太快了,连推让一下都没有。
可惜了一副好相貌。
此时谢氏也笑了起来,掩唇道:“皇妹妹便是这样见外,都说了是一家子了,讲这些虚礼作甚?要依我说,这原是我们错在前头,皇妹妹就不该带东西过来,而是我们该当送东西给你才是。”
一番话说得极为妥贴,立时便掩去了方才的某些尴尬。
帝边的霍亭淑听了这话,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脸上一片灰暗。
这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秦素却偏要在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之后,突然登门赔罪,这到底是赔罪呢,还是来提醒儿的呢?
霍亭淑的头垂得低低地,只觉得谢氏扫过来的视线分外冰冷。
听了谢氏之言,秦素笑得越加纯真:“三皇嫂再这样说,我可就真要无地自容了。无论如何,三皇兄居长,我这个做妹妹的就当敬着才是。再者说,父皇都发了话,我也得尊着父皇的命令。”
见秦素抬出了中元帝,谢氏这才没再客气了,而三皇子此时的注意力全在那匣珍珠上头,正掀盖仔细观瞧,除了附和地笑上两声,他竟是一个字没说。
秦素又等了一会,三皇子居然还是只字不语,只喜孜孜地打量着那一匣子珍珠,竟似是浑然忘记了有客人在座。
秦素觉得有点尴尬。
她这位三皇兄分明一副急于回屋仔细观赏珍珠的模样,连半句招呼的话都没有,这还叫人怎么继续坐下去?
谢氏往三皇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眼底便现出了些许恼意。
“皇妹妹且喝茶,这点心是我们这里新做出来的,有个名儿叫茶糕,你尝尝合不合口味。”她一面殷勤地招呼着秦素,一面又看了三皇子一眼。
此时,三皇子依旧是满脸欣喜地打量着那匣子珍珠,对她的话直若未闻。
第654章 风正起
秦素伸手去端茶盏,喝了两口,挪了挪身子。
三皇子此时的表现,委实不是留客的态度。
谢氏又说了几句客气话,秦素也跟着说了两句,可三皇子却仍旧半声不出。
纵使秦素有着两世的面皮,此时也没办法再坐下去了。
到底秦素也是来作客的,又不是来讨人嫌的,三皇子这逐客逐得如此鲜明,她要是再坐着,就真是不懂事儿了。
无奈之下,秦素只得站起身来,笑着道:“三皇嫂莫要这般客气,都是一家子,这些虚礼竟还是免了的好。我想起来我还有事儿,得先回去了,改日再过来讨茶点吃。”说着便作势欲去。
谢氏瞬间面红耳赤,瞪了三皇子一眼,又转向秦素道:“这可使不得,总不能叫皇妹妹来了就走,这也太失礼了,万一父皇知道了,定会责我们不懂事的。皇妹妹若是不嫌弃,便去我屋里坐坐可好?我知道你怕拘谨,我这就叫你三皇兄去别处逛逛。”语声恳切地说到这里,她便转向了三皇子,提声道:“殿下看这样可好?”
这一声至少比方才响亮了五成,几如喊叫一般,三皇子这下子终于听见了。
他抬起头来看向秦素,神情微怔,像是没听明白谢氏在说什么。
谢氏只得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三皇子这才恍然大悟,遂笑道:“你这话说得却是正理。”
说这些话时,他俊朗的脸上满是喜意,一面说话他一面已经站了起来,手里牢牢地捧着那匣珍珠,笑道:“是我太不识相了,竟坐在此处碍事。妹妹便且听你皇嫂的话,去里屋坐一坐,她那屋里比正殿暖和多了。你们说你们的贴己话去。我去外头走一走。”语罢他竟是抬脚就走,那速度快得让人根本反应不及。
秦素委实有些啼笑皆非。
三皇子这样子倒不像是在让人,而像是在逃跑了。
他这是要往哪里跑?那匣子珍珠自拿到了就不曾撒手,他这是要拿去送人,还是自己收着?
身为皇子,他的眼皮子也未免太浅了罢。
谢氏的脸越发地红,却仍旧竭力维持着面色的平静,起身行礼道:“三殿下好走,妾与皇妹妹不送了。”
三皇子被她一言提醒,脚步顿了顿,回头向秦素一笑:“皇妹妹且好生坐着,我这便去了。”说着他便托着珍珠跨出了殿门,看他那急切的样子,就像是要给什么人献宝似的。
饶是秦素两辈子的老脸,此刻亦微觉有些发窘。
三皇子如此不着调,简直出乎她的意料。
他有可能是“那位皇子”么?
“皇妹妹请随我来。”谢氏低柔的语声传了过来。
秦素微微回神,却见谢氏正站在扇边她招手。
她的面上犹带赤色,神情间也还有着些许难堪,然而态度却比方才平静了许多:“快进来说话吧,里头比外头暖了好些。”
秦素顺从地应了个地,便与她一同进了侧殿。
侧殿的确比正殿暖和多了,谢氏也是个极会待客之人,叫人捧出来了不少新鲜有趣的头花、发钗、簪珥等女郎们喜欢的饰品,让秦素尽管挑。
三皇子方才连个回礼也没给,抱着珍珠就跑得没了影儿,谢氏这是在给他周全颜面呢。
这般看来,这谢氏行事却极妥当,远比三皇子好了太多。
秦素一面慢慢地挑拣着首饰,一面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
侧殿中的陈设并不华丽,都是宫中份例,一桌不多、一案不少,却是布置得一丝不苟,并无出格之处。
往好听里说,这便是有规有矩;说得难听些,便是寒酸。
三皇子的日子,果真是如此捉襟见肘么?
秦素的视线扫过空落落的博古架、扫过微显沉旧的绿漆柜,蓦地眼神一凝。
那绿漆柜上方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字,上书着“大漠风正起,皓月满乾坤”一句诗。
那字体,相当眼熟。
“怎么,皇妹妹也喜欢写字么?”见秦素的眼神停在那幅字上,谢氏便轻声问道。
秦素笑着颔首道:“原先在秦家的时候,倒也写过一段时间。”
听她提起了秦家,谢氏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仍旧面现浅笑,柔声道:“我也是,原先在母家时也爱与姊妹们习字,如今这习惯也未改,没事了就写几张练手。”
扯这种闲话秦素可是好手,多少都能扯出来,于是她便顺着谢氏的话往下说,一面便站起身来,踱到那幅字前细瞧。
离得越近,便越觉得这字迹十分熟悉。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一面在心中暗自思忖,秦素将视线又转向了谢氏。
按理说,既然秦素对这幅字表现出了如此浓厚的兴趣,身为秦素的皇嫂,谢氏应当毫不犹豫地将之送给秦素作礼物才是。
可是,谢氏此刻的神情却很平淡,面上虽有笑容,眼底深处却是安静的。
不,说是安静也不确切,应该说,她此刻的神情,很有种隔岸观火的意味。
这发现让秦素大感兴味。
一幅字而已,谢氏怎么竟会有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眼神?她隔的哪里的岸?观的又是什么火?
最后再仔细地看了看那幅字,秦素便笑着回到了案边,继续挑首饰。
谢氏的神情,在那个瞬间暗了暗。
秦素以眼尾的余光捕捉到了这一幕,心下越发疑惑,满心地不解。
许是因了那幅字的缘故,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接下来的相处便也多少带着几分敷衍之意。秦素随意地挑了一副臂钏并一对发簪,皆是素净的玉饰,不贵重,但却雅致,仍旧是照着中元帝的喜好挑的。
谢氏便叫人将首饰装了匣,交给阿栗收着,又着人端上了精细的果点,与秦素坐着吃茶,两个人又说了约莫半炷香的客套话,秦素便再度起身作辞了。
这一次,谢氏没再多留客。
礼数周全地将公主殿下送出梅花门后,谢氏便自带人踏上了来路。
待她回到殿中时,三皇子还没回来,偌大的殿宇中空无一人,唯门口守着几个宫女。
第655章 琴师来
谢氏对此已是习经为常,见状连眉毛都没挑一下,直接便回了暖阁,直到对镜卸钗环时,方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些首饰都好生收着,别再叫人讨了去。”她吩咐一旁的宫女道,一面将钗环等物往旁边推推。
那宫女是从谢氏母家跟来的,名叫阿茵,此刻听了她的话,阿茵便是一脸的气愤,一面收着首饰,一面小声地道:“夫人便是心地太好,由得那起子妖精作威作福。”
谢氏在镜中笑了笑,神情很是倦怠:“罢了,让她们闹去罢,我也懒得理。”说到这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转首道:“你去传我的话,霍氏今日在公主殿下面前失了仪,叫她去佛堂抄九遍经,抄完了再出来。”
阿茵应了声是,复又嘟着嘴道:“公主殿下才送的那匣子珍珠,这会子也不知到了谁的手上了。”说着又替谢氏委屈:“那本是公主送予夫人的,夫人都还没摸着边儿呢,这就没影儿了。”
谢氏闻言,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罢了,这些你也少想。只要我们守好自己的便成,不是我的,强求也求不来。”
言至此节,她的语声变得苦涩起来,神情黯然。
阿茵见状,眼圈已然红了,哽咽道:“夫人乃谢氏嫡女,如今到了这里却要受这些折磨,我真是替夫人不值……”
她用力地拿衣袖擦着眼角,那眼泪却在不停地往外冒。
谢氏微阖了双眼,没再说话,面色微含厌倦,也不知是厌倦于听到阿茵的话,还是在厌倦这宫里禁锢般的日子。
阿茵絮絮的语声又传了过来,轻细而低微:“……方才公主殿下盯着那幅字瞧的时候,我还悄悄欢喜了一回呢,以为殿下会将那字讨了去,谁想殿下竟也没提。夫人也是的,何不就趁这机会将那幅字送……”
“罢了,提这些有什么意思?”谢氏睁开了眼睛,面上的疲倦已然不见,眼底一片寂然,“他爱留着那字就留着,不过一幅字而已。总归现在他也是只能看不能碰,就让他把这那幅字留到地老天荒去吧。”
说这些话时,谢氏的面上有着不符合年纪的苍凉,语罢她又是一笑,讥讽地道:“就算留着这幅字,他还不是该去哪房就去哪房?那些美人儿他少睡了哪一个?名为情深,实则薄情,偏要做出这些幌子来,真真无趣。”
阿茵此时便不敢再说话了,唯眼泪越流越多,满脸的委屈。
谢氏回头看了看她,也不去劝,只满脸疲倦地站起身来,一面往宝屏榻前走,一面低声道:“我去躺会儿,难得应酬一回,有点累。你别忘了我刚才的话,霍氏何时抄完了经,何时才能用膳。”
“是,夫人。”阿茵擦擦眼泪,应了一声,上前服侍谢氏躺下,方悄悄地退了出去。
灿烂的冬日阳光隔窗而入,看着虽明亮,却是冰冷得不带半点温度,谢氏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的天光怔怔出神。
这偌大的宫殿、空阔的房间,她心底的情绪似是无处安放,只觉得整个人都是虚的、空的,没个着落处。
而走在广明宫中路的石子路上,秦素的感觉却与谢氏正相反。
她一脸怡然地享受着这冬日难得的阳光,一面走,一面四处打量。
她今日前来,就是想要探一探“那位皇子”的底细的,但很不幸,除了三皇子之外,其余几位皇子压根儿没露面。
当真是没一个简单的。
秦素暗地底撇了撇嘴。
她没想到,就连看上去颇为粗豪的大皇子,居然也这么沉得住气。
明知道最受宠的公主殿下去见三皇子,这几位皇子却一个都不往前凑,深谙“一动不如一静”的真谛,更深谙中元帝的多疑,摆明了一副“我不巴结”的架势,真是狗皇帝的好儿子。
诸位皇子如此不识趣,这让秦素颇为烦躁。
才一听到秦家大书房被烧之事,她第一时间赶到广明宫,却不想竟是出师不利。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一面悄然沉思,一面佯作赏景,四下打量。
便在此时,忽见通往左一路院的宝瓶门无声开启,一个穿着白袍的瘦弱男子并一个宫人,静悄悄地走了出来。
秦素脚步微顿,侧首打量着他们。
因离着较远,她并不能看清那男子的长相,唯觉他一身的气度很是疏淡,而他身后的小宫人怀里抱着一张琴,那琴袋未封之处,露出了里头的一痕艳红朱漆。
竟是朱漆琴。
秦素心底微讶。
时人抚琴多饰以玄漆,朱漆琴却是很少见的。
此时,那男子也瞧见了秦素等人,微一迟疑后,他便迈步走了过来。
秦素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
那男子越行越近,而越是走得近,秦素便越发觉得诧异。
观此人步履,风雅飘逸,却又颇有不胜之态,想来当是位不可多得的美郎君。然随着他渐渐行进,看清了他的容颜之后,秦素却又觉得,方才他给她的那种清和淡雅之感,全都消散而去。
眼前男子容貌之平凡乃至于油滑,让人根本看不下第二眼。
真是矛盾至极的一个人。
秦素心中暗暗称奇,此时那男子已然走到了一个合宜的位置,便停下了脚步,躬身行礼道:“见过晋陵公主殿下。”
很好听的声音,虽不及李玄度弦音如韵,过耳时却有若竹林听风,悠扬淡远。
“平身。”秦素抬手说道,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衣着,便问:“你不是宫人?”
那男子躬身道:“回殿下的话,我乃广明宫聘请的琴师,并非宫人。殿下可唤我阿离。”
“阿离?”秦素重复地道,眼底含了一丝笑意。
这名儿很是好听,声音也很动人,只可惜,样貌太差。
“那是你的琴么?”她向阿离的身后指了指,“朱漆琴,倒是少见。”
阿离回身看了一眼,复又垂眸道:“是的,殿下,这琴还是先帝爷命当时的琴师传下来的,先帝爷当年在广明宫时,便叫人将琴染成朱色。如今这便成了广明宫的规矩了。”
“原来还有这番典故。”秦素点了点头,又问:“你这是要去何处?”
阿离仍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简略地道:“今日轮到了给四皇子殿下授琴课。”
原来这琴师还有授课之责,秦素这也是头一回听说。
第656章 耕樵客(wellwise和氏璧加更)
“除了授琴课之外,阿离也奏琴么?”秦素问道。
阿离躬了躬身,语声仍旧是介于疏离与礼貌之间,说道:“也奏的,不过并不强求,兴之所致罢了。”
也就是说,广明宫里琴师的并非普通乐师,而是相当于门客。
这地位,相当不低了。
秦素缓缓地点了点头,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阿离。
清淡温雅、不疾不徐。她与阿离的这几番对话,这人从头到尾风仪绝佳,如果不去看他的脸的话,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