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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的位置则置着椅案。
此时,那大案旁正立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身形修长,颜若冰雪,谪仙般地俊美,然气韵却是清冷无情,仿若灿阳下的冰山,耀眼之下,尽是寒冽。
“见过主公。”苏长龄微微躬身见礼。
他的语气并不似寻常人那样对自己的主公充满敬畏,反倒带着几分随意或者说是洒脱。
那冰雪般的美郎君面色平静地看着他,冰冷的眸子里没有一丝表情:“我不是先生的主公,先生还是唤我和静罢。”
“于礼不合。”苏长龄笑着摇了摇头,态度仍旧不能算得上尊敬,只是纯粹不愿有违礼数而已,“桓氏大郎君的字,可不是我一介门客能唤得的。”
“如此。”桓子澄面色泠然地点了点头,再不置一语。
“难为主公竟找到了这里。主公只说要寻一个能赏小九川风景之处,我便提前约下了此处,这地方应该还不错吧。”苏长龄漫声说道,一面便很是随意地解下斗篷,搭在了一旁的椅背上,复又行至炉前烤火暖手,一行一止皆是自然无比。
桓子澄却也没显得很吃惊,对于苏长龄这种熟稔的举动,他似也习以为常了。
“地方不难找,苏先生却是迟了半刻。”他淡声说道,声线中像是染上了屋中冷香,听来虽动人,却又冷到了骨头里去。
“江家宴饮,我恭陪末座,来得迟了,主公见谅。”苏长龄不紧不慢地说道,终是将手指烤得暖和了,便缓步走到了大案前,站在了桓子澄的对面。
桓子澄抬眸打量着他,复又垂眸,眼底深处,隐隐划过了些许情绪。
前世时,他眼前的这个人,是叛去了赵国的。
在桓家未灭之前,苏长龄曾被桓子澄视为最危险、也最难应付的对手。
而此刻,这个前世的对手却正含笑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围炉叙话,状若老友。
桓子澄的心底里,浮起了一丝极淡的苍凉。
这时候的苏长龄,看上去可真是年轻啊。
他的脸上还没有生出细密的皱纹,眼睛里也还没有那些强烈的愤怒与仇恨,更没有欲将这天下碾成齑粉的怨毒。
此刻的他,行止翩然、面若温玉,怎么看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让人根本无法将之与愤怒、复仇与偏执般的疯狂行径联系在一起。
这样的苏长龄,居然能够为他桓子澄所用,即便此刻两人相对而立,桓子澄仍旧有种如在梦中的恍惚。
“江九郎已然赴任泗水,吕氏府兵正在集结。”苏长龄清润的语声传了过来,将桓子澄自思绪中唤醒。
他淡淡地“唔”了一声,坐了下来,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苏先生请坐。”
苏长龄依言坐下,温笑道:“我记得主公曾言,将会毕其功于一役。我且斗胆猜一猜,这一役,是不是就在泗水?主公两度命我荐人去泗水,是不是就是想在泗水定胜负?”
说这些话时,他的眼中有着强烈的野心与斗志,似是对即将于泗水燃起的战火充满期待。
果然,他还是他,一点没变。
这一刻的苏长龄,与桓子澄记忆中那个疯狂大胆却又精明冷酷到了极点的苏长龄,重合在了一处。
桓子澄垂下眼眸,未置可否。
泗水之战,是否会成为关键的“那一役”,还有待观察。
所谓提前布子,也未必就真的要将这步棋用上。或许到时候局势变幻,这一役便会改在广陵、晋陵或者是更远些的辽西。
谁知道呢?
桓子澄低垂的眸子里,有冷意一闪而过。
对于他的冷淡态度,苏长龄似乎已经非常习惯了,此时见状也并不介意,提起茶壶给桓子澄倒了盏茶,语声低微地道:“今日小宴,杜骁骑与周都水都来了,虽只是寻常饮酒作乐,但从他几人言语中能够听出,杜骁骑恐是有意于将广陵置于掌中的。”
“广陵不是已经姓杜了么?”桓子澄淡声说道,将茶盏端了起来,却并没去喝,只慢慢把玩着,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
听得此言,苏长龄便笑了笑,温润的语声如暖水过耳:“杜骁骑对其子四郎,并不满意。”言至此节,他便意味深长地看向了桓子澄:“毕竟,杜四郎的身上,流着桓家的血。”
桓子澄的唇角动了动。
苏长龄知道,当这个动作出现在桓大郎的脸上时,通常便意味着,这一位正在冷笑。
这种几乎没有表情的表情,随着相处时日渐久,苏长龄也能够摸索出几分来。
“既然杜四有本事坐上那个位置,他就一定有本事守得住。杜骁骑,不过是肖想罢了。”桓子澄淡然语道。
前世时,杜光武乃是桓九娘所出之事爆出来后,杜骁骑为了向桓家示好,曾经将一部分杜氏府兵交给了杜光武带领。
便是凭着这支军队,杜光武硬是撑到了桓家被灭之前,也没有将兵权分出去一点,并且还将这支军队带得越来越强,甚至最后令得中元帝都不敢轻易动他。
杜四郎就是一头满怀仇恨的独狼,谁也别想命令他怎么做。而广陵如今正在杜四郎之手,他若是不想放手,杜骁骑是绝对讨不了便宜去的。
第676章 十二字
桓子澄的眼底深处,隐约划过了某种情绪。
“杜四的身份,一定不可以叫人识破。”他淡声说道,将茶盏搁回了案上。
“此事容易。”苏长龄立时便接了口,语气颇为轻松:“觉慧一除,此事必永无人知。”
说到这里,他用一种探究的眼光看向了桓子澄,问:“只是,主公确定要这样做么?”
桓子澄垂眸看着茶盏,淡声道:“只能如此。”
苏长龄看向桓子澄的视线里,便多了些许凝重。
“在杜四郎与先……杜夫人之间,觉慧是唯一的连线,杜四郎口中虽不曾说,但观其行止,他怕是将觉慧视作了半母。一旦我们将觉慧除去,万一叫杜四郎察知了事情的真相,他……或成隐患。”苏长龄说道。
在他和桓子澄的眼中,觉慧是死是活根本就不值一提,他们在意的是杜四郎这颗棋子,会不会听话地任由他们摆布。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转首看向了窗外,冰冷的语声毫无起伏:“先生怎么也这样妇人之仁起来了。”
觉慧总归会死,就算他桓子澄不出手,她也是命不久矣,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最迟也撑不过明年。既如此,倒不如让她死得更有价值一点,还能越发激起杜四郎的凶性。
“我着相了。”苏长龄笑道,拂了拂衣袖,复又慨叹:“我只是有点不敢相信,素来如冰似雪、高洁出尘的桓氏大郎君,却原来亦有如此杀伐之气。”
“先生过誉。在先生面前,我不过是学生罢了。”桓子澄淡淡地道。
前世时,为了复灭门之仇,他苏长龄可是把全大陈的人都恨了进去,为家仇而竟至与故国为敌。
在这位苏先生眼中,或许从来便不存在什么无辜之人。举凡手段,皆是以达成目的为首要;举凡人物,皆可视为棋子加以操控。
前世的苏长龄曾有一句很著名的狂言:“我苏长龄所谋只有十二字有智无情、有脑无心、有算无遗。当此十二字,则天下无敌。”
若非如此极之于谋,他又怎么可能从叛国之人一步步踏上赵国权力的巅峰,成为名著三国的大谋略家?纵然其行径始终为人所不齿,然其谋略上的成就,却是所有人都无可否认的。
这位苏长龄苏先生,才是他桓子澄的授业恩师。且桓子澄还相信,但凡他在诸事上表现出一点手软的迹象,苏长龄必不会如今日这般对他言听计从。
就算他救下了苏长龄全家,又以无比精准的预言镇住了对方,以苏长龄的桀骜,他也不会永远听命于他。
唯有表现得比他还要冷酷、还要算无遗策,苏长龄才会真正地心悦诚服,甘愿供他桓子澄驱策。
“既是主公计议已定,那我便择日透话罢。”苏长龄温润的语声响起,分明是夺取人命的谋断,自他口中说来时,却似与友人清谈,“自从我擅术数之事为府君所称道后,府君倒也时常与我切磋。”
江仆射也擅术数,但与尽知前世的桓子澄相比,他那点术数便毫无意义了。
苏长龄话音落下,桓子澄却没有接话。
房间里兀自安静着,好一会后,他冷湛湛的语声方才响了起来:“杜三郎……也闲了许久了。”
苏长龄眉头一跳。
他抬头看向桓子澄,瞬息间便已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不由讶然:“主公的意思是,让杜三郎也卷进此事中来?”
“闲子也有闲子的用处。”桓子澄淡然地说道,视线垂落于杯盏上,似是有些心不在焉,“把觉慧的消息透给杜三郎,引他上钩。杜骁骑那里,先生不必理会,他自然会有动作。”
苏长龄凝眉听着,面上的神情已是格外郑重。
原本只是借杜骁骑之手杀掉觉慧而已,此事并不难。而若依桓子澄之计,则事情会变得复杂百倍,然而却又会变得……
“有趣,有趣。”数息之后,苏长龄终是说道,语罢又忍不住击案而叹:“大妙!”
那一刻,他看向桓子澄的眼神里,终究是多了些许钦佩。
桓子澄此计,确实妙极。
据苏长龄所知,杜三郎的日子,如今可谓艰难。
自从母族何氏牵涉到了谋逆大案中,他生母也在不久前“病故”,杜三郎在杜家日渐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据说连住处都简陋得不成样子。
若说杜三郎起意调查风头正劲的“庶弟”杜四郎,在动机上是很说得通,或是嫉妒、或是仇恨、或是邀功,在在都顺理成章。而若由他的身上透露出觉慧的行踪,杜骁骑必定会出手干预,没准还会顺手把杜三郎也给灭了。
到说底,这天下间最想瞒住桓九娘之事的人,是杜骁骑。
明知中元帝对桓家如此忌讳,他杜家却还偷偷地养了个桓家的外孙,此事万一曝出,杜骁骑难辞其咎。
思及此,苏长龄面上的钦佩之色愈浓,摇头叹息地道:“吾虽是门客,却不如主公善谋矣。”
与桓子澄之计比起来,他此前的办法委实太过简陋。桓子澄才是真的不废一子,让所有人都在棋盘上活了起来。此外,有此一策,就算事后杜四郎起疑,也绝不会想到这是桓氏出的手。
“吕时敏那里可有消息?”桓子澄蓦地问道,有些突兀地换了一个话题。
看得出,他并不想再在觉慧之事上多做纠缠。
苏长龄闻言,面色微微一凝,沉声道:“吕时敏几乎足不出户,也不见客,除了点卯当值以外,直如隐形一般。”
桓子澄轻轻“嗯”了一声,淡然地道:“是个聪明人。”
“主公明见。”苏长龄颇有诚意地恭维了一句,端起茶盏啜了口茶:“此人确实是敏于内而讷于外。他越是如此,陛下便越是放心,相应地,吕家也就越安稳。”
“如有异动,速报予我。”桓子澄说道,冰一般的面容上隐有肃杀之意。
苏长龄似是有些吃惊,停了一会后,终是忍不住问道:“主公的意思……莫非是要废了他?”
第677章 改门庭
桓子澄侧过身子,将盏中的冷茶泼去了一旁,道:“看他的表现。如无用,废之亦不可惜。”
苏长龄这一回是真真切切地大吃了一惊,挑眉道:“主公何出此言?太子母族也就只剩下这几个人了,主公不思添人,反倒意欲除之。主公便不怕太子之位不保么?”
桓子澄抬眼看了看他,冰冷的脸上毫无波动:“吕氏不比桓氏,桓氏进可攻、退可守,更可改弦更张、改换门庭,而吕氏头上的太子帽子,却是终生不可去除。若行动间一有错着,吕氏便是最大的隐患。”
此言一出,苏长龄已是耸然动容。
“郎君的意思是,桓家有意重新推举一位皇子?”他问道,那双平素总是隐含着智慧与笃定的眼睛,此时已经张得极大。
他确实极为震惊。
在他看来,桓家是毫无疑问的太子一系,因为桓氏身上的太子烙印打得太深,当年又与吕家走得太近。若不是怕桓家势大,隐有挟太子而灭中元帝、然后再自己称帝之相,当初先帝爷也不会以雷霆手段将桓氏压制下去了。
可是,桓子澄此刻却突然说,他要重新扶起一位皇子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殿下好容易才算站稳了脚跟,如果再重新扶起一位皇子来,桓家就不怕扶之不稳、反倒将全家都赔进去么?
桓子澄并没急着回答苏长龄的话,而是提起茶壶,慢慢地往盏中倒了些茶。
浑浊的茶水自壶嘴中流泻而出,水柱上浮动着一层热气,蓦地,窗外起了一阵大风,那大风涌入窗缝,挤出了几声尖锐的呼啸声,细密的雪粒子拍打在窗扇上,“噼噼啪啪”一阵乱响。
薛允衍放下茶壶,转首看着窗扇上映出的雪影,冷冷地道:“先生高见。”
也就是说,桓家果真要放弃太子殿下了么?
苏长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道:“那太子殿下……”
“什么太子殿下?”不待他说完桓子澄便打断了他,反问道,“没有了桓家在旁,太子还是太子么?”
苏长龄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桓子澄居然真的有意放弃太子?
“主公之意,桓公可知?”他追问道。
桓子澄拂了拂衣袖:“不必他知。君知我知,天知地知,如此而已。”
苏长龄的表情,瞬间由惊愕转作了怔忡。
这倒不是他没听明白桓子澄的话,而是他太过明白了,反倒被这话中深意给震住了。
不必他知?
连桓公都要瞒住么?
如果连桓公都不知道这事儿,那桓子澄又凭什么来调动桓家全部的力量完成这个计划?
他毕竟还不是郎主啊。
心念电转间,苏长龄蓦地通透,一时间只觉得呼吸急促,两手居然冒出了潮汗。
“公主深谋远虑,某不及也。”他真心诚意地说道,看向桓子澄的视线越发敬重起来。
桓子澄若有意重新扶持起一个皇子,并将这皇子推上龙椅,那么,他首先要做的,便是拿下桓氏郎主之位。
桓公不倒,则此计便不可成。
“主公之幼弟,正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主公有何良策?”苏长龄问道,面色已然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攥紧的两手亦松开了,将茶盏置于案上。
桓子瑜最近可是很出了阵风头,前些时候的岁暮大宴上,桓公将他正式引见给了诸公与诸位大臣,连带着桓子瑜的胞兄桓子瑾也风光了一把。
很明显,桓公桓道非这是有意将桓子瑜捧上未来家主之位,而桓子澄这个嫡长子,他大约是要放弃了。
换言之,桓子澄若想要问鼎桓氏家主之位,需要过两关:一为桓子瑜,二为桓公。
听了苏长龄的问话,桓子澄并不出声,只伸长手臂,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缝。
刹时间,刺骨的冷风自缝隙中拂了进来,几片细雪在风里翻飞着,落上窗台时,留下了几点水渍。
望着窗台上的水印,桓子澄似是有些出神,好一会后,方淡声问:“先生可有良策?”
苏长龄仿佛早有准备,闻言立时便站了起来,躬身道:“吾虽有计,却不敢奉予主公。桓氏同气连枝,吾不敢伤及主公之名。”
把桓子瑜拉下来,甚至是把桓公拉下来,这些都不难,往他们身上泼点脏水,或者是给他们弄点不良嗜好,再或者想法子让中元帝出手杀之,手段多得是。
但现在的问题是,桓子澄不仅要接任桓氏郎主,接下来还要再重新扶持一位皇子。而扶持新皇子上位的首要条件,便是桓氏的名声不可有污点、桓氏的实力不可有损折,否则此事难成。
此等情形便如火中取栗,既不能有损于桓氏,又必须将桓公与桓子瑜搞垮,更要尽最大可能保存桓氏的名声与实力。苏长龄虽素来擅谋,然他的谋断多狠辣,出手便是大杀招,像这种乱丝抽麻的谋划,却不是他所擅长的,所以他才会说无计可献。
听得苏长龄所言,桓子澄仍旧是面无表情,侧首看着窗缝外的细雪,将手轻轻一抬:“先生请坐。”
苏长龄的面上现出一丝惭色,依言坐了下来。
身为门客,却不能为主公献上良策,确实不算称职。
不过,就算胸怀良谋,苏长龄却也不会轻易献计。
那可是桓氏家族中事,但凡一个献计不好,为桓氏引来祸端,则他苏长龄阖族性命亦危矣。
苏长龄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初桓子澄站在他面前时,曾经带给过他多么大的震撼,甚至是恐惧!
以往他常以多智自诩,直到见识到桓子澄的手段后,他才知道,这世上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