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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琴原本是由薛允衍抚着的,自是顺着他的手,而秦素若要抚琴,却要将琴换个方向才行。
“诺。”薛允衍淡声应是,将铁弦琴捧了起来,头尾调换了一个方向置于案上,复又扫了秦素一眼:“殿下也想抚琴?”
“行家面前,我可不敢献丑。”秦素摆了摆手,复又探手按向琴弦,以指尖轻轻一拨。
“嗡”,沉沉一声弦音,却是铁弦才会有的那种肃杀之声。
便在这琴音之中,秦素启唇轻语:“端午宴之事,薛中丞可知晓?”
“略知一二。”薛允衍说道,一派云淡风轻,“殿下是不是认为,三殿下从中得利最大,所以可疑?然据我所知,广明宫中向来内斗不断,从不曾停止过。其中三、四两位斗得隐蔽些,大殿下与二殿下之间亦有往来。不过,二殿下与三、四两位之间的事,我却知之不多。”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便低了下去,说道:“仅以端午宴一件事,似不足以证明殿下的怀疑。再者说,这桩桩件件,与太子殿下又有何干?”
“我手头还有其他消息,可以为证。”秦素轻拨着琴弦,却是断断续续的一曲《南风歌》,悠然淡和,仿若南风徐来,轻拂柳岸:“便在中元十三年,上京城紫烟湖畔,曾发生过一件事……”
她低声地将紫烟湖之事给说了,包括牵涉其中的卢商雪、江八娘也都说了出来,唯一隐瞒下去的,便是江三娘亦即丽妃。
这一局的动机,全在薛允衡一身,此事却是不好对薛允衍明说的。如果可能,秦素希望,江三娘的病故,便是她留予世人最后的印象。
她一面絮絮而谈,一面便漫不经心地抚着琴,将那曲冲淡温静的《南风歌》给弹得支离破碎,却也很好地遮掩住了她的说话声。
薛允衍安静地听着,眉心微蹙,也不知是为着秦素的叙述而心忧,还是纯粹听不下去这不成调的一曲琴音。
待说罢了紫烟湖之事,那曲声总算也停了,薛允衍蹙起的眉,亦随之放松了好些。
“在此之前,殿下对卢士程的前程一力相阻,原因便在于此么?”一待秦素语毕,他便当先问道。
秦素闻言便点了点头:“正是。据我推算,卢士程……不,是卢商雪一旦进京,太子殿下……便不大好。所以我才会请薛中丞帮忙相阻。”
“这位卢氏女与太子之间,不可谋面?”薛允衍又问。
“正是。”秦素继续点头,一面便将手举到唇边吹着气,笑道:“这铁弦果然坚硬,没有甲套,我是断不敢弹奏整曲的。”
薛允衍并没接她的话,而是蹙眉沉思着,慢慢地道:“殿下说了这许多,却仍旧不曾解去我的疑惑。”
秦素很想要翻白眼。
这人太聪明了真的是很不好的一件事,凡事总能问到点子上来,还叫人没办法不答。原想着把紫烟湖的事情说了,便能糊弄过去的,可谁想人家根本不上当。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秦素便掏出丝巾来拭向手指,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之所以有此一说,却是因为,我近几天想起了一件事,或者说是我从旁人手里讨来了一样事物,而这样事物,可以更好地证明我的推断,亦可以很好地解释,我为何会单挑了三皇兄出来相问。”
说这话时,秦素的心几乎在滴血。
她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一旦告诉了薛允衍,她这手上的筹码便又少了一样。
可是,这件事不说却又不行。因为这是她怀疑三皇子的最重要的依据,甚至远超他从端午宫宴中获利而引发的怀疑。
说来,这件事秦素也是这两天才想明白的,彼时她就知道,这个筹码她可能留不了多久,如今果然预想成真。
秦素心下不由哀叹。
这世上为什么只有一个李玄度呢?
如果是李玄度在此,他一定什么都不会多问,直接照着秦素的话做就是。
可是,近段时间以来,李玄度那边的大批人手都在赵国,隐堂最近动作频繁,他必须要加紧盯着。于是,他留在陈国的人手便少了许多,否则秦素也不会巴巴地跑来请薛允衍帮忙,甚至还不惜捎带上了程廷桢。
要知道,这程廷桢她原也是想藏着作奇兵来用的,只如今为局势所迫,却是不得不提前翻了底牌。
竭力忍下心头浓浓的不舍,秦素收起了丝巾,面色几乎是黯然的,低声语道:“早几个月前,我曾去广明宫小坐,说来也是巧,便在三皇兄的寝宫内室,我见到那墙上挂了一幅字。彼时,我只觉得那字迹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直到这几日,我才终是记起那是谁写的字。”
说到这里,她再度探手按向了琴弦。
第807章 因情深
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谓大机密,秦素认为必须要弄出点声音来掩去语声。
谁想,她这厢手才一伸出,薛允衍的动作竟是比她还快,伸指一弹,一声清越的“仙翁”便即响起,却是抢在她前头按动了琴弦。
那一刻,他的神情一派淡然,仿似远山一般清寂无争。
他绝对不会承认,他之所以抢先按弦,是因为秦素那惨不忍睹的琴声,这辈子他也不要再听第二回。
“殿下仔细手疼。”面不改色地说罢此语,薛允衍竟就这样反着手,拨弦奏起了《鹿鸣》。
一阵沛然端正的乐音,自他的指尖传递而来,亦扫去了秦素方才那曲破碎琴韵带来的氛围。
秦素很没有形象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厮定是觉得她方才抚的那一曲太难听,这才抢先奏琴的。
反手抚琴,倒也真是好本事。
“殿下但说无妨。”薛允衍凉静的语声传了过来,仍旧是一副为秦素打算的“忠臣”模样:“虽是反手,然此曲简单,琴音不会断。”
秦素被他说了噎了噎。
喘了几口大气,将心底那憋屈的感觉给喘没了,秦素这才不情不愿地开了口,压低声音道:“我之前说,我见到三皇兄房中挂了一幅字,彼时我只觉得那字迹很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是谁写的。就在这两日,我才终于回忆起那字迹为何眼熟了。那幅字,颇有尊府二郎君之风。”
“铮”,铁弦洪音中,蓦地有了一声变调。
纵然这一声变化飞快地被接下来的弦音所取代,秦素却仍旧听了个清楚。
她凝目看向薛允衍。
薛允衍那双琥珀般的眸子里,没有一点波澜。
“殿下请继续说。”他淡然语道,指下琴韵流泻,如阔水长天、惠风清朗。
秦素却是没说话,而是自袖中抽出了几封信,递予了他。
薛允衍凝目看去,蓦地面色一寒,眸中飞快地划过了震惊之色。
那些信的信封上,无一例外地写着“陶公亲启”四字。
虽只四字,然那字迹却极为眼熟。
赫然便是薛允衡的手笔!
薛允衍虽面色不动,然心底深处却是大起波澜。
他一面按指弹琴,一面稳下心神,仔细地端详着那几封信。
细看之下便可发觉,那信上的字迹与薛允衡的笔体还是有些细微的不同之处,尤其是“先生”的“先”字,那折笔之处,大失薛允衡字迹之神韵。
薛允衍不由轻舒了口气。
很明显,这几封信应该是有人仿制的,而并非真的出自允衡之手。
此念一起,薛允衍面上的淡然,便又一点一点地化作了冷意。
然而,在他的指间,那一曲《鹿鸣》却依旧流畅,如华堂玉宇呈于眼前,叫人肃然之余,又觉清雅庄重。
秦素心下极是佩服。
薛允衍这一份养气的功夫,委实厉害。
她一面心下暗想着,一面便将信搁在了琴案边的一方锦垫上,再不说半字,唯静静听琴。
直待完整的一曲抚罢,薛允衍方才探手拿过信,一封一封地挨次看过,面色极为冰冷。
“此信,从何而来?”待将几封信全部看完,他抬眸看向秦素,淡声问道。
“双禾之罪,想必薛中丞并不陌生罢?”秦素的语声同样淡然,却是并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薛允衍茶晶色的眸子里,陡然有寒色乍起。
那一刻,他身上的气息坚冷如冰,让秦素瞬间又想起了桓子澄。
这两位大郎,要不要这么像啊?
她暗地里叹了一声,抱着胳膊往后面挪了挪,压低声音道:“此信,便是在双禾之罪爆发之前,我的人从陶夫子的书房里搜出来的。而据我的人查探,这些信,乃是他人仿制。”
这些信正是欧阳嫣然生前放在陶夫子的书房里的,后被英宗搜了出来,辗转交给了李玄度。而秦素在看过之后,便请李玄度将这些信都收了起来,其用意,便是防着有这样的一天。
而今看来,她的这个选择还是明智的。
挂在三皇子房中的那幅字,之所以会让她觉得眼熟,便是因为,那字迹,实则与这几封信的字迹很像。
原本这件事秦素是已经忘记了的,而勾起她回忆之人,却是丽淑仪。
若非前些时候她曾与丽淑仪有过一次“长谈”,就此知晓了一些事儿,秦素也不会想起那幅字来。因为,她们那次“长谈”的相当一部分内容,其实是涉及到了薛允衡。
不得不说,这位薛二郎,在丽淑仪的心中,已是根植甚深。
秦素不禁有些惘然起来,微微转眸,看向了琴室一角的大花斛。
那花斛中置着一束干枯的芦苇,泛黄的苇叶,在渐渐西斜的光影之下,疏然洒落。
那一刻,丽淑仪的说话声,似又在响起在了她的耳畔:
……上巳宫宴那天,我原本睡得很沉,却不料鼻中忽然就闻到了一股很刺鼻的味道,于是我一下子就醒了。醒来后我才发现,我的榻边正站着一个面生的宫人,生得很是娟秀,我便问她是谁,她却不肯说,只告诉我说,薛二郎叫她传信给我,约我在御花园相见……
……我当时脑子里昏昏的,也不知怎么的,竟就信了她的话,这心里却是……很欢喜。于是我便急急地要起身。那宫人便叫我行事小心些,别叫人撞破了去。又偷偷告诉我说,她会先去御花园等我,那薛二郎便与我约在了御花园的后门处,到时候自会由她带我过去……
……我收拾出来去了御花园后,便借故把服侍的人都打发走了,没多久,那宫人便与另一个宫人同来了,那宫人说她们是薛二郎遣来的,会带我去见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香气,尚没待我分辨出来那是什么香,我就又觉得头晕脑涨,只记得被她们扶着往前走走,可接下来的事情,我却是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秦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直到此时,丽淑仪那张痴痴怨怨,却又满含深情的脸,仍旧挥之不去。
第808章 思无解
在听到此事的那个瞬间,秦素的心中,其实是有些发憷的。
怪不得那天丽淑仪突然就醒了过来,还一个劲儿地要去御花园散步,却原来,还是为着薛允衡。
如果说,那两个带走丽淑仪的宫人,果然便是银面女的话,亦即是说,“那位皇子”对丽淑仪的那点儿心思,实是一清二楚。
这如何不叫人心惊?
只是,再转念去想,秦素却又觉得,这事情有一点不合理。
“那位皇子”为何不去一力促成丽淑仪嫁进薛家?
如果丽淑仪成为了薛允衍的夫人,那么,嫂嫂与季叔有染,这种丑闻无疑是极具杀伤力的。
可是,丽淑仪如今却远在深宫,她的那点儿心思,将永远没有化为实际的可能,而她所产生的影响,也将远不及嫁进薛家来得大。
在经过了反复思量之后,秦素得出了一个很怪异的结论:
前世今生,丽淑仪突然入宫,很可能都是在“那位皇子”的计划之外的。
而随着她进宫,她的用处便也变得小了许多,于是,“那位皇子”干脆视之为弃子,只利用她的真实身份让中元帝厌恶薛家,其后便放弃了她,由得她在深宫自生自灭。
结合前世诸事来看,秦素觉得,她的推测应该是**不离十。
这一世上巳宫宴之后,杜十七提前入宫,丽淑仪降了等,这一切都与前世不同。在“那位皇子”看来,如今的杜十七才是最重要的棋子,而已经失了宠的丽淑仪,可能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或者说,她对“那位皇子”可有可无,用处并不大。
而即便如此,在缺乏人手的秦素眼中,丽淑仪却是大大地有用的。于是,趁着此次丽淑仪复宠之机,秦素干脆便向她挑明了薛允衡之事,一通连蒙带吓,便将这位美人儿抓在了手心。
如今看来,有个宠妃做帮手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秦素此次得以出宫,丽淑仪至少占了一半儿的功劳。而更为巧合的是,因为那场“长谈”说到了薛允衡,秦素终是记起,挂在三皇子房里的那幅字,为何她会觉得那幅字如此眼熟。
原来,在她的脑海深处,已然对那几封仿造的信有了颇深的印象,如今被丽淑仪屡次提及薛允衡,才终是令秦素想起了这其中的联系。
三皇子房中的一幅字薛允衡仿照薛允衡的笔迹而写的信。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几件事物,在有了薛允衡这个连接点之后,便有了极为密切的关联。
自然,有了这一层认知,秦素对三皇子其人自是起了疑心。
还有谢氏的某些态度,也让她很是在意。
她分明记得,谢氏对那幅字的态度很暧昧,当初甚至还有过希望秦素求字而去的意愿,只是秦素佯装不知道,将事情混了过去。
如今想想,秦素自是后悔不迭。
在将这些事想清之后,秦素便挑了个天清气爽的早晨,去广明宫探望了谢氏一回。
可令人意外的是,那幅字,却是不见了。
左一路的寝宫内外,摆满了中元帝赏赐的诸般事物,墙壁上也新添了五柳先生的字画。
而那幅字,却是踪影全无。
秦素有心多问一句,只是谢氏已是病体支离,从头到尾始终恹恹地,根本就不肯多讲话。
看着这样的谢氏,秦素又哪里张得开口?只得捺下不提。
事情至此便到了死路,以秦素手上的那点儿人手,她是绝对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的。而李玄度到底是唐人,对大陈皇族之间的事情知之不多。百般无奈之下,秦素只好特意出一趟宫,请求薛允衍的帮助。
思绪转到此处,秦素终是收回了心神,看向了薛允衍。却见他仍在垂眸看信,眉眼间一派冰冷。
盯着信看了好一会后,薛允衍便伸出一只手,随意地按上铁弦,几乎是下意识地拨弄着,“铮铮”数声之后,一道凉飒飒的语声便飘进了秦素的耳畔:“殿下也知双禾之罪么?”
秦素回眸看了看他,却见他正堂而皇之地将信收进袖中。
她心下便苦笑了一声。
她就知道,这些信离了她的手,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这般想着,她索性坦然起来,点头道:“是,我知道。双禾之罪所构陷的乃是秦、程二姓。而若是此计真的成了,那么,当官兵搜到秦家时,便会从陶夫子的房里,搜出这些信。”
她伸出一根纤白的手指,指向了薛允衍的袖口,清弱的语声随琴韵而出,说不出地动人:“若是在彼时情形下拿到这些信,薛氏乃至于桓氏,想必都要陷进这场谋逆大案之中。”
薛允衍没说话,唯眸光冰寒,面沉如水。
他从未没想过,刘豹等人无意间撞上的灭门惨案,最后牵涉到的,居然也有他薛氏。
如今想来,若不是秦素早早将汉安乡侯的密事告之于他,让他提前将刘豹等人送进汉安乡侯府,那么,双禾之罪,便不会如此收梢了。
思及此,薛允衍身上的气息,已经不能用冰冷来形容了,而是肃杀如寒冬,直叫满室瑟瑟。
秦素抱着胳膊,再度往后挪了挪。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不知何时,那琮的琴声已经悄然停歇,唯窗扇里透出的风,徐徐拂动着芦苇,为这间死寂的房间添上了一抹写意。
良久后,薛允衍身上的气息,方才一点一点地平静了下来。
他琥珀般的眸子向秦素看了看,伸手按向了琴弦。
弦音如水,自他的指间流淌而出,庄重沛然,却又是一曲《大雅》,乐韵仍旧古拙端正,叫人肃然起敬。
“却原来,我薛氏满门,竟也欠了殿下一声谢谢。”悠然琴韵中,薛允衍的语声仍是微凉。
秦素抚了抚衣袖,面色平淡地启唇吐出了一个字:“是。”
薛允衍缓缓抬头,扫了她一眼,蓦地挑了挑眉:“殿下为何直到此时才将信予我?”
“时候未到。”秦素毫不讳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