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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有着无限感怀,身上的气息亦变得和缓起来。
阿烈布巾上的眉眼仍旧平平,淡声道:“云宗却是没变,武技也更精进了,瞧来仍是当年模样。”
贺云啸有些落寞地低下了头。
直到那一刻,他的身上才显现出了这个年龄应有的暮气,苍老而倦怠。
再度叹了一口气,他幽幽地道:“为潜进桓氏,我隐忍了十来年,常人见我只会叫一声贺先生,又哪里会再加个‘宗’字?”
“云宗为先生沤心沥血,先生是知道的。”阿烈说道,向后退了半步,躬下了身子:“云宗如今所行之事,关乎先生大计、关乎大陈气数,委实是辛苦了。如今您又认了桓四郎为主,想来应付他也不容易。”
贺云啸抬手向自己的袍袖上拍了拍,面容平静:“桓四郎为人急躁,不堪为虑,敷衍他一点儿不难。不过,他身边那个张无庸却是个聪明人,离……先生,还是要防一防的。”
“张无庸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谋士罢了,有云宗在,又哪有他张扬的地步?”阿烈接口道,语气倒是颇为真诚。
贺云啸倒也没现出得意的样子来,语声仍旧很是谨慎:“上一回,我们将计就计,把大皇子换成了太子殿下,又利用桓府之人将青桓引去了玉琼殿,桓四郎今日才知情,自是勃然大怒,就在方才,他还冲我发了好大的火,不过那张无庸却很冷静,已然想出了对策。”
说到这里,他便将声音压得极低,在阿烈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复又问:“如今便要请先生的示下,此计该如何利用?”
“先生已经算到这一步了,正有话要交代云宗。”阿烈的语声仍旧很平板,似是对张无庸的计划早就了然于胸:“先生的意思是,此事云宗便不必插手了,由得他们自己斗去。”
贺云啸像是松了口气,点头道:“我知晓了,我会按照先生的交代去做的。”
停了一会,阿烈便又问:“先生想问云宗一件事,便是那桓家的宗师,如今是怎么分派的?”
贺云啸闻言,面上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沉声道:“桓氏宗师号称十余,只是在辽西时病逝了几位,如今只有八人。虽人数少了点,不过这八位宗师却皆是当今最强之武者,绝不可小觑。如今这八大国手中的四人跟着桓道非,余下的四人则护卫青桓。这是老桓公临死前亲自分派的,他还将‘狐令’也交予了桓大郎,而桓道非的手上,则只有一枚‘家主令’。”
“老桓公对这个嫡长孙,看来相当器重啊。”阿烈淡声评判道。
贺云啸便点了点头:“正如你所言。老桓公对桓子澄极为看重,那枚狐令能够号令桓氏一半府兵,对宗师亦有约束之力。桓道非对桓子澄之忌,亦由此而来。而刨去这些不谈,据我这十余年的观察,我发现,除了这些明面儿上的宗师外,桓家似乎还藏着一股暗中的力量。”
“哦?”阿烈布巾上的眉挑了挑,鲜少有表情眼睛里,划过了惊异之色:“桓氏暗中还有人手么?那这些人手又是听谁号令?”
“这个……我目前还不知。”贺云啸低声说道,面色越加郑重:“为方便隐匿,我没敢暴露宗师身手,就是为了泯然于众。这层身份固然便于我暗中观察,却也限制了我接触事物的程度,有些重要机密,只有宗师可以参与。”
说到这里,他的语声压得更低了些:“我记得,约莫是中元十三年的夏秋之季,府中有几位宗师突然消失了,直到冬时才出现。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隐约察觉到,府中多了十几道陌生的气息,从呼吸与脚步来看,这群人最低也是大手级别,更有几个半步宗师,另外,还有一道很冷冽的气息,是属于宗师的。”
他的叙述并不见紧迫,可阿烈的神情却肃杀了起来。
“还有一位宗师?”他问道,眸光带着狐疑:“桓家八大宗师一事,我们是早有耳闻的,现在难道又多出了第九位?”
“是。”贺云啸简短地说道,语气极为肯定。
对于这位宗师的判断,阿烈还是很信服的,此刻闻言,他便微微蹙起了眉:“如果这样的话,我等行事就更要小心了。”
“先生倒也无需太过担心。”贺云啸眉心舒展,看上去倒是比方才轻松了些,“桓子澄如今不在府中,四位宗师已去。且那十几道气息也已消失多时,直到现在也没出现过。”
“哦?”阿烈的目中再度涌出了疑色:“那十几个人都不在了么?他们是何时不见的?”
“在我们回大都之前,这些人便消失了。”贺云啸说道。
阿烈便皱起了眉头,沉吟了一会后,低声问:“我家先生曾听过一个传闻,说是在桓府之中,藏着一位大国手。”
“大国手?”贺云啸霍地抬头看向了他,惯是沉稳的脸上,现出了几分骇然,“这世上,还真有活着的大国手么?”
武人是以境界分等级的,其中境界最高者,便是大国手,而在前秦时,这世上还是有几位大国手的,且每一个都是名震八方。
只是,天下三分之后,世道混乱,武人们受到的影响尤其大,因为他们身怀武技,所以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有建功立业的野心,然而现实却是,单靠武技,是赢不来天下的。
那几位前秦的大国手中,曾有数人为反暴秦揭竿而起、自立为王,最后却也落得身首异处。
三国乱世,个人的力量渺小得微不足道,然各大士族却就此崛起,渐渐掌控朝野。那时人们才发现,得士族者方可得天下。于是,大量武人便此涌入士族家中,甘为门客,既可寄身、与对方互为依存,又可施展武功完成抱负,也算是另一种成就野心的途径了。
第821章 正空虚
自前秦灭亡后,这世上已然再无大国手了。
当今在武人的世界中横行的,只有宗师,且就连宗师,也因为身处乱世损耗极大,如今也算是罕物了,更遑论大国手这一级别的高手。
而此刻,阿烈却说桓家还藏着一位大国手,这如何不叫人惊奇。
“你确定没弄错么?”良久后,贺云啸又问道,面上的讶色变作了怀疑:“先生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阿烈的神情微微一暗,低声道:“先生……是从先王那里得知的这个消息。”
此言一出,两个人便皆安静了下来。
凉风拂过乱草,破败的城隍庙外有沙土飞扬,发出“刷刷”之声。
良久后,贺云啸方才叹了口气,怅怅地抬起头,看向了无垠的夜空,面上满是感慨:“原来如此。”
阿烈微微躬身,低声道:“如果有暇,还请云宗打听打听。”
贺云啸点了点头:“我会再好生查探的。”语罢,又看向阿烈,沉稳地道:“至于我之前说的那多出来的第九位宗师,我可以拿人头担保,那人,绝非大国手。”
“我会告诉先生的。”阿烈恭声说道。
他的态度十分恭谨,贺云啸似是对此很满意,面上便露出了些许笑来,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了那张折好的字条,递了过去:“这是阿霞今日送过来的,那人难得出趟门儿,倒是传了消息过来。”
阿烈将字条接了,展开瞄了两眼,眉目间仍旧没什么表情,只低声道:“有劳云宗传消息,辛苦了。原本这些小事也不该轮到您出手的,云宗见谅。”
贺云啸便将手摆了摆,毫不介意地道:“我知道那人于你们极为紧要,若无重要事情,她也不会急着找阿霞传话。却不知她要做些什么?”
阿烈没说话,只将字条交予他看。
贺云啸接过字条看了几眼,便又将之还了回去,负了两手,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来是这件事。她在那府里,想是比我艰难得多。”
阿烈却是没这么多的感慨,面无表情地将字条收了,低声道:“先生自会替她周全的。云宗于先生极为重要,先生希望您一切安好,这些细枝末节,还是交由我等来处置罢。”
此言却是将贺云啸放在了一个极高的位置,他听了自是欣然,笑道:“待事成后,你们还是把东西交予阿霞。总归那珍宝坊她也要常去的,传递东西十分方便。”
阿烈应了一声,又低声问:“桓府如今情形如何?”
“表面平静,暗流涌动。”贺云啸给出了八个字,停了一会,又道:“桓道非有意暗中联合卢、卫二姓,此事不可不防,目今我正在查,一有消息我会立刻告诉你的。”
“有劳云宗了。”阿烈说道,语声变得越发低沉:“以先生算来,桓道非联合卢、卫二姓最好的手段,无外乎联姻。不过,此事不足为虑,泗水才是大事。”
贺云啸“唔”了一声,沉声道:“桓子澄远赴泗水,此事是桓道非的意思。我看,桓家这回是躲不过了,桓道非大有一战之意,想必是想趁机把‘狐令’拿到手,以号令那万余桓氏精锐。”
阿烈眉眼不动,平平地道:“父子相忌、兄弟内讧,桓氏内部越乱,便越于我等有利。云宗且暗中观察便是。待泗水大战之后,便是我们动手之机。”
贺云啸点了点头,道:“如今桓府去了四位宗师,正自空虚,实是千载难逢之良机,先生就没什么要我做的么?”
“正有此意。”阿烈回道,上前一步,解下了一直负在身后的那只包袱,交予了贺云啸,语声低沉:“此中诸物,请云宗寻机放在这几处……”
他的声音越发地低微起来,夏风吹动树梢与野草,发出阵阵声响,将他的声音完全掩了去,几乎不复可闻。
…………………………
过了五月,大都的暑气便消去了不少,每天晚上睡觉时,那夹纱薄被都是少不了的。
六月初的一天清晨,秦彦婉起榻后用罢朝食,便唤了采蓝过来:“你去前头和二兄说一声,我要用车。”
采蓝领命而去,采绿知道秦彦婉这是要出门儿,便去隔壁开衣箱,一面便扬声儿问:“女郎这是要去哪里?”
秦彦婉便笑道:“我要去瞧瞧陶家娘子去,你挑着合适的衣裳备下,那些太扎眼的就不必穿了。”
陶家的家境是远比不上秦家的,秦彦婉每次见陶文娟,都会穿戴得简单些。
采绿闻言,心中便有了数,一会便自隔间转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套月白绣银莲夏布曲裾深衣,那深衣的衣襟、袖口并下摆处皆镶着寸许阔的湖蓝色南锦宽边,上绣着细碎的莲叶纹,绣工虽精致,料子却普通。
“这件便很好。”秦彦婉笑着点头道。
采绿便将衣裳搁在一旁的架子上,行至妆台前替她梳头,一面便笑盈盈地道:“还是在这里住着舒服,要不然钟夫人又要管头管脚地问过来了,却是比管事妪还挑剔着。”
秦彦婉笑看了她一眼,遂拿巾子向她手上拍了拍:“钟舅母也是好心,想要多看顾我们一些儿。如今我们搬出来住,她倒也省了麻烦。虽然说两下里是亲戚,也不好总在人家府上呆着。钟舅母想也体谅我们的苦心。”
采绿便转着眼珠子笑:“女郎这么说真对。可不是么,总在那里住着,出个门都好麻烦的,还总有人要往前凑。”
以往秦彦婉偶尔出门,钟大郎必会准时出现在垂拱门那里,就像是专门候着她一般。而每回遇见他,秦彦婉都少不得要应酬他几句,有时候推却不过,他还会陪着一起出门,直是不胜烦扰。
如今却是没了这些琐碎,她心下自也是欢喜的,此时听了采绿的话,她便笑道:“罢了,好歹我们自己住着,你也别说了。”
她素来是安静温柔的性子,亦不喜欢底下的人议论主子,采绿这是在钟府憋坏了,这才说了几句,此时见她这样说了,便也歇了声,专心地替她梳头。
第822章 清露轩
未多过久采蓝便回来了,说马车已然备好。秦彦婉梳洗已毕,便带着两大使女,又叫上了几个粗使的仆妇,一行人出了院门儿。
院子外头搭了葡萄架,旁边是一株合抱的木樨树,院门口又有一架子荼蘼花幛,此刻尚未开花,唯满世界绿苍苍的叶儿,可以想见,到得夏末秋初,这院子想必极美。
许是因了这些花木,这院子便也有了个凉飒飒的名目,叫做“清露轩”。
说起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秦彦昭买下的这幢宅子,便在城南靠东的位置,与钟府所处的城北,恰是一条极长的斜线。
按理说,以秦家门楣,几乎是不可能在大都城南偏东的位置置宅的。他们这也是托了晋陵公主之福,人家也是瞧在秦家出了个公主的份儿上,才把这宅子卖给了秦彦昭。
虽然大都城有“东士南贵、北富西庶”之说,但城南却也住着不少名门望族,虽无七姓那样的名头,却也是秦家根本够不着的。如今秦家能搭上个边儿,简直就是撞了大运。
而这城南的宅子也确实是好,便如秦家这一处,虽只有三进,却比钟家的四进院子还要大,后花园里更有几间小院儿,修建得错落有致,又有流水曲折、假山重叠,花木更是精洁雅致,不仅能住进这几位女郎,就是偶尔办个花宴、茶会、诗会之类的,那地方也是足够的。
自然,这样的宅子绝便宜不了,几乎便花去了秦彦昭身上一多半儿的钱,原先他实是有些犹豫的。不过,前些时秦素过府探望时,却流露出了让他们早早搬离钟家的意思,秦彦昭这才痛下决心,一咬牙便将这宅子买下了,并用最快的速度搬了过来。
如今,秦家两位郎君、三位女郎住在一处,又有董凉这样老成的管事跟着,这日子却也过得舒心。且秦彦昭买下这宅子还有一重用意,就是想着秦素下回若再要出宫,也好住在他们秦家自己的宅子里,而不必借钟家的地面儿了。
自月洞门穿出去后,便是一段长长的游廊,此刻天时还早,游廊外有鸟儿啼鸣,花树上头坠着露珠,一派可喜景象。
秦彦婉带着人行过曲廊,才一跨出垂花门,便见秦彦昭正立在那油壁下头,一身佛头青的长袍映着天光,无端地便现出了一种洒然。
“二兄怎么在此处?”秦彦婉笑问道,复又上前行礼问安。
秦彦昭便笑着还礼:“正好要去陶夫子那里讨教学问,便想着陪妹妹一同去。”
他已然年满十八岁,身量长高了好些,肩膀也宽了,说话时喉音低沉,再不复从前的少年张扬,而是沉稳了许多。
秦彦婉便笑道:“如此也好,也省得我这一路无人说话。”
陶若晦家住在城西,坐马车过去至少要大半个时辰,路途却是有些远的。
听了秦彦婉的话,秦彦昭便点头,将两手负在了身后,一派老成:“也好,我也好久没与二妹妹同车了,正好前些时候读了《北邙志》,听说二妹妹对此书见解颇深,今日倒是可以向二妹妹请教请教。”
“这也真是的。”秦彦婉有些无奈,将手去拂缓鬓:“定是四妹妹去你那里说的,她啊,现在是没了笼头的马,这家里就她跑得欢。”
秦彦贞喜静,这在秦家是出了名的。可自从搬到了新住处后,她似是极为欢喜,四处跑动得便勤了些,也常去秦彦昭处与他讨论学问,秦彦婉这才有此一说。
兄妹二人说说笑笑便上了车,一路上谈天说地,却也不觉时间走得慢,直到马车缓缓停了步,兄妹二人犹在讨论着书中细节。
采蓝等人皆是跟在车外步行的,此时便在车外唤:“郎君、女郎,到地方了。”
秦彦婉便打住话头,略掀开车帘看了眼,回首道:“到巷口儿了。我之前给陶娘子下过帖儿,想必她会在前头等着。二兄便请先下车吧。”
若是秦彦昭不下车,一会儿就得与陶文娟见面,秦彦婉这是从礼数上考虑的,可谓周全。
可是,秦彦昭闻言,身形顿了顿,却是没动,口中的话说得亦极顺:“我也有几日没见师姊了,听说她前些时候身子不爽利,正好也可问候几句,便同妹妹一道儿吧。”
陶文娟比他大了一岁,故他以师姊相称。
秦彦婉不疑有他,那马车便也一路驶向陶家大门,果然,陶文娟戴着一面半旧的浅蓝幂篱,正立在门外张望,见车来了,便扶着小鬟的手走过来,口中笑道:“我算着这时辰差不多了,果然你就来了,我说……”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幂篱下的眼睛张得大大地,讶然地看着出现在车门边的秦彦昭。
秦彦昭淡定地向她揖手:“师姊,数日未见,可安好否?”
陶文娟愣了愣,连忙屈身行礼:“原来秦二郎君也在,我唐突了。”说着便后退了两步,垂手站好。
不知为什么,她此刻的样子,看上去有点不安。
秦彦昭却是状甚从容,扶着车门下了车,又回身去扶秦彦婉,朗声道:“我是陪二妹妹过来的,这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