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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随后,江九郎突然便传来了消息,说是接到了调令,着他即日返回大都,另有旁人接替他的监军之职。
直到最近,江仆射才打听出来,那接替江九郎之人,竟是薛允衡。
有了这两样前提,泗水那一战,基本上已经可以保证江氏无虞了。
不过,此念一起,江仆射很快便又敛下了欢容。
纵然有了苏长龄与杜骁骑的双重保证,他对泗水之战的前景,仍旧很是担忧。
他看向了苏长龄,沉声问道:“先生可有把握?”
“仆可以项上人头担保!”苏长龄说道,语气十分肯定:“我夜观天相,又以先天之数推演了数次,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泗水大战之后,天下七姓,当以江氏为尊。至于桓氏么……”
他眸带深意地看向了江仆射,淡笑着道:“……若侥天之幸,桓氏还能勉强列于冠族之列,但却极难。以我推断,桓氏此役,乃是九死一生之格局,想要翻身,应是再无机会的了。”
江仆射静静听着,沉默不语,面上的神色仍旧颇为肃杀。
苏长龄不动声色地端详着他,蓦地捋须问道:“仆射大人所忧者,是不是江氏那五千精锐?”
“先生知我也。”江仆射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沉重起来:“我江氏始终被桓氏压了一头,非是我江氏子弟不够出众,亦非我江家资财不足,而是因为我江氏缺一个领兵之将,更缺练兵之材,因此之故,江氏府兵,便始终要比桓氏弱些。而即便如此,我江氏之所以能够勉强与桓氏抗衡,亦是因了这五千精锐。这五千精兵,乃是我江氏倾注无数心血打造出来的,若将他们全数投入泗水一役,我,委实不太放心。”
说到这里他便看向了苏长龄,目中划过了隐晦的神色,续道:“先生有所不知,那桓公之嫡长子桓子澄,据闻乃是天纵奇才,极擅诡战。当年老桓公一眼就看出此子天赋,特意将他带在身边,亲手调教,将桓氏诡战之术倾囊相授。若这传闻属实,则那桓子澄,怕是极不好对付。”
他说着已是蹙起了眉,俊逸的脸上一派沉凝。
他与薛允衍并称“大都双俊”,形容风度皆是上乘,若不然,中元帝也不会这样看中于他。此刻他纵然愁眉深锁,举止间却不见半分局促,瞧来唯觉从容。
听了他的话,苏长龄便敛目看向面前的书案,一只手下意识摩挲着案上的一方玉镇纸,沉吟地道:“仆射大人所言,亦有一定的道理。仆自天相之中看出,大陈确有一颗将星,出自于桓氏子弟。只是,这将星并不在大都,而是远在边塞。”
“哦?”江仆射一下子抬起了头,面上已有凛然之色:“先生此话怎讲?”
“仆射大人勿须担心,此子不足为虑。”苏长龄从容语道,将那方玉镇纸拿在手中把玩着,面上浮起了一个淡笑:“那颗将星乃是孤星,与桓府有相犯之格,他不来还好,他若一来,桓氏必败。而那先天之数则显示,这颗将星不日将会抵达大都,桓氏之败局,便在他的身上。”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江仆射,歉然一笑:“仆射大人见谅,我在术数方面的造诣到底有限,纵然推算出此子必将大乱桓氏,但这颗将星指的是何人,以及他与桓府如何相犯、何以相犯,以仆之力,却是难以推断出来的。”
江仆射沉默地点了点头,面上有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
苏长龄冷眼看着他,并不说话。
安静了一会后,便见江仆射再度叹了口气,说道:“话说回头,我所虑者,还是在桓子澄的身上。若此子果然有大能,万一被他占得先机,我江家的这点儿家底,可就要尽皆折进去了。”
苏长龄闻言,面色却是分毫未动,淡声语道:“仆射大人此言甚是。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才过来向仆射大人献计。”
“哦?”江仆射立时坐直了身子,双目灼灼地看着他:“却不知计将安出?”
苏长龄微微一笑,将手指点了点自己,说道:“仆,愿为仆射大人马前卒,前往泗水,助江氏一臂之力。”
“哦?”江仆射大为惊讶,旋即那面上便迸出了喜色,急声问道:“先生果然愿意前往泗水关么?”
“此计乃是我献予仆射大人的,我若不能身先士卒,又有何面目见大人?”苏长龄断然语道,霍地站起身来,单膝点地,叉手说道:“仆愿前往泗水,望大人成全。”
江仆射先是一怔,旋即仰天长笑,亲自上前扶起了苏长龄,心神激荡之下,语声竟微有些发颤:“有了先生这句话,泗水无恙,我江氏,亦无恙。”
这苏长龄在兵法上头极有天赋,江仆射与他相处日久,自是知晓他的厉害,此时听闻他愿意前往泗水关,则江氏那五千精锐,自是得保,他这颗心立时便放下了大半。
此时,苏长龄仍旧维持着方才叉手的姿势,沉声道:“我苏长龄在此立誓,誓与江氏府兵共存亡。军在人在、军去人亡。如若事败,必提头来见!”
“先生万勿如此说。”江仆射似是极为动容,眼眶竟是有点红了:“便是我江氏府兵不保,先生也一定要活着回来。我有先生一人,足矣。”
此言大有折节下交之意,苏长龄直是满脸的感动,庄容道:“大人待仆之谊,仆无以为报,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江仆射心下越发欢喜,亲自上前扶他归了座,复又亲手替他倒了盏茶,双手呈上,笑道:“以茶代酒,吾敬先生!”
第915章 不置喙
苏长龄面上的感动之意愈浓,接茶在手,一饮而尽,旋即掷杯于地,起身说道:“大人的知遇之恩,仆永世不忘。”
江仆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罢了,先生还是快些坐下吧,我还有事与先生商议。”
苏长龄依言坐了下去,只是他的情绪一时间似是难以平复,坐在那里半晌没说话。
此时的江仆射,心下难免有些得意。
苏长龄乃是不世出的奇才,而他江奉先却能够令之臣服于己,此等情形,任是谁都不可能不生出得意之感的。
他亲手给苏长龄重新换了一盏茶,这才说道:“先生愿去泗水关,余愿已足。只是,先生也当珍重才是。”
苏长龄抚须一笑:“仆射大人的心意,吾心领了。不过,仆射大人也莫要忘了,九郎君仍为泗水监军。若泗水大败,监军也是要吃罪的。”
“吾省得。”江仆射撩袍坐了下来,面色一派舒展:“不瞒苏先生说,杜骁骑之前也提醒过我。”他说到这里便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他的意思是,把薛氏拖下水。”
“善哉。”苏长龄立时抚掌笑了起来,“我记得,那薛二郎很想去泗水,仆射大人何不成全成全他?”
“我与先生想到一处去了。”江仆射笑着与苏长龄对视了一眼,二人俱是心领神会,相顾一笑。
“九郎能回来,这自是好事。”略停了片刻后,江仆射又说道,面上多了几分思量:“然这领兵带队的人选,还是要好生挑一挑的。”
苏长龄闻言,不由心下冷笑。
这便是所谓的制衡之道。一军二将,互为制约,则那五千江氏府军便能最大程度地得以保全。
说到底,江仆射对他苏长龄,并不是完全放心的。
心下如此作想,苏长龄的面上却是慎重思忖之色,好一会后,方说道:“若论领兵之将,仆以为,江氏几位郎君个个出色,皆可胜任。”
“先生这话可就太夸着他们了。”江仆射捋须笑了起来,显是心情极好,说话的态度亦较之方才轻松了许多,“我那几个儿子我最清楚,没一个成器的。若他们中有一个能像那桓子澄,我可也不愁了。”
“仆射大人此言差矣。”苏长龄正色说道:“以我看来,大郎君沉着谨慎、二郎君聪慧机变、三郎君勇毅果敢、四郎君腹有千秋。每一位郎君都极为优异。”
他说着面上便露出笑来,颇为感慨地道:“仆射大人教子有方,所谓雏凤清于老凤声,阆中江氏将来的路,必会越走越宽。”
江仆射闻言,心情自是大好,口中却是谦道:“先生万莫再夸他们了,他们几个哪里有这样好。”
苏长龄便笑着抚了抚胡须,并不再往下说了。
江仆射想要从四个儿子里挑一个出来领兵出征,这种事情,他一个江府门客,自不好过多置喙。
再者说,这江家的水也不浅。如无必要,苏长龄是绝不会把脚伸进这淌浑水里去的。
见他不说话,江仆射目露沉吟,蓦地笑道:“先生那里,是不是有人去打扰了?”说着便沉下了脸道:“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想必是安分不了的,必是时常缠着先生罢?”
苏长龄便露出了一个苦笑,摇头道:“打扰二字却是谈不上的,这几位郎君确实都很不错,难分伯仲,一时间很难分出高下来。他们一心要为江氏建功立业、为天子排忧解难,仆亦深受感动。”
说来说去,就是没半句实诚话。这是摆明了不想在此事上发表意见。
而他越是如此,江仆射越发觉得这位苏先生果然十分识趣,心下倒是又高看了他几眼。
沉思了片刻他,江仆射便拍板道:“就叫二郎去吧。”
“仆射大人高见。”苏长龄立时送上一顶高帽。
江仆射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先生又来调侃于我了。”
苏长龄自是连道“不敢”。
江仆射便抚着短须,慨然地道:“二郎年岁不小了,也该去外头历练历练才是。此次出征泗水,先生一定要替我好生地看着他,莫要叫他惹事生非。我知道他那个性子,最是跳脱不羁,不好调教得很。”
说到这里,他便又笑了起来,和声道:“我也会叮嘱二郎,命他凡事多向先生学着的。”语罢又作势揖手,诚心诚意地道:“倒是有劳先生替我教子,我心下甚愧啊。”
这话自又是引来苏长龄的一阵谦词,两下里将那主从间的客气话说了好几轮,方才作罢。
纵然与江仆射谈笑风生,然在心底里,苏长龄却是颇有些烦难的。
江奉先膝下这几个儿子里,最难缠的就是这个二郎,为人精明不说,且还很会做表面文章,皮里秋阳那一套玩儿得溜转。由他领兵出征,苏长龄必须拿出全副精神应对,否则一个不好,说不得就要被他翻盘。
不过,再一转念,苏长龄便又暗自冷笑。
江二郎再是精明又如何?在千军万马面前,以他一人之力,又能做些什么?
这般想着,他终是在心底里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这天下、这江山,还有他苏长龄的雄心抱负,都将在不久的将来,焕发出全新的格局。
江府的大书房中,一主一从之间的对话仍旧在继续。西风携来明洁的阳光,洒落在一片秋色的庭院中,仿佛为整个世界涂上了一层金粉,晃得人睁不开眼。
走在百花凋零的御花园中,秦素抬起手来,将纱罗巾子掩在眼睛上方,眯了眯眼。
园中早是一派萧瑟,然那灿烂的阳光却又是热烈的,似是要将那最后的华艳铺排开来,让人一睹这秋日的美丽。
秦素侧眸看向了一旁,心底微有些不虞。
她居然又遇上了霍亭淑!
看起来,她与这位霍家大娘子,还真是挺有缘的,这难得出一趟门儿,居然也就能在御花园中狭路相逢。
说起来,这位霍内家人如今正受宠着,据说连新提上去的那个阿茵也不及她风光。
果然,三皇子这个人,就是个好色胚子,真不愧是中元帝那老花心的儿子。
第916章 赠香囊
“今日真是巧得很,居然在这里遇见了公主殿下。”霍亭淑殷勤地在一旁寒暄着道,礼数十分周全,“妾还想着一个人逛园子有点孤单呢,可巧殿下在此,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笑得十分真诚,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浓重的巴结之意。
秦素随意地向她点了点头,漫声道:“在屋里呆着闷得紧,出来走一走,散散心。”说着便又转头看向江八娘,和声道:“这位是我三皇兄的夫人,姓霍,你称呼她霍内家人即可。”
江八娘应声上前见礼,行止十分合乎规范。
霍亭淑笑着受了她的礼,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便笑道:“人都说江家女郎好,八娘果然便很出众。”
说这些话时,她的视线中有着隐约的称量,似乎别有深意。
秦素与她向来是不大对盘的,一见她这眼神,便知道这妖精定又是在打什么主意了,便闲闲地道:“霍内家人,可别怪本宫没提醒你,江氏乃是大陈冠族,有些事情,你放在心里想想就好,可千万别打量着你这张脸就能去撞铁板。此处不是青州那小地方,一个不小心,你自己倒霉不算,连累了你的家人可就得不偿失了。”
言至此处,她已是笑靥如花,信手自那花坛里掐了朵菊花把玩着,续道:“尊君在江家做门客,霍内家人就有什么心思,也不能把主意打到自家人头上去,你说是不是?”
霍亭淑直被她说得满脸难堪,青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唯胸脯气得一起一伏地,那一番波澜壮阔,倒也蔚为可观。
江八娘却是没料到秦素与霍亭淑居然这么针锋相对,一时间倒有些错愕。
不过,她也很不喜欢这个霍内家人,方才她看过来的眼神,委实是让人不舒服的,就像是拿着她江八娘当个什么物件儿也似。
秦素自是管不了霍亭淑的脸色好看还是难看,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又轻轻一笑,弯唇道:“说起来,霍内家人久在深宫,可别说你不知道父皇顶顶讨厌的是什么。”
说这些话时,她的面上是似有若无的笑,淡然的眼风在霍亭淑的身上兜了个圈儿,便又看去了别处。
听得此言,霍亭淑青中透白的脸上,瞬间便泛起了些许惶惶,后心居然出了一层细汗。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是动了点小心思。
这江八娘生得端庄美丽,风度又极佳,霍亭淑便忽然想起了一个传闻。
她隐约听人说过,三皇子似是对江家女郎情有独衷。
若是能把这个江八娘引去三皇子身边,甚至将她拉到自己这边来做个帮手,则那个所谓的华夫人,往后自然要俯首称臣。
有那么一息的功夫,霍亭淑心中是如此作想的。
而此刻,秦素的这一通冷嘲热讽,让她终于惊觉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荒谬。
中元帝最讨厌自己的儿子们与那些名门大族拉拉扯扯,若是三皇子胆敢把江氏女纳进府中,绝对没好果子吃。而若是三皇子没好果子吃,她这个始作俑者,怕是更落不着好了。
这般想着,霍亭淑的面色越发地白,不安地将手抚了抚发鬓,强笑道:“殿下真会说笑,妾哪有那么多的心思呀。”
“没有最好。”秦素淡笑着道,将那朵花儿信手就给扔在了地上。
霍亭淑见状,眼神微闪,那张青白的脸上很快便又浮起个笑来,殷勤地道:“原来殿下也喜欢花儿,这可真是巧,妾也喜欢花儿呢。今年这花园里的菊花开得倒好,妾就是特意过来掐花儿的,这菊花拿回去晒干了放在枕头里,或是泡了茶来喝,甚或是拿它泡酒,都是极好的,清心明目,于人最是有益。”
见她这会儿扯起了闲篇儿,秦素便知道她是明白过来了,不由心下微哂,面上倒也不好显得太过分,便也端出张笑脸来道:“你说得这些倒也有趣儿,本宫素常却是没这么做过,待会儿本宫叫她们也弄些花儿回去试试看。”
她一口一个“本宫”,摆明车马就是要搭架子,霍亭淑如今也学乖了,越加小意儿殷勤地陪在她身旁,搭讪地道:“妾那里还有现成晒好的月季花与芍药花呢,皆是做成了香囊,可好闻了。殿下若是不弃,妾明儿就叫人送些过来。”
秦素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倒也没拒绝,颔首道:“好,那就有劳霍内家人了。”
霍亭淑的面上便堆了浓浓的笑,小心地凑去了秦素的身边,一面觑着她的面色,一面便状似不经意地道:“妾听人说,那慈云宫与含光殿最近皆在闹风寒呢,已经病死了好几个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秦素看也没看她,只淡声道:“人命关天,这事儿可非儿戏,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霍亭淑“哦”了一声,眼神晃了晃,便又轻声问道:“我还听人说,有几位夫人也得了病了呢,那个才封的徐美人,还有杜良人,据说都病得极重。”说着她便又长叹了一声,道:“可怜她们身子娇弱,也不知能不能熬得过去。”
话是好话,只她那一脸的惺惺作态,委实叫人生不出半点好感来。
秦素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霍内家人倒是好灵通的消息,连这些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