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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局中之时尚不自知,此刻回望,她方才明晓,她这一路走来所踏出的每一步,称之为步履维艰亦不为过,而她能够走到今天,除苦心筹谋之外,亦有幸运的成分在其中。
“原来,你这么早就回来了。”桓子澄说道,神情间似也添了一分怅惘,“我是中元十三年夏天回来的。正是大旱的那一年。”
秦素轻轻地“嗯”了一声,举目往四下看了看,提议道:“走一走罢,边走边说。”
桓子澄没说话,只沉默地跟着秦素,两个人慢慢地往前走去。
这片林子极大,原本是前朝人士应着那“长亭折柳”的意趣,种下了几棵柳树,聊以应景。不想后人又有了“见树思人”的风习,这林中的树木便越种越多,也就不仅限于柳树了。
秦素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举眸看去,唯满目萧疏,然心下却很是宁和。
不知为什么,自从听了那十四个字之后,她对桓子澄最后的那一点怀疑,便烟消云散了,此刻与他相伴而行,即便他始终沉默,她亦觉心下静谧。
“我记得,中元十三年,发生了好几件大事儿。”她挑起了一个话题,转身看向桓子澄:“却不知,这几件大事之中,有多少是出自郎君的手笔?”
“殿下是如何看的?”桓子澄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
秦素想也不想,立时说道:“行刺太子殿下、刺杀唐国八皇子。这两件事,是郎君做下的么?”
彼时,那神秘的刺杀事件曾让秦素大为震惊,而从事后的结果看来,这两件事都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桓氏的危局。
此际回思,秦素终是看清了这其中的关联,于是便说了出来。
“殿下聪明。”桓子澄淡声说道,并不曾否认。而他看向秦素的眸光里,更是隐着几分欣赏,淡笑着问:“那两件事,的确是我做下的。然则殿下又做了些什么?”
“我么,自是比不得郎君的大手笔了。”秦素自嘲地笑了笑,倒也并无隐瞒:“郎君此前一直提及的东陵野老,便是我做下的幌子。”
言至此处,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面上有了些黯然:“身为女子,在许多事情上,我心有余而力不足,若不扯出一面虎皮来,我也不好做文章。却是叫郎君贻笑大方了。”
桓子澄闻言,唇角便弯起了一个弧度,那眼睛里的坚冰也像是被春风融化,化出了一个极为眩目的笑意:“我做的事,与你也差不了多少。难得有机会再度回转,若不好生用上前事,那岂不是亏了?”
听了这话,秦素侧首想了想,一时间却是没忍住,“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掩唇看着他,揶揄道:“却原来,名传天下的青桓,也会招摇撞骗。”
桓子澄手扶佩剑,将身上的披风展了展,神情坦然:“所谓术数,有一多半是唬人的。殿下与臣异曲同工,倒也有缘。”
他说到此处停了停,又道:“我以术数为名,诓了从前一位大谋士入我麾下,殿下想必听说过苏长龄其人吧?”
秦素恍然大悟,看向桓子澄的眼神中满是钦佩:“原来,苏先生是郎君的人。”顿了顿,又震惊地张大了眼睛:“据我所知,苏先生乃是江仆射最为信重的门客,这难道……”
“不过一枚棋子尔。”桓子澄淡然地说道,态度十分坦荡。
说罢此语,他便又凝目看向了秦素,神情转肃:“我与殿下所处的位置不同,所临的事件亦不同。然,我与殿下行事的手法,却颇为相似。殿下提前布下东陵野老一子,便如我提前安排下苏长龄。殿下若是男子,这一份深谋远虑,必成大事。可惜殿下是女子……”
他话未说完,便摇头不语。
秦素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的确,若她身为男子,那么,有许多事情她都能放手去做,亦能凭借本事收服人心,那些人就算臣服于她,亦不会觉出屈居于女子之下的难堪,而是会心悦诚服,就如重生后的桓子澄,轻而易举地便将前世的第一大谋门,收入麾下。
可惜她却生为女子,这世上留给女子的活路,本就极窄,而她偏又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所以处处掣肘,别说收服人了,就算想要拿术数震一震什么人,那也得拐着弯儿借东陵野老之名。
而在进宫之后,这种行动受制的感觉,便越加明显。
她的身世本就经不起推敲,就是个半路突然冒出来的公主。
以中元帝多疑的性子,但凡她有一点点不谨慎的行为,便会铸下大错。而为了不引起对方怀疑,她只能选择最为隐忍的法子,在宫中蜇伏下来。
“这倒也无甚可惜。”秦素说道,面上反倒没了惘然:“郎君对我的身世想必已是尽知。入宫前我便知晓,此路难行,我可施展的地步不多。然越是如此,我便越须鼓勇而进,不可稍退。
第926章 为暗桩
说到此节,秦素停了一会,又加重语气道:“再者说,成大事者,又何惧一时之弱?连前朝英雄亦可受胯下之辱,我又有什么不能忍的?”
“甚好。”桓子澄一脸欣慰地看着她,颔首而笑:“殿下能有这份心性,已属难得。”停了停,又淡声道:“殿下按兵不动,依臣浅见,支阳深得兵家要义。”
这话可是把秦素夸上了天,她一时间倒觉得有些意外,挑眉看向了桓子澄:“郎君此话怎讲?”
“惠风殿一局,殿下是怎么想的?”桓子澄突然转换了个话题。
秦素怔了怔,旋即肃容道:“若以我推断,那一局,乃是动手的前兆。广明宫里的某个人,应该已经坐不住了。”
“正是。”桓子澄点头说道,面色忽尔变得晦暗起来:“在外人看来的偶然,实则却是必然。我与殿下,果然有缘。”
这话说得极是隐晦,秦素有点没听懂。然而看桓子澄的神情,他却是显然不愿多说的了。
或许,这是牵涉到了桓氏前世的死局了罢。
秦素这样想着,并没有继续追问。
而桓子澄此刻所想的,也仍旧是惠风殿之事。
那一局,是把他们两个人同时算计进去的,他出现在惠风殿左近,就是一个最大的口实。
那个人唯一的错误便在于,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也错误地估计了他桓子澄的能为。
那人一定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而其实,他不仅知道了,且已然把前世种种,皆想得清楚。
所以,那一局他救下她并非偶然,而恰恰是那设局之人百般谋算之后,留给他的必然选项。
而越往后看,他便也越发地觉得,这位晋陵公主的以不变应万变,委实很合他的心意。
何谓大局?
何谓目光长远?
若是一味将目光放在寸土之间计较不休,为了那些微小的成败而一力争夺,他相信,这位晋陵公主可能早就被人整死了。
正因为她很明确地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劣势又在何处,更是始终坚定地朝着一个目标前行,所以,她才没犯下大错。
丽淑仪、杜十七乃至于那个杨月如,她与她们有所争斗,有所冲突,但却聪明地没有除掉这其中的任何一个。
因为她知道,那是在皇城,不是连云田庄或是青州秦家。皇城里死了人,且还是有名有姓、有位份有名号的人,那可不是一把火就能烧得尽的。
“杜十七,还有杨月如,以及徐美人,这三个人……都死了。”秦素的语声忽然就响了起来,恰好点在了桓子澄的思绪上。
他没说话,只回眸看着她。
秦素亦正色望着他:“是郎君做的么?”
“是。”桓子澄说道,面色冰冷:“紫鬼乃是死遁。至于另两个人,以及其他一些宫人,她们,已经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秦素心头凛然。
桓子澄这话,用意极深。
“所谓没有必要,是何意?”她凝注于他,眸色变得极为深沉。
桓子澄却是漫不经心地地抬起手,挑开了一根伸向眼前的枯枝,语声淡然:“泗水战后,局势会有大变,这些人留在宫中反而碍事,不如除去。”
秦素沉吟地点了点头,眉心微蹙起来:“桓郎的意思,我已然明白了。”她抬起头来看向桓子澄,面色端凝:“我会做好一切准备,等待桓郎的消息。”
泗水这一战,秦素是没有半点置喙的余地的,因为,在桓子澄的一力推动下,这场战事不只提前了数年,且其规模亦比前世更大。
秦素居于深宫,对于边关战事,委实无能为力。
不过,该提醒的她还是要提醒,以免桓子澄误入陷地。
这般想着,秦素的面上便浮起了几许关切,轻声道:“桓郎既是与我来自于一处,想必亦知此战之凶险。那巨石阵……在我那个时候已经成了一个传说,据说那阵中飞沙走石、枪林箭雨,防不胜防。”
说到这里,她抬头目注桓子澄,神情愈加恳切:“请桓郎千万千万小心谨慎,不要轻敌。”
“诺。”
回答秦素的,只有这一字。
虽一字,却犹胜千言万语。
看着桓子澄湛然无波的脸,秦素心下稍安。
在这一刻,她忽然就觉得,她懂得了他。
那是一种类似于同道为盟,甚至是同道为友的感觉,极为微妙,难以用言语表述。
“殿下是几时……离开的?”桓子澄突然问道,面上的神情重又变得冰冷而漠然。
秦素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遂苦笑起来:“中元二十八年。”停了停,又放低了语声道:“中元十五年至二十三年,我……呆在赵国。”
桓子澄前行的脚步,陡然微微一顿。
“赵国?”他凝目看向了她,面色变得格外冷峻,似岩石一般地坚硬:“殿下去了赵国?”
秦素点了点头,心头忽尔便掠过了一丝苦涩。
她不明白这情感从何而来,只是突然之间她就觉得,她有点委屈,也有点想要哭。
她敛眉停步,压下了心头泛起了情绪,抬头看向了桓子澄,淡然地道:“赵国隐堂,想必郎君是知晓的罢?”
桓子澄向来冰冷的脸上,罕有地现出了一分震惊。
“殿下知道隐堂?”他问道,身上的气息倏地便冷了下去。
秦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曾为他的气势所慑,仍旧语出如常:“从前,我在隐堂呆了八年。”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我是暗桩。”
桓子澄的面色,飞快地冰寒了下去。
那一刻,从他身上传递出来的气息是如此冰冷、如此恐怖,就仿佛天地万物俱灭、再无半点生机。
秦素忍不住从心底里打了个冷战。
即便她已是久经生死之人,此刻站在桓子澄的身边,她也还是觉得心里有点得慌。
“殿下怎么会去了隐堂?”桓子澄说道,面容居然有一瞬间的扭曲,仿佛正在剧烈的情绪里挣扎着:“青州秦氏,分明便是在中元十五年的时候……”
第927章 受苦了
“秦家覆灭时,我并不在。”没等桓子澄说完,秦素便接口说道,面色十分平静:“中元十五年,便在秦家覆灭前不久,我被人掳去了赵国隐堂,受训两年,暗桩六年。中元二十三年,重返大陈。其后五年在宫中度过,直到中元二十八年,我被人推入金莲池,溺水而亡。”
她的语声与态度都极为淡然,言辞也极为简短。
然越是如此,桓子澄的心里,便越是有种无以复加的绞疼。
“你……殿下……做了隐堂的暗桩?”他的语声变得艰涩,仿佛每说出一个字都用了极大的力气,而他面上的神情也扭曲得比方才还要强烈:“殿下去做了……暗桩?”
他似乎有点克制不住了,同样的问题,竟是来回反复地问了两遍。
秦素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桓子澄此刻的言行,委实怪异。
纵然那隐堂确实是个很神秘的组织,而她这个公主在前世时居然还是个低贱的暗桩,这发现也确实很叫人吃惊。可是,桓子澄现在的样子,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他是在经历着极为痛苦之事,精神上正遭受着巨大的折磨。
“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秦素上前两步,关切地看着桓子澄。
他此刻的样子有点吓人,面色铁青,气息冰寒,扶剑的手也在微微打颤。
“我把公孙先生叫来吧。”秦素担心地说道,转身就要唤人。
“不必了。”桓子澄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冰块一样的手掌,冷冷地贴在秦素的手背上,激得她浑身一凉。
她心下越发着慌起来,反手便握住了他的手,竟是全未觉出这动作有何不对,眉心已然深蹙了起来,满面忧急:“你这样可不成,万一病了可就糟糕了。”
“我无事。”桓子澄立时说道,旋即便放开了秦素的手,面色也在这个瞬间复归从前,语声亦重又温和起来:“只是略有些吃惊罢了。”
秦素怔了片刻,不知何故,心下便有了几分不自在。
她略微调整了一会儿情绪,方自嘲地一笑:“的确,我从前竟是隐堂的人,想必你是吃惊的。”
“不是因为这个。”桓子澄的神色十分柔和,看向秦素的眸光中还隐着些许心疼:“我只是觉得,殿下……受苦了。”
说这些话时,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能说的,似乎也只有这样的话了。
纵然心中有着万般情绪,但现在却远不到表露的时候。大战在即,他希望她在大都好好的,安心等他回来。
听得桓子澄所言,秦素的眉峰动了动。
那一刻,那种委屈的、想要扑到什么人的怀里痛哭一场的感觉,重又回到了她的心底。
她不由暗自苦笑。
许是前世今生都活得太过孤冷的缘故,但凡有个人对她表示出些许善意,她便会有所触动。
自重生以来,她对自己最为不满的,便是这一点。
可是,那并非是单纯凭意志便能压抑下去的。她比别人多活了一世,也比所有人都清楚,人心是管不住的,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便如此刻,她的心里便要生出这样的感觉,纵然她能够以理性克制得住,却也无法禁止她的心去这样想、去这样躁动。
“殿下比我多活了五年。”桓子澄的语声传了过来。
这微带了几分自嘲的声音,拉回了秦素思绪。
她转眸看向他,他亦正在看她。
她从未发觉,桓子澄温柔起来时,亦是如此动人。
她甚至也觉得,除李玄度之外,她在别的男子的脸上,只怕也很难能够看到如此柔和的神情。
那种被人呵护的、柔软的感觉,在这个瞬间,溢满了秦素的心头。
“我回到大陈之后,曾经偷瞧过你一回。”她不由自主地放软了语声,面上带着淡淡的回忆的神情:“那时候我就觉得,你生得虽俊,但却太冷淡了,不及薛家二郎好看。”
桓子澄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
怎么这说得好好儿的,竟说到了薛侍郎身上?
薛允衡么?
桓子澄的眼底晃了晃。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这心里有点不得劲儿。
难道他居然还比不上薛二那厮?
“我去偷瞧你的时候,还只是个异国来的小宫人,想必郎君是根本不会记得我这个人的。”秦素继续说道,面上含着一缕浅笑。
看着眼前这张明艳的笑脸,桓子澄的眼底深处,也渐渐浮起了一个淡笑:“彼时我眼高于顶,就算明知有人偷瞧,我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就是这样的。”秦素立时点头道,拿衣袖掩了唇,弯起了眉眼:“郎君高傲非常,就跟座冰山也似。”
桓子澄唇角的弧度加深了几分:“没想到,你我在从前时,还有这样一段因缘。”
秦素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话说开了就有这样好处,再不必遮着掩着,拿什么术数作由头。这种有什么便说什么的感觉,自重生以来,秦素还是第一次领略到。
很痛快。
然而,这念头才一泛起,秦素便又飞快地想起了别事,眉尖又蹙了起来,忧虑地道:“郎君此去,纵然是你一心求来的结果。可是,郎君也莫要忘记了,太子殿下……孤身在京。郎君可有万全的准备?”
“殿下放心。”桓子澄淡然地说道,面上没有一点忧色:“我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了。否则,殿下以为,太子为什么会得了重病?”
秦素怔了怔,旋即眼睛一亮:“原来这是郎君动的手脚。果然极好。”
她说着像是欢喜起来,弯眸笑道:“其实我一直都担心的,就怕有人拿太子殿下出来说事儿。可巧他竟是病了,我当时就想着,这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却原来这果然是郎君的安排。”
桓子澄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