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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有荣很快便又回来了,亲自托着个精致的描金朱漆盘子,里头装着两碟子精细的点心。
“一样是水晶梅花糕,一样是水晶山药糕。”他殷勤地将点心搁在了案上,向着阿蒲弯下了腰:“皆是好克化的点心,厨下新做出来的。”
那糕点上冒着热气,一看就知道是才出笼的,那梅花糕色若胭脂、山药糕晶莹剔透,被那热气一蒸,越发地叫人垂涎。
阿蒲羞红了脸,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了中元帝,又是孺慕、又是情怯。这神情衬以她精致的眉眼,有着一种别样的美,着实是难描难画。
中元帝的面色越发慈和,无论眼神还是动作,皆与他往常疼宠秦素时如出一辙。
“吃些垫垫吧,别饿坏了。”中元帝和声说道,眉眼含笑:“孤猜想着,老三那个粗心的,定是没给你提前备点心。”
这话透着股子亲热劲儿,三皇子身上像是轻了几斤,走路都带着飘,乍着胆子腆脸厮缠:“父皇可不能这么埋汰儿臣,儿臣不依。好歹儿臣也辛苦了一场,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找人问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日后论功行赏,儿臣不求别的,但求父皇往后与儿臣多亲近亲近,不然儿臣该哭了。”
他说着便当真苦起了脸,那一身的谄媚简直要腻到骨头里去。
中元帝似笑非笑地瞄了他一眼,勾了勾唇:“是你的终是你的,为父自不会忘了我儿。”
三皇子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恨不能身后生出个尾巴来摇一摇才好。
太子殿下目色微沉,面容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秦素却还是该干嘛干嘛,此刻便支颐坐着,弯了一双笑眼,看阿蒲吃点心。
从前在德晖堂的时候,秦素便觉得这阿蒲乖巧可人,说话行事很讨人喜欢。
如今的阿蒲,在那可人之外,却是又添了一笔优雅。
看起来,她这一年来也没少下苦功,至少吃穿坐卧是很有几分样子了。
唯一可惜的便是,在她的身上,终究少了一分底气,那行为举止之间,便总像是心虚似地不得舒展。
秦素正看得津津有味,忽闻殿外响起了邢有荣的通传声:“启禀陛下,晋陵公主的人到了。”
秦素立时精神一振,那厢中元帝也坐回了龙椅,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还不把人证带进来?”
邢有荣应声是,便推开殿门,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
众人抬眼望去,不由皆有些吃惊。
这一行人粗看没什么,可细看便会发觉,那里头居然有个年老的僧人。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宇中,那一身淄衣显得格外打眼。
那一刻,并没有人注意到,俞氏的面色,似是有了些变化。
她的眼神在那老僧的面上停留了片刻,眸光隐隐,而当她的视线转向跟在那僧人身后一个老妪时,她的面色陡然一白,一只手下意识地抚向了胸口。
此时,这一行人已然全都向中元帝见了礼,其余人皆是跪在地上,唯那老僧站着。
本朝有僧道见天子可不跪的风习,他这样一站,越发鹤立鸡群。
秦素见状,便含笑道:“归远师父,还是由您开始说起罢。”
这归远便是白马寺的扫地僧,去年在玄都观时,秦素曾与他有过一次长谈,就此知晓了俞氏收养女婴的实情。
因了种种缘由,秦素提前将他请来大都,就是要听他的一段证词。
归远早就知道秦素说的是什么,此刻闻言,合掌诵了声佛号,便将当年白马寺偶遇俞氏母子三人,并她收养了一个女婴的事情说了。
待他说罢,三皇子便眯起了眼睛:“这听了半天儿,我也没听出什么来。”又转向与他唱着双簧的二皇子:“二皇兄可听出什么来了没有?”
二皇子的面上仍旧是往常那惯有的油滑笑容,此时便笑道:“听来听去,就只有一件事没对上,便是那只蒲团。听这老僧的话,那女婴乃是俞氏买来的,并非是在蒲团上拾的,且女婴的家人也全都死了,也就这么点儿区别罢了。”
第962章 金蛇卫(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秦素闻言,便摇头笑了起来:“二皇兄这话可不对,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事情就算是错了半点儿,那往后的情形可也不一样了。既然这女婴是从人家手上买的,那么,她的家人是谁,就没人好奇么?据我所知,当年公主之母,可是单身携着女婴流落在外的,从没听说过公主身边还有一大家子。”
三皇子面色一僵。
二皇子立时打着哈哈道:“皇妹妹这话也太较真儿了。就不兴那孤儿寡母被好心的人家收留下来,找到了存身之处么?这世上心善的人还是很多的,皇妹妹不要总是以己度人,这样可不大好哪。”
秦素淡淡一笑,并未急于开口。
这是摆明了那一家人死无对证,所以生掰硬扯出了之一通道理。
二皇子如此有恃无恐,不就是摸准了中元帝的心思么?
因为知道中元帝铁了心地要把桓家赶尽杀绝,而秦素这个假公主又是个绝好的由头,所以二皇子才敢这么明着耍赖。
“二皇兄这话,倒也有理。”秦素没去直接反驳二皇子的话,淡笑着说了一句,便回首看向了中元帝道:“父皇,归远师父乃是方外之人,儿臣请他来也是扰了他的清静,如今他话已说完,父皇可否允他先下去?”
中元帝阴着脸看了归远一眼,压着声音道:“来人,找个地方将这归远师父安置起来。”
他这个吩咐显然不是对着邢有荣说的,而随着他的话音,寿成殿中,忽然便多出来一个人。
没有人看见那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众人但觉眼前一花,这个人便立在了中元帝的玉阶前。
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后背处拿金线绣了一条盘曲的蛇,那蛇口中吐出鲜红的信子,蛇身下则是一团金色的祥云,栩栩如生。
见了此人,包括太子殿下的诸皇子,尽皆色变。
秦素心下也自凛然。
金御卫蛇卫!
这是金御卫中仅次于虎卫的一支精锐,据说只有百来号人,却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且极擅隐藏与追踪。
难怪中元帝被一大堆子女围着,又有秦彦柏等庶民在前,他也没叫禁军进来,却原来这寿成殿中,早就埋伏着一支金御卫精锐。
想来,这整个寿成殿,应该都是处在金御卫的严密监视之下的。
那蛇卫向上躬了躬身,便回身走到了归远面前。
众人这才发觉,他的面上覆着金色的面具,只露出了鼻子和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死气,黑得仿佛两个深洞。
一众人等屏息静气,尽皆悚然,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归远很快便被带了下去,秦素面色不动,心下却是微寒。
依中元帝的性子,今晚她叫来的这一应人证,只怕都活不过这几个时辰。
不过,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便是她手毫无反击之力,只能坐着等死。
秦素的眼睛里,划过了一痕浅笑。
说来也真巧,她还偏偏就不是那种坐以待毙之人。
她的手里不多不少,刚好有一个还算不轻的筹码。只不知到得那一刻,中元帝这狗皇帝又会是何等表情?
秦素很是期待。
“皇妹妹的证人,就只有那一位僧人么?”三皇子的声音传来,颇有几分咄咄逼人。
秦素回了回袖,从袖笼里抽出纱罗来,拭向唇角:“我走神啦,三皇兄莫怪。”
“不怪,不怪。”三皇子皮笑肉不笑地道:“皇妹妹走神也是人之常情,换了是我,我也得走神。”
这是在暗讽秦素慌了手脚。
太子殿下咳嗽了一声:“还是听皇妹妹继续说吧。接下来又要找哪位人证?”
秦素颇为感激地向他颔首致意,旋即便笑了笑:“接下来要问的,是胡妪。”
三皇子在人堆里找了找,便指着一个白发的老妪问:“便是此媪么?”
秦素没理他,点手叫了那胡妪过来,和声道:“妪方才一直没敢抬头,怕是不知道这里都有谁。如今便请妪往身后瞧一瞧。”
那胡妪闻言,倒也没显出多么张惶的样子来,抬起头来往回看了看,便又垂下了头。
“都瞧见了?”秦素将纱罗在手指上绕了张。
胡妪便回道:“是,殿下,都瞧见了。”
她的态度倒还沉着,语声虽苍老,吐字却十分清晰。
秦素一脸地饶有兴致,支颐问:“你都瞧见了谁?”
胡妪伏地道:“回殿下,我瞧见了大夫人,还有大娘子。”
“是么?”秦素像是十分好奇:“她二人在哪里?衣着样貌又是如何?”
胡妪一字一句地道:“回殿下,大夫人便是那站在东北角、穿着一身老豆绿衣裙的女子;大娘子坐在大夫人身侧,穿着茜色百花裙,发上插带着金雀钗,大娘子的身边还搁着两碟子点心。”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合都扫向了俞氏和阿蒲。
她二人正是一个穿着老豆绿的衣裙,一个穿着百花裙。
只是,这老妪的话却有点叫人糊涂,大夫人也就罢了,这大娘子又是什么意思。
俞氏的面色变得苍白起来,阿蒲似是也有些不安,在座椅了挪动了一下。
两个人皆是没说话。
只是,她们不说话,却不代表旁人亦会沉默。
胡妪话音落下,那群跪伏在地下的证人中,忽然便响起了一个声音:“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听此音,俞氏陡然面色大变,目中倏然划过了一抹慌张。
只是,她素性沉稳,这些微色变亦只在须臾之间。很快地,她又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众人顺着声音的来处看去,便见被秦素带来的这群证人中,有一个女子缓缓地抬起了头,掀开了头上的幂篱。
众人但觉眼前一亮。
墨眉澈眸、肌肤如雪,秦素带来的人证之中,竟有一位样貌不俗的美人儿。
中元帝与三皇子的面上,同时露出了兴味的神色。
秦素的视线扫过那女子,弯唇一笑:“秦大娘子,本宫还没问你呢,你怎么就自己出来了?”
秦彦雅面色微白,齿关用力咬住了下唇,面上却犹带着倔强而又疑惑的神色。
第963章 凉夜吟(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秦素便向那胡妪道:“妪再回头瞧瞧,可识得此女?”
胡妪回过身去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我没见过这位女郎。”
“哦?”秦素挑起半边眉毛,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俞氏越来越苍白的脸,眸子向下弯了弯,问胡妪道:“你方才应该听见本宫叫她秦大娘子了罢?她便是俞氏的女儿,名叫秦彦雅。”
“她不是。”胡妪断然地道,再度回头看了秦彦雅一眼,便用力地摇了摇头:“她不是秦家的大娘子,秦家的大娘子,是坐在那边穿百花裙的那一位。”
众人越发糊涂起来,唯有俞氏与阿蒲同时色变。
“满口胡言!”二皇子的语声陡地传来,那冷厉的语声几乎破了音。他将手指向胡妪,张目怒喝:“你这老匹妇,胡些什么?那一位乃是当朝……冠族桓氏府中的十三娘,哪里是什么大娘子?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才对。我可告诉你,桓氏可是我大陈冠族,你这老匹妇生了几个脑袋,竟胆敢胡乱攀诬他人?”
这一番话,既似提点,又似威胁,气势颇为冷厉。
然而,胡妪却没有半点动容。
她面向秦素,语声肯定地道:“我服侍了大夫人快半辈子,大夫人膝下的一儿一女,皆是我看着出生的,他们的长相我绝不会认错。青州秦氏大娘子,是那一位。”
她并没回头,然那只布满了青筋与皱纹的手,却是坚定地指向了阿蒲的方向。
“……我糊涂了。”草包三皇子终于用这一句话,证明了他的草包。
他转着脑瓜儿来回地看着胡妪、俞氏、阿蒲以及秦彦雅,只觉得眼睛和脑子同时不够用了,忍不住报怨:“皇妹妹找了这老妪来说了一通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句没听懂?”
此言一出,太子殿下便露出了微笑,秦素亦是笑了起来。
原本她是带着沉肃悲壮之心,如上刑场一般地前来,甚至特意盛容靓饰、一身红妆,以壮声威。
可她却没想,中元帝的儿子里有个十足的傻蛋,倒是将这么一件欺天大事,也给弄出了几分儿戏的味道。
“三皇兄还是先坐着罢,且容皇妹妹慢慢地问。”太子殿下不紧不慢地说道,拂了拂袍袖。
如今场中的局势已然十分鲜明,太子与秦素已是天然的同盟关系,而中元帝并二、三两位皇子,则是更为强势的一方,至于大皇子与四皇子么……
秦素的心底晃了晃,敛下心神,向太子殿下一笑,以示谢意,复又看向了秦彦雅,目中似是带了几分怜悯:“秦大娘子先不必急,待我问完了胡妪,你应当便能听明白了。”
秦彦雅面色发白,焦灼的视线凝在俞氏身上,眼神中隐有期盼,仿佛盼着她开口说句话。
可是,俞氏却一直没去看她,只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彦雅的视线在她身上盘桓良久,终是失望地转开了眼睛,身子也佝偻了下去。
秦素离着她们颇远,将这一幕瞧得清楚,心下却是微有些唏嘘,连带着说话声也变得低沉起来:“胡妪,你且先说说你自己吧。”
胡妪伏地说道:“回殿下的话,我本是秦家长房的管事,是先郎主把我一家子挑上来的。大夫人嫁予先郎主之后,我便被派去了大夫人身边服侍……”
“你先等一等。”秦素打断了她的话,向众人一笑:“我先把秦家的情形说上一遍吧,也免得又有人听得糊涂。”
三皇子这回倒是听出来了,秦素这话分明就是说他脑子不好使,他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秦素自不会去管他,三言两语便将秦世宏身死与秦世章兼祧一事解释了一通,理清了这家人复杂的亲眷关系后,她方才向那胡妪笑了笑:“好了,你继续说。”
胡妪应声道是,续道:“先郎主病逝之后,大夫人产下了遗腹女,便是大娘子,取了名儿叫做秦彦雅。因夫人那时候伤心先郎主病故,身子很弱,大娘子在胎里便没怎么养好,生下来只有小小的一团,哭起来也跟小猫儿似地,也不怎么吃得下东西,身量儿长得很慢,到未足周岁的时候,瞧着还跟四、五个月的孩子差不多大。”
俞氏抬起头来看了看胡妪,眼圈儿红了,似是想起了当年的情形。只是,再下个瞬间,她的面色便又苍白了起来,神色间涌出了一丝阴戾。
然而,她却并未多说什么,垂下了头,仍旧由得胡妪继续往下说。
“因那时候府里忙着要给二郎君娶妇,大夫人便执意要带着一儿一女去白马寺为亡夫超渡念经,满三年才肯回来。”胡妪的语声继续响起,诉起当年旧事:“太夫人拧不过夫人,便应下了。当时便是我带着几名老仆,随夫人一同去了白马寺静修。”
“这事儿我们都知道了。”秦素轻声地打断了她,视线扫过俞氏时,面色微寒:“在白马寺中,俞氏曾收养了一个小女婴,这期间可有过什么事?”
“有的,殿下。”胡妪点了点头,语声迟缓:“便在收养下那女婴后不久,有一天晚上,我半夜起来去往净房,路过夫人的寝房时,见那里头像是划过了一道烛光,我以为夫人还没睡,便走到窗前想问问她是不是要人服侍。因那时是夏天,窗户没关牢,我从窗缝里却是瞧见,夫人在拿针扎大娘子。”
殿中的氛围,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哦?你瞧见你家夫人拿针扎你家大娘子?那你可知道是为什么?”秦素摩挲着手中的纱罗,语声不疾不徐。
胡妪闻言,便摇了摇头:“回殿下,这我可真说不上来。我就瞧见夫人拿针扎大娘子,我吓了一跳,便没敢说话,只伏在窗边儿往里瞧。夫人拿针扎完大娘子之后,便又拿了印色盒儿往那针眼儿上印。大娘子那时候已经一岁多了,还没怎么学会说话,生得很是瘦小,就跟那八、九个月大的孩子一样。她很乖、也很听话,扎得疼了她也不哭,只张着一双眼睛看着大夫人。夫人自己却是哭了,抱着她一直流泪,又说了好些话。”
第964章 风携雪(蹄花儿和氏璧加更)
“俞氏说了些什么,你可还记得?”太子殿下提声问道。
胡妪应声说道:“回殿下的话,我记得的。夫人当时说‘阿母也是没法子,为了报仇雪恨,只能让我的宝宝受苦了’,又说什么‘我的乖宝宝,阿母会护着你的,等秦家倒了台,等秦家子孙都死绝了,到了那时候,自会有人来带你去那大户人家,你就是那大户人家的女儿了’,然后又哭着说‘秦家早晚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