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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着大屋不远的地方,一方大石堵住了半幅路,方才的那一声巨响,显然便是它发出来的。
“主公小心脚下,有碎石。”阿熹轻声叮嘱道。
莫不离未曾应声,神色阴沉。
这所谓的天灾,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若是再折损些人手,他们今后的路将更不好走。
“主公,都会好的。”身旁传来了阿烈的语声,似是在安慰着什么人:“待去了赵国,我们留在那里的人手也会有用,主公还能够再拉起一支人马,潜回陈国。”
莫不离勾了勾唇,那双冰冷的眼珠子像是定住了,动也不动地盯着前方。
没有人应和阿烈的话。
就连一向最喜说话的阿熹,此时亦是静默无语。
东山再起,谈何容易?
他们在大陈布下的这些局面,是花费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一点一点完成的。
无钱、无人、无势。
亡国之人若想要再图复立,要经历怎样的艰难困苦,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大陈的这一盘棋,已然行至绝路,如今的他们,还有绝处逢生的幸运么?
长长的甬路,似是永无尽头,那四壁亮着的绿光,将每个人的脸照得阴惨惨地,如一群野鬼。
“先逃出去……再说。”莫不离的语声响了起来,冷润如寒风,在众人的耳畔刮过。
那是不见情绪的声音,没有起伏,更无悲喜,如行尸走肉。
走在前头的水宗回过头来,向莫不离露出了一个笑:“小郡王放心便是。你家水叔在此,总能护得你周全。”
他说话的腔调怪怪的,低靡而沉,光是听着就叫人失神,再加上他那白发绿眸的模样,越发地能够迷惑人心。
本已是满面绝望的一众侍卫,在听了这话之后,似乎振奋了一些,神情也比之方才更多了几许活气。
莫不离看了看水宗,勾起了唇:“水宗还是和从前一样。”
“那可不,你水叔可一点儿没老。”水宗说道,语中竟有几分调笑之意。
这话一出,甬路上的气氛便又活跃了一些,就连阿烈那张总是很平板的脸上,也现出了几许轻松。
即使是逃亡,也不能失去信心,否则就真的再无复起之日了。
便在此时,却见走在最前头的阿熹猛地将手一举,沉声道:“到头了。”
秘径之中,重又陷入了寂静。
众侍卫纷纷往两旁让开,让出了中间一条通路,而那通路的尽头,便立着莫不离。
打开秘径的法门,只有他一人知晓。
他神色冰冷地提步往前走去,水、云二宗分左右伴在他身边,一齐来到了出口处。
那是一面突立的墙壁,两侧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圆石。
莫不离来到墙壁之前,将手按向其中一枚毫不起眼的圆石,左右拧了数下,复又向上一抬。
“喀嚓”,低脆的一声,响起在了这寂静的秘径之中,随后,那面墙壁便往后退了半分,露出了一线天光。
石门顺利开启,然莫不离此时却是并未上前,而是又退去后方,阿熹当先提步,无声无息地推开了厚重的石门。
石门之外,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寒冷的空气随风而入,阿熹忍不住眯了眯眼,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润泽而干净,仿佛能将人的心肺涤净。
天地寂寞,唯大雪无声,在那地上积下白霜,远处似还有梅花的香气,随风涌入鼻端。
来不及仔细赏玩这雪景,阿熹飞快地闪身掠出石门,身形遁去外头,片刻之后,他复又现身于门旁,躬身禀道:“主公,外头无人。”
莫不离点了点头,没说话,那厢贺云啸却是上前一步,低声道:“要不要属下去看看?”
莫不离扫了他一眼。
那一眼中,有着完全不加掩饰的冷淡。
贺云啸的神情暗了暗,垂下头,退去了一旁。
自从他匆匆逃离大都之后,他便发觉,莫不离对他的态度,已经不再如以往那样地尊敬了。
贺云啸低垂的脸上,泛起了一抹苦笑。
蜇伏于桓氏十余年,那委实是一段太过漫长的岁月,漫长到他已然想不起,当年那豪情万丈的时日,到底是真还是梦。
当他颤抖着双腿、惶惶不可终日般逃离大都之时,他已然忘却了他从前的模样,亦忘却了从前的豪勇与斗志。
这十余年的安乐日子,他从最初的心气难平,到后来的安之若素,再到后来的耽于享乐,这过程似乎是很长的,却又像是很短,一眨眼间,便是十年。
他不能不承认,有许多时候,他是打从心底里喜欢这样的日子的,没有争斗厮杀,更不必提心吊胆地四处逃命。
他在桓府的地位不算高,却也不低,府中仆役见了他,也要敬称一声“先生”,就算偶尔要外出执行些任务,那也远不是要割头换命才能完成的。
岁月安稳。
如此简单的四字,在追随先王之时,他不曾感受过,而在敌对方的桓家,他却偏偏感受到了。
他想,他是有点贪恋着这样的感觉的。
在心底最深处,他甚至隐隐希望着,莫不离用到他的那一日,永远不要到来。
第1025章 如稚子
蓦地,肩膀上被人重重一拍,贺云啸猛地抬起头,便迎上了水宗那双翠绿的眼眸。
“一时而已,为兄信得过你。”那双平素总是显得有些妖冶的翠眸深处,流转着深切的信任与无比的郑重。
望着那双翡翠般的眼眸,贺云啸忽觉喉头发紧,眼眶微热,开口时,语声竟在打着颤:“水寒兄……”
只说了这三个字,他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喉头一阵哽塞。
他知道他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在察觉到事情不对的那一刻,他胆怯了。
多年来安逸的生活,让他在那个瞬间失去了勇气,只想远远地离开,甚至不敢及时给主公报信。
自来到上京之后,他无一日不悔恨,也无一不惶惑。
他害怕,害怕那个胆怯的自己。
他没想到,到了最后,这个一向与他不大对盘的萧水寒,却成了唯一信任他的人。
肩膀上再度传来了重重的一拍,贺云啸转首看去,便见萧水寒将手中长剑连鞘向肩上一横,洒然而笑:“莫思旧事,往前看罢。云兄是怎样的人,我萧水寒从来知晓。”
纵然语声怪异,纵然仍旧是一副很不合时宜的调笑模样,可却又有种骨子里的从容逍遥,语中竟有大自在。
贺云啸面上的肌肉颤了颤,目中蓦地焕发出了异样的神采,重重顿首:“萧兄说得对,吾,当往前看。”
二人相视,各自一笑。
一时间,万丈豪情忽又重回心底,纵使眼前秘径幽深,可贺云啸却分明觉出了纵马驰骋、横刀长啸的那份激昂。
“走罢。”一旁传来阿烈平板的语声。
二宗俱皆寂了笑声、肃下容色,双双护在莫不离的左右,一行人快速地迈出了石门。
雪下得极大,如雨线般相连成幕,远山被大雪掩去,已然视之不清。
莫不离停下脚步,往四下看了看。
断垣之外、石舍之后,堆积着大块巨石,原本白色的石块,在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袭之下,已然变成了淡淡的灰,上面布满了深青色的苔痕。
“此处,仍旧如初。”他感慨地叹了一声,口中呼出的热气在大雪中飞快地散去。
萧水寒与贺云啸警惕地环视四周,其余人等亦皆满脸戒备,唯有阿烈,目中涌出了浓浓的哀凉。
“的确还和当初一样。”他上前一步,微俯着身子,在一块巨石上拍了拍,复又将手掌抚向了其中的一片断痕,语声感慨:“当年狄师以一人之力,生生扛住了千军万马,此断石,犹有余威。”
莫不离缓缓地移动着视线,环顾着这空旷而又满是悲怆的旧地,神情十分诡异,既似是哭,又若欣然,
“绝处逢生,前度如是。而今,亦如是。”良久后,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如是说道。
水、云二宗并阿烈等人,尽皆重重点头。
“只怕未必吧。”一道清冷的语声蓦地响起,如寒箭破空,带动起漫天飞雪。
“敌袭!”水、云二宗同时喝道,“呛啷”一声拔出长剑,迅速掩在了莫不离身前,如电眸光齐齐聚向了不远处的一排破损石室。
千重雪影之间,慢慢现出了一袭青衫。
众人俱皆凝神看去,旋即同时色变。
“桓子澄!”阿烈失声惊呼,平板的脸上,瞬间涌起了震惊与不敢置信。
桓子澄怎么会来?
他是从哪里知晓秘径出口的?
那个瞬间,阿烈的眼底深处,竟涌动起了强烈的不安与惶遽。
这条秘径,桓氏根本就不知道。
举世之间,也唯有莫不离一人知晓这秘径所在,也唯有他一人知晓这秘径的开关之法。
桓子澄又是从哪里找到了秘径的出口?
风卷起大片雪花,盈盈飘落于眼前。
阿烈强按下心头惶然,举目看去。
便在他一恍神之间,那青衫之后,已然又现出了几道身影,而当其中一道魁梧身形闪现之时,水、云二宗的面色,同时变得惨白。
“公孙屠!你怎么会……”萧水寒的语声突然中止,瞳孔骤缩,气息暴涨,执剑之手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浮凸。
他竟然感觉不到哑奴的气息。
纵然眼前站着活生生的一个人,可是,这人却又仿佛是透明的。
飞雪连天、山风徐徐,天气并不算特别地冷,可萧水寒的后心,却渗出了层层冷汗。
哑奴与他似是熟识的,此刻并未言声,只向着他点了点头,便抱臂而立,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
萧水寒的喉头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心底一片森寒。
大国手。
那是大国手的气息。
即便二人未交一击,然哑奴身上的气息,却让他犹如于立于深渊之前,眼前是深不见底的一片未知。
萧水寒的瞳孔再度缩紧,执剑的手指一根根张开,再重又紧紧握住了剑柄,绿眸中寒光乍现。
阿熹也看见了哑奴。
在见到他的那一刹,他的额角不自觉地渗出汗来,可他却根本不敢抬手去擦。
他已经感觉出来了,那个叫做公孙屠、生得一张憨厚面孔的男子,很可怕。
那不是宗师予人的山岳般令人仰止的感觉,而是一种无法预知、深不可测的可怕,就如同耳聋眼瞎之人站在暴风雨前的孤舟之上,眼前分明千重浪卷、万顷白光,可他听不见、看不到,只觉得这海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
在面对强大到无以复加的对手之时,你甚至连自己的渺小都察觉不到,犹如稚子般茫然无知。
一滴汗水顺着额角滴落下来,阿熹的脚尖动了动。
哑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忽地抬了抬手。
阿熹顿时全身一颤,身体直直地僵住了。
再下一息,“扑嗵”一声,他竟是软软地倒在了地上,仰面朝天、七窍流血。
已然气绝!
“公孙屠,你下黑手!”萧水寒怒喝一声,那双翠绿的瞳孔中间,已然沁出了两点血红。
他死死地盯着哑奴,身体却牢牢护紧了莫不离,怒道:“有本事你冲着本座来!”
哑奴看也没看他,只回头向桓子澄微一躬身:“主公,处置好了。”
第1026章 沃雪中
水、云二宗同时一惊,再转头时,直是目眦欲裂。
便在他们对话的间隙,他们带出来的三十余人,竟已尽被格毙,死状与阿熹全都一样,皆是七窍流血。
那是内脏被震碎的表现。
而更叫人悚然的是,哑奴是何时动的手,又是怎样动的手,他二人竟是一点都没察觉到。
贺云啸的面色开始泛青,萧水寒的眼珠则愈加血红。
此时此刻,他们这一方还活着的人,只剩下了莫不离、阿烈与两位宗师。
区区四人,面对着眼前近十位宗师并一位大国手,阿烈平板的眉眼间,划过一丝惨然。
沃雪之上,死尸遍地,殷红的鲜血慢慢地渗入雪中,复又被疾降的大雪悄然掩去,就连那些尸首,亦飞快地覆上了一层银霜。
想必,用不了多久,这片大石林立的空地,就又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萧水寒再度转首四顾,双目赤红,长剑蓦地凌空一劈,暴喝道:“公孙屠,尔乃小人!”
哑奴根本毫无反应,只回首看了看桓子澄,见对方并无表示,他便缓缓往前踏了一步。
分明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步,可是,当他立住身形之时,他已然来到了数丈开外,正立在水、云二宗身前。
人群之后的秦素,忍不住连连眨眼。
她方才真是把眼睛睁到极大,就想看清哑奴的动作。可饶是如此,那哑奴的身形委实太过迅捷,轻烟似地叫人根本捉不住。他是如何走到那两个宗师身前的,秦素完全没看清。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往前跨了半步。
“殿下。”衣袖蓦地被人一拉,随后,一个身影便挡在她前头。
秦素举眸看去,便瞧见旌宏正在向她摇头,神情中似含了责备之意。
“我就是没瞧清,想看仔细些。”秦素立时小声说道,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那又有甚么好看的?打架么,殿下若是想瞧,往后属下每天在殿下面前打一架便是。”旌宏叹了口气,护崽母鸡似地将秦素拉去身后,又回头看她,目中隐着浓浓的无奈:“依属下所见,殿下就不该来这里,太危险了。”
“无碍的。”桓子澄在旁边插口言道,那冷冰冰的声音被漫天大雪扫向耳畔,越听越冷。
秦素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再看旁边旌宏,见她也是一脸心中发毛的表情,不由又有些好笑,遂细声语道:“程宗莫恼,我就在此处站着不动,再不往前去了。”
语罢,她便又踮脚引颈观瞧,面上颇含了几许艳羡,赞叹地道:“哑叔真真厉害得紧。”
此际,哑奴已然越出于桓子澄这一行人,与水、云二宗相向而立,秦素远远看去,便见他背影如山岳,然那气息却又有若微风片叶,说不出地闲适悠然。
反观那两位宗师,此时俱是神情凛然、面色冷峻,远不如哑奴轻松。
“公孙先生一出,这世上又有谁能敌得过他的一击?”旌宏在旁轻声地道,语气中亦有着毫不掩饰的钦佩。
秦素便点了点头:“分明就是跨了一步,却能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便是箭矢也没这样快。”
旌宏闻言便笑了起来:“好教殿下知晓,先生这一步已经算是极小极小的一步了,殿下是没见过先生登泰山,拢共他也就迈了三五步,就从山下到了山顶。”
她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面上露出个不以为然的神情:“所以我说,他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还爬什么山?不如干脆飞到天上去得了。”
秦素直听得忍俊不禁,蓦觉头顶一暖,却是一只大手伸来,将她半褪下去的风帽给扶正了。
“风冷,殿下小心着凉。”清冷的语声似不带情绪,然字字句句,皆是关切。
秦素心下微暖,转首向桓子澄一笑:“多谢都督大人。”
“是臣要多谢殿下才是。”桓子澄似是颇有谈兴,不再如以往寡言,看向秦素的视线中,又有了那种欣赏与欢喜的神情:“殿下委实冰雪聪明,竟能于白云观静修时参透这秘径机关。若非殿下亲自带路,臣等就是把这慈云岭给翻个个儿,怕亦是徒劳。”
语至最后,二人相视一笑。
那是仅属于他们才能领会的一笑。
亦是属于他们兄妹二人的默契。
重活一世、两度为人,其所知所见自是远超常人,想必桓子澄早便明白,秦素知悉此秘径,乃是得缘于前尘。
“狄师一去,你倒嚣张起来了。”纷飞大雪中,蓦地传来了一道阴寒的语声。
秦素转首看去,便瞧见了那个白发碧眼的宗师,正一脸恨意地望着哑奴。
看着这张脸,秦素恍惚间似又回到了玄都观后山的那条小径。
那一次,便是这个形貌奇特的宗师,突如其来地意图取她性命,却被项宗并英宗惊走。
原来,他竟是莫不离的门客。
秦素微微转眸,往旁边扫了扫。
莫不离被两位宗师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片灰色的衣角。
“你们还是退下罢。”冷润油滑的语声蓦地响起,勾起了秦素脑海深处的记忆。
广明宫的匆匆一面,她对这个莫姓琴师印象极深,此际闻声,眼前仿佛便现出了一个身影,眉眼俊丽、风度清淡,只可惜,样貌却是令人不快的油滑。
莫不离。
前世今生,一直在暗中算计她的人,就是他。
此刻,知悉大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