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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下手的一青衫青年也端起酒杯,却轻轻冷哼一声,然后仰首把一杯花雕倒入腹中,神色平静,眉眼之间略带愤懑。
顾仙佛放下酒杯玩味一笑,他知道此子,在来到杏花楼之前狄松溪向他介绍过今日宴请的这些人,这些老狐狸均都是身份显赫之辈,只有一名晚辈,姓董,名戍边,字天狼。董戍边今年二十有五,生得却极为老成,三角眼酒糟鼻,一眼看过去并不讨喜,董戍边目前是合阳城的一名淄衣捕头,虽说政绩不显,但此子并非寻常酒囊饭袋,否则也无法入狄太守法眼。
董戍边生在太平郡有名的豪门望族,太平郡董家是真真正正的百年氏族,哪怕在乾国建立前那段烽火狼烟的日子里,董家也只是选择蛰伏策略,虽然各地诸侯明知太平郡董家这么多年的积攒一定丰厚得很,但是却并未有人敢真正打董家主意,在百年前,董家族长就效仿战乱中的西凉大族做法,拼了老命修建壁垒,经过数十年的整合和一代代人的努力,太平郡董家壁垒已经达到了覆压百二十里的恐怖程度,里面机关重重又有精兵良将日夜守护,说是铜墙铁壁也不为过。更让外人头疼的是,太平郡董家家大业大,几乎从不需要吸纳新鲜血液,壁垒内几乎人人姓董,口号也是“董家儿郎,死战不退”,此情此景,让任何一个想要打董家主意的人都得望而却步。
起初,董家族长修建壁垒之时还得到了无数人的嘲笑与白眼,那时的大秦还没有**到不堪一击的地步,你董家有田有钱,不去收租子做买卖,反倒把真金白银都投到了这壁垒之上,不是脑子缺根筋是什么?再说,兵书有云:凡偏居一隅者,不能持久,不进取,则坐亡。你董家这幅模样,除了坐亡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伴随着同乡伙伴的嘲笑,董家壁垒一天一天壮大,秦国国政也越发腐朽不堪,最终函谷关前一场巨变,太平郡内那些曾把董家当做笑谈的豪门大族在历史的尘埃中烟消云散,只有董家默默幸存了下来。而乾国天子走上争霸之路之时,董家族长一反常态,不顾族内反对声音,向弹尽粮绝的赵衡输送了一万两千石粮食和三万石草料。也正是这对当时的赵衡来说不亚于雪中送炭的四万石粮草,使得乾**队打赢了极为重要的娘子关一战,全歼一位实力兵力皆在乾国之上的刘姓诸侯,乾国实力也是突飞猛进。
自十七年前乾国建立以来,太平郡董家也算备受恩宠,而董家历代族长也算知进退守规矩之人,从来不持宠而骄,也不结党营私,一直默默经营着自己的百余里壁垒,虽说这确实让长安的赵衡放心了,但也造就了董家后人在太平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尴尬局面。
董戍边的名号顾仙佛之前自然是没有听说过,但在入杏花楼之前,狄松溪曾郑重向顾仙佛介绍过此人,说此子虽不适合公门修行,野狐禅修了五六年也没到火候,但是治军谋略却极为高明,尤其擅长剑走偏锋,不按常理出牌,最后狄松溪甚至断言,若把这小子丢到沙场上滚一圈儿,十年后不输刘苍城老将军。
有狄松溪珠玉在前,顾仙佛对董戍边的看法也没高到哪里去,关于狄松溪那一番吹捧,也当是前辈对晚辈的提携了。但是现在见董戍边一副怀才不遇的模样,顾仙佛心中好奇,便遥遥举起酒杯,笑道:“董捕头似乎对带兵治军之事有不同见解?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考则个?”
本来董戍边见顾仙佛主动与他搭腔吓了一跳,但闻顾仙佛此言正中自己下怀,便站起身,先是向在座各位打了个揖,才郑重道:“李都尉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但下官以为,带兵治军,万万不能以人情大于法理,古语云慈不掌兵正是此理,依都尉大人所言,此法确实可打造出一支可战之师,但却打造不出一支死战之师,以恩惠、情分来铸就的军队,一旦陷入死战境地,别说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死伤过半,气势就荡然无存,这种军队,啃不了硬骨头,只能当做助拳之用罢了。”
董戍边一番话还未说完,李庆远就冷哼一声把手里酒樽往桌子上重重一顿,瞪大了牛眼问道:“那你小子是说老子带出来的兵都是花花架子绣花枕头了?!”
董戍边公门修行毕竟是其软肋,李庆远的一番喝问竟然让他呆愣在当场不知所措,还是狄松溪打了个圆场,端起酒杯哈哈笑道喝酒喝酒,今日只谈风月只谈风月。这才让董戍边坐回位子上,李庆远谁的面子都能不给,但可万万不敢不给狄松溪面子,也是讪讪一笑,端起酒樽牛饮一大口。
待这场接风酒喝完,已经是夜半时分,春芽已经在座位上沉沉睡去,顾仙佛招来一个婢子,命他把春芽抱回狄松溪府邸,自己站起身,看着董戍边笑道:“董捕头,夜半天凉,出去醒醒酒?”
董戍边哆哆嗦嗦地放下筷子,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鼻子。
顾仙佛笑着点点头。
望着顾仙佛与董戍边二人下楼远去的背影,狄松溪脸上笑容慢慢收敛,端起长随递上的一杯醒酒茶一饮而尽,身后俏丽婢子替他敲打着肩膀,力道拿捏的恰到好处。
狄松溪挥挥手,除了李庆远和一个合阳城小吏以外,其余的都告辞退去。
“大人,您说,咱这个法给戍边铺路,会不会引发顾公子反感?”原本与董戍边针锋相对的李庆远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狄松溪摇摇头,道:“我了解阿暝,他不是小肚鸡肠的人,现在他或许还没有想通咱给他唱的这出双簧,不过等他想通了也无所谓,董家对咱确实有恩这是其一,戍边才学确实不低这是其二,把他放到西凉去,对阿暝对我们,都有好处。”
李庆远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终于放下心来,而一旁低头哈腰地伺候着的小吏凑上前,谄笑问道:“姐夫,那给顾大人准备的两名花魁还送不送?这是我费了老大功夫给弄来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还是难得的处子。”
狄松溪睁开眼睛,呵斥一句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外面不要叫我姐夫,我和你姐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再说了,你以为阿暝和你一样**熏心?这事儿让旁人知道还了得?哪里来的给送回哪里去。”
被呵斥的小吏一愣,刹那间便反应过来,低头谄笑道:“好来狄大人,我这就安排人悄悄把这俩姑娘送到顾大人房间里,保管没人知道她们今晚去了哪里。”
狄松溪重新闭上眼睛,鼻子里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一旁的李庆远看得叹为观止:娘的,咱这大老粗还真玩不了官场这一套,一句话能解出八个意思。
第五十八章 夜班敲门心不惊
太平郡之名并非空穴来风,自乾国建立之日起,太平郡的治安是除了长安最好的,虽达不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境地,但至少没怎么出过影响深远的恶劣事件,而合阳城作为太平郡的重中之重,又有董戍边这位淄衣捕头的铁腕治理,幻境治安都好得叫人没话说,在三年前,合阳城便取消了宵禁,半年前,在狄松溪的大力支持下,合阳城更是率先走出了夜市这一步。
顾仙佛与董戍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终在一家看起来不起眼但是客人不少的小吃摊子面前坐下,只是不知道来这儿的老鬄是冲着美味的扁食还是美艳的老板娘。
顾仙佛笑道:“董捕头,我刚来这合阳城不久,对这儿特色美食也不了解,刚才在杏花楼里光顾着寒暄交情了,吃到肚子里的东西也不多,要不今天晚上董捕头破费一下,请我这个西凉蛮子吃顿好的?”
董戍边确实不通公门之道,顾仙佛此言已经表明了向其抛出诱饵,但这董戍边却傻乎乎的只是憨笑没有咬钩的企图,站起身向店家嘱咐了两句,明显这身为摊子主人的俏娇娘也是认识董大捕头的明眼人,含笑应下不一会儿,就送上来两大碗热气腾腾的扁食和两碗扁食汤。
顾仙佛挟了一个扁食放进嘴里慢慢品尝,确实觉得不错,端起汤汁一语双关笑道:“原汤化原食,看来董捕头也不是一个表面上的大老祖,也是会享受之人啊。”
狼吞虎咽了三四个扁食的董戍边此时也慢慢放松下来,道:“顾大人也不是不知道下官在合阳城的境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位高的世家子弟看不起我,地位低的又只会跟在我后面阿谀奉承,这就导致了下官在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只能和这些小商小贩打打交道,琢磨琢磨些无聊事情。”
拿起勺子轻轻搅拌着扁食,顾仙佛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问道:“董捕头,我顾家现在正是风雨飘摇之际,圣恩日减,诽谤日增,也就我父现在身体还可,但七八年
年过后,等我扛过顾家这面大旗之时,境地待遇可就远远不如今日了。董捕头,你如果想奔着我这来求富贵,那我可以跟你交个底儿,我听狄叔叔说过,你带兵治军本事不差,丢到西凉摸爬滚打几年,与刘苍城那老疯子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但是,董捕头,你就算把命给我顾家,我最多也就给你一个西凉校尉,而且还不一定能做多久,日子也肯定比不上你在这合阳城得意。你先别急着跟我这表忠心,等吃完这碗扁食,你再跟我说你的打算。”
原本吃得狼吞虎咽的董戍边放下勺子,凝望着顾仙佛年轻的面孔,突然笑道:“顾将军,首先我得跟您挑明一件事儿,我确实是奔着富贵来的,这年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说得在冠冕堂皇估计您也不信,但是,这富贵,顾家给不了我,只有您,西凉卫将军,才能给的了我。有件事,您或许不知道。”
顾仙佛看着目光炯炯的董戍边,并未接茬。
董戍边也不觉尴尬,握紧双拳热血沸腾道:“西凉军乾字营丙字队扛旗的,是我表哥,每年我都会与我表哥有书信来往,我知道西凉不像现在乾国中传言的那样**不堪,而我董戍边,也只是在西凉,才能真正戍边。”
顾仙佛颇感意外,轻笑道:“那无赖破落户是你表哥?这我还真不知道,董琅濯这个老无赖我还真是印象深刻,每每与草原蛮子有小冲突,一定是这家伙第一个嚷嚷着到我这来求战,我若是不给,就坐在我面前不走,我来之前刚刚因为他擅杀战俘抽了他二十鞭子,他跟你写信的时候,指定没少说我坏话。”
董戍边面色严肃的摇摇头,道:“顾将军,这些话可能说起来您并不信,但我还要说,我表哥在信里提到过不止一次,说跟您吃饭,是他这一辈子最骄傲的事情,他说他少,但是有句诗他偏偏记得,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他在信里说,现在和那动荡的年代不一样,哪有那么多军功可捞,现在在乾国出名的小将名将,多半是将种子孙躺在父辈的荫功上挣来的,那为数不多的真亲临战场的将军,冲锋陷阵的少,躲在后面摇旗呐喊的算好的,多半都是在军营里被当大爷伺候着,听听曲儿赛赛马,一天一天的就过去了。士卒一边作战一边还得保护那些娇生惯养的大爷,怎么可能真为那些大爷们效死,只有顾将军您斩龙头的名号,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我表哥说,他在沙场吃饭这么多年,见着比扛旗的冲得更快的大将,您是第一个。”
顾仙佛笑了笑,似乎也是想起了董琅濯的一些光辉事迹,笑骂道:“这无赖在沙场吃饭这么多年,偏偏吃相如此难看,让我看见他就想抽他两鞭子。”
董戍边笑了笑,继续说道:“这点,我表哥确实提过,他说您打归打,但是该是谁的军功,就是谁的,您一分一毫都没多占,这年头谁不知道,投效沙场的谁真是为了马革裹尸去的?还不是想挣些军功,命好得捞个一官半职,命差点得呢,退伍后也有几亩地能老婆孩子热炕头。对于咱这些苦哈哈来说,比起那些喊得震天的口号,这些,才是真的。”
“更何况,白天挨了您的打,晚上就有您的亲卫送来上好的金疮药,有次还是您亲自来给他涂的药,这点他给我吹嘘了好久。当然,这些想必您也不言自明,都是收买人心的手段,但能在沙场上冲锋快过将旗,在断煌堡一战中一天砍断十七把西凉刀,这可不是收买人心的手段能一言以蔽之的。”
“去年年底我表哥说,您在那年底演武中说了一段话,您说,长安那群官老爷们没把咱们当亲生的,也没把西凉当成自家土地,这一点你们知道,我能不知道?但他不把咱们当人看,咱们不能忘了自己姓乾,不把西凉当成自家地盘怎么了,呵呵,咱这叫御敌于国门之外,比那些在窝里扛枪的家伙们好多了!顾将军,您这句话说的我顶顶佩服,御敌于国门之外,嘿,听着都觉得霸气。顾将军,今晚我说了有些多了,我这人一熟了就好口无遮拦,您就当一笑话听了,我知道我去西凉是还没资格进乾字营的,您只要把我扔到上九营中,我就谢天谢地喽。”
顾仙佛放下勺子,抬起头看着对面的董戍边,轻声说:“这可不是笑话,你今晚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第五十九章 一碗扁食引发的血案
待到顾仙佛与董戍边细嚼慢咽的把一碗扁食带汤全部下肚以后,已是接近子时,顾仙佛已感觉有些淡淡暖意在四肢百骸流动,望着街上人流已有些稀疏的景象,顾仙佛长长伸了个懒腰,冲前来收拾碗筷的美艳老板娘笑道:“这扁食还是放些葱蒜才好吃,初春天寒,放些葱蒜最能驱散寒意,也能提提鲜味。当然,老板娘是做扁食的个中高手,若在下所说哪里有差,还望老板娘不要介怀。”
扁食摊子的老板娘今年大约二十四五的模样,风韵初显模样可人,尤其是胸前的波澜壮阔简直是呼之欲出,这不禁让顾仙佛多看了两眼。而察觉到顾仙佛不规矩目光的老板娘也没有生气,依旧笑靥如花地麻利收拾着桌子,毕竟肯出来做这个行当的背后都有些辛酸苦楚,若这点委屈都受不了那还谈什么笑迎八方客,再者说这年轻人既然是董大捕头的贵客身份肯定不低,方才目光中又是一时好奇欣赏多过轻佻,所以这老板娘干脆一笑置之。
收拾好桌椅板凳,老板娘脸带明媚笑容,娇笑道:“这位大爷说得哪里话,妇道人家谈什么介怀不介怀的,倒是这位大爷看起来年岁不大,对于扁食做法倒是不比一些老鬄差,讲究四时当食的道理,可惜咱这合阳城初春时节葱蒜不便宜啊,妾身这里又是小本买卖,待到过几日,葱蒜价格下来了,妾身就去东城买上几斤葱蒜,到时大爷一定要赏脸来这里吃两碗扁食暖暖身子,现在啊,您尝尝妾身自己晒得茶,比不上您长安的金贵,尝起来也别具一番风味。”
说着,老板娘招招手,躲在摊子后面的一五六岁模样,身着大红棉袄头扎羊角小辫儿的小姑娘端着两杯热茶怯生生地走过来,把茶杯放到桌面上就抱着娘亲大腿躲在身后,只露出半张细腻白皙的幼小面孔,老板娘一边宠溺地揉揉小丫头小辫子一边向顾仙佛告罪,笑容里满是满足和幸福。
顾仙佛吹了吹茶,笑道:“老板娘怎知在下来自长安,难道老板娘还有未卜先知的功能,若是如此,老板娘大可不必在这夜市上做扁食摊子,到集市上开一张算卦铺子,保管生意火爆。”
老板娘一手搂着小丫头一手掩嘴娇笑,道:“这位大爷您就别开妾身玩笑了,妾身哪有那通天的本事,只是这三教九流见多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有几分,一是来自长安的食客对吃最为讲究,二是大爷口音一听,就是正宗长安腔,这要是妾身再猜不出来,那就别开这摊子了。”
顾仙佛一笑,还不待说话,就看董戍边脸色一沉,顾仙佛眉头微皱,只见身后先是传来几声嬉闹玩笑,然后一略带轻佻之音传来:“老板娘,来三碗羊奶。”
身后自顾自拣桌子坐下的三位浪荡公子哥明显是这个扁食摊子的常客,而且还是家里有些许背景的纨绔,要不然也不能让这个俏美老板娘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摊子上的其他食客都是些苦哈哈,自然深谙明哲保身的处事哲学,纷纷把铜板拍到桌子上脚底抹油,有些獐头鼠目的直接连饭钱都不掏低着头溜之大吉。
老板娘先是让小丫头走到摊子旁边躲起来,然后才盈盈转身,勉强笑道:“三位客官,我这里是扁食摊子,哪里来的羊奶?”
顾仙佛没有转身,自然也没看到这三人的模样,只是闻另一个声音接口道:“没有羊奶,人奶自然也是可以的嘛,我们兄弟几个也不嫌弃,凑合凑合就得了。”
然后是轰然大笑。
顾仙佛眉头皱了皱,但还并未决心去趟这趟浑水。
来者三人中唯一没有开口的一人此时阴测测开口道:“两位哥哥,小弟我昨夜与人谈诗论道,闻得打油诗一首,还望两位哥哥品鉴一番啊。”
“贤弟不妨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