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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翼地催马缓行。
正当刘秀心中有些纠结,究竟是继续前行,还是回太学等风雪停下时,他的耳中突然听见了街道旁,小楼上传来的一声呼唤。
“窗外客,可愿共饮一杯?”
刘秀抬起头,自斗笠的缝隙下看见那是一间酒肆。二楼的窗口中,一个身着白色狐裘的老人,正向着自己露出亲切的微笑。
刘秀还在心中思索时,那老人看见了他的犹豫,又高声道:“如此风雪,行路不易,不若上来,且等风停雪霁。”
刘秀转头望了望前路,确实风雪已越来越大,天地之前一片茫茫。若是强行赶路,纵使出了城,也未必能找得着方向,干脆地点了点头,策马走到了酒肆门口,下马推门,上了楼来。
刘秀推开门,才发现屋内坐着的除了方才那老者外,尚有一个年纪比自己稍长的男子,正面对面坐着,席上摆着一个大樽,樽下火苗将酒液加热得微温,冒着丝丝热气。
“多谢两位,在下叨扰了。”刘秀先在门口行了一礼,才走入房中,向着两人走去。
“这里请。”王睦赶紧轻轻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坐席,对刘秀道,以防他坐到老师的身旁。而王莽看见这一幕,也只是微微一笑,未曾开口。
“如此大雪,急于赶路,是有什么急事么?”待刘秀坐下后,王莽便亲手为他倒上一杯酒,端到面前,笑着问道:“别急,先喝杯酒,暖暖身子。”
“是,多谢太公。”刘秀双手接过酒杯,一仰头,一饮而尽。暖烘烘的酒液下肚,在腹中如火团燃烧般,一下给被风雪吹得冰冷的全身带来了一丝暖意。
“在下赵成,字令功,南阳人,是一名太学生。”刘秀放下酒杯,长长吐出一口满足的气:“因家中有事,须得回乡一趟。今日本想尽早出发,却没想碰上这么一场大雪。若不是两位相邀,在下只怕真要困在路上了。”
“无妨。若不是这场大雪,你我也无缘在此相会。不过萍水相逢一场,明日你我都不知各自身在何方,难道不也很有趣么?”王莽笑着摆了摆手,又为刘秀添上了酒。
“是。”刘秀端起酒杯,微笑着向着二人敬了一杯。
“令功……既然是在太学就读,想必胸中必有丘壑。我有个问题,不知小兄弟能否回答?”三人闲聊了几句。窗户关上后,屋内渐渐暖和起来。王莽又与王睦刘秀三人同饮了一杯,随后貌似轻描淡写地问道。
刘秀连忙诚声道:“太公请问,只要是能答得上的,在下必言无不尽。”
第三十六章 庙堂高不高(五)
“好。”王莽点了点头,直直注视着刘秀,然而他口中吐出的话,却仿佛霹雳般在刘秀耳中炸响:
“在你心中,当今天子,是个怎样的人?”
“小子何德何等,怎敢妄议如此大事?”完全没想到会被问出这等问题,刘秀的面色都变了,连忙用力摆手,一脸惶恐:“在下在二位面前,不过是个黄口孺子而已,如何能如此僭越?”
“僭越?为何是僭越?”王莽哈哈大笑:“天下事,天下人尽可评之。难不成,你我在这风雪之中,小楼之上,随口聊上两句,还便怕被官府捉走么?令功你这可未免也太过谨慎了。”
“不,只是在下实在学浅识薄……”
刘秀的心脏砰砰狂跳,刚开口说了半句话,便被王莽微笑着挥手打断:“年纪轻轻,难道就不能有些朝气么?”
刘秀深深望着面前这个老人的双眼。他的眼角满是纵横的鱼尾纹,眼睛里也有些混浊昏暗,但一股奇妙的摄人心魄的力量,却偏偏自那眼神中透出来。
“说吧,令功。”王莽轻轻敲了敲面前的桌子,将头微微向前探出,那双深得像大海一般的眸子紧紧盯着刘秀:“若信得过我,就说真话。”
以常识而论,刚刚会面素不相识的过客,仅仅是同桌共饮的缘分而已,竟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太过失礼了。何况这里更是长安城内,天子脚下,若是一旦有什么差池,流传出去,那便是杀身之祸。
但刘秀在王莽的目光注视之下,方才狂跳的心脏竟然渐渐平息,不知怎的,竟倏然对他萌生了一股信赖之感,一股热血涌上了心头,脱口而出:“是,那在下便谨遵太公吩咐了。”
他低下头,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在下不过是一介学生而已,自然并没有见过皇帝。但……在下却总觉得,他是个很奇怪的人。”
“奇怪?”王莽讶然笑了起来。原本他以为,这年轻人或是赞许,或是批评,但却完全没有想到他最后给出的,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形容词:“为什么是奇怪?”
“因为……”刘秀想了想:“在下在太学之中,也算历读过春秋、史记、尚书等经典。虽不能算是精通,但至少勉强算是熟读。然而穷尽史书,在下却实在找不到,有任何一个人,是与当今天子相似的。或者说……”
刘秀顿了一顿,继续道:“或者说,所有古人,在下都能明白他们做了什么,想做什么,而只有当今天子,在下却怎么也看不透。”
“哦?”王莽饶有兴趣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等着刘秀继续说下去。
“他……不贪图个人的享乐。从他仍是前朝外戚的时候,直到现在,都是如此。虽然现在很多人都说,他那时只不过是虚伪地掩饰自己的欲望而已。但至少我在长安的五年里,从没听说过他广纳妃嫔,大兴土木。不仅如此,甚至就连上林苑,都被他拆了一大半,还地于百姓。如果说,以前的他还需要伪装的话,那么现在至少没有必要了吧?”
“这一点,倒也并不算很难得吧?”王莽笑了笑。
“如果光是这一点,那确实不算。但更重要的是,他在改朝换代,登基之后所做的那些事情,才是真令在下看不透的。”刘秀说到兴起,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才继续道:“世人皆说,当今天子倒行逆施,是为人祸。上天震怒于此,天下四处大旱,是为天灾。然而在下……却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自从当今天子接受禅让,代汉自立之后,他的种种改制,已然令天下民怨沸腾,然而他却始终如一地坚持着那些改制,尽管揭竿而起之众已然遍布天下,却始终不肯做出任何妥协。这么做……于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所以,令功你是反对天子的那些改制了?”王莽点了点头。
“不。”刘秀却出乎王莽意料,凝眉思索了良久,缓缓摇了摇头:“在下也不知道……”
王莽却没有丝毫疑惑之色,只是静静等刘秀继续说下去。
“说起来,如今天下虽然民不聊生,反乱四起,但在下却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子的。”刘秀仔细想了想,才道:“当今天子自外戚之身起家,直到代汉禅让,自始至终一路行来,抛开立场不谈,至少也不是个无能愚蠢之辈。然而他即便面对如此乱象,也始终不改初衷,其中总该有什么深意。只可惜,在下终究还是无能,看不透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的么……?”王莽轻轻叹了一口气:“或许真的,全天下都看不透吧……又岂独是你一人?如今天下反乱四起,也不知道这新朝,究竟还能有多久的命数。”
刘秀一愣,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说出这等话来。若是被人听到,按上个叛逆的罪名,那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面色一变:“太公……可要慎言……”
“无妨。此间只我们三人,有何可怕?”王莽笑着摆了摆手:“况且,难道天下人,不都是这么以为的么?算了,不说这个了。”
刘秀正不知该如何作答,王莽已经换了个话题,与他重新闲聊了起来。然而无论天文地理,世间万物,眼前这老人胸中所学,竟然都无一不胜他百倍。一番交谈下来,刘秀心中已完全被王莽所折服。
而王莽对刘秀,也同样起了非一般的爱才之心。眼前这年轻人的资质,也是他平生除了王睦之外仅见。
第三十七章 庙堂高不高(六)
外面的朔风呼啸,已经止住了。王莽推开窗户,看见原本纷纷扬扬的大雪也已停下,唯有大地已被染成白茫茫一片。
“雪停了,那么,在下要告辞了。”刘秀腼腆一笑,站起身来,向着王莽深深施了一礼:“太公今日的教诲,实在令在下大开眼界,振聋发聩。若是日后再有机会,希望还能在太公座前受教。”
“自然是有机会的。”王莽点了点头,脱下了自己身上的那一条白狐裘,站起身走到刘秀身旁,为他披在了肩上:“外面还很冷,这条狐裘,便送了你吧。”
“这……”刘秀连忙推辞:“无功不受禄。何况,太公您年事已高,在下岂敢拜领?”
王莽笑着摇了摇头:“无需客气。待你再回到长安之时,拿着这条狐裘,去……”
他顿住了语声,想了想道:“去大司空王邑的府上吧。”
“您是……”刘秀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望着王莽。他没想到,眼前这老人,竟然便会是大司空王邑。
那么此前,自己与他所说的那些对于当今天子的看法……
“不。这是大司空王邑的儿子,王睦,字子和。”王莽摆了摆手,指向了王睦:“而老朽……只不过是他的老师而已。”
“原来如此,在下明白了。”刘秀这才想起,方才的确有听过王睦将王莽称呼为老师,心中的紧张才稍稍缓解了些。
“如此,那便赶紧上路吧。今日有缘一会,碰见另一个能理解老朽心中所想之人,也是老朽的幸运。”王莽微笑着拍了拍刘秀的肩膀。
“是,在下一回到长安,便立刻再来拜会太公。”刘秀庄重地向着王莽再拜了三拜,随后才退出了房间。
王莽站在窗前,看着楼下一骑绝尘,卷起马后层层积雪,向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心中无限感慨。
“子和……待会陪我去一趟太学,查一查这个名叫赵成的年轻人。”王莽不转身,向着身后的王睦缓缓道:“此人不错。若是能让他也为我所用的话,那便好了。”
“是,老师。”
“你……会担心么?”王莽又突然道:“直至现在为止,你都是我唯一的弟子。而今天,你却碰见了一个足以与你媲美的人。你会不会害怕,自己的继承人地位,被他所威胁?”
…“老师,您多虑了……”王睦摇了摇头:“我所在意的,所效忠的,所应继承的,是与您共同的理想。而那理想……”
他笑了起来:“我早在跟随着老师的时候,就已经继承了啊!”
……
太学的主官,原本叫做太常。新朝开国以后,又依循古制,改名为秩宗。而此刻太学的官署中,秩宗张常正紧张地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望着眼前的皇帝。
他不知道,在这大雪天里,陛下为何会突然穿着常服,只带着一名侍中相随,来到自己这太学里,只为了要查一个学生的案牍。
“老师,有些……不对劲。”
王睦捧着一份竹简,自一排排的架子中走出,来到王莽身旁,将竹简摆在他的面前:“弟子在如今的太学名册中,确实找到了这赵成的名字。但……”
“但什么?”王莽皱了皱眉头。
王睦面上带着些疑惑:“但弟子想去找他的出身来历时,却发现昔日察举的名单里,却并无此人。”
“怎会有这等事?”王莽猛地抬起头,望向王睦:“你会不会是看漏了?”
太学中所藏的案牍,应该有两份。其中一份是太学入学的名册,只有每个学生前来报道时的记录。而另一份则是最初各地州郡察举的名册,决定了谁有资格被太学录取,上面详细地写着每一个学生的出身等详细资料。
这两份名单,应该是一一对应的。若是入学名册上能找到的名字,那便绝不应该却在察举名册上遍寻不着。
“弟子仔细看了三遍,决计不会。”王睦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便罢了吧。虽然之前没有问他究竟何时回长安,但想来也不至太久。”王莽叹了口气:“先随我回宫吧。此事日后再说。”
“可……老师,弟子却在察举名册上,也找到了一个没有出现在入学名册上的名字。而出身,也同样是南阳郡。是否按着这个名字,去南阳寻访一下?”王莽刚要站起,却听见王睦继续道。
“谁?”王莽本心中已经打算暂且放下此事,却讶异于王睦的模样,追问道。
“此人名为刘秀,是前朝宗室后代。”王睦低声道:“弟子只是有些怀疑,这赵成,只怕便是刘秀。只是不知他隐姓埋名来长安,在太学里一待五年,是出于什么原因?”
“刘……秀……刘秀?”王莽将这名字在口中咀嚼了两下,忽然全身一震,目光死死盯住了王睦,声音嘶哑:“你说……那个叫赵成的,便是刘秀?!”
“弟子也只是揣测而已。毕竟两份名册上,只相差这两个名字而已。”王睦原本只是出于谨慎,想要提醒一下老师而已,却没想到他听见了这个名字,却仿佛见到了什么最可怖的东西一般,连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起来,不禁吓了一跳。
“刘秀……刘秀……难道他竟然是那个刘秀……?”
王莽的拳头死死捏紧,面色变得无比苍白。
几年前派出去的人不是上报,刘家兄弟已经在大火中丧身了吗?
“老师,您……听过这个刘秀?”王莽的这副样子,还是王睦平生仅见,禁不住低声询问道。
“听说过……这个名字,我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不但听说过,而且……”王莽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长安城里,碰见他……”
“那……是等他回长安,还是弟子派人前去南阳寻访?”王睦忙问道。
“回长安?他不会回长安了!”王莽嘶哑着声音,抬起头,面上阴晴不定,似乎在做着什么艰难的决定一般。
王睦不敢再说话,只能静静在一旁,等着老师做出那个决定。
“回宫吧。”
良久,王莽才咬了咬牙,站起了身来。
“是,老师。”王睦连忙紧跟在王莽的身后,随着他快步走出了太学的官署,走上马车,只留下秩宗张常茫然地跪在身后,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上车,王莽便吩咐车夫将车赶得飞快,还在路上不停地催促,却一句话也没有再对王睦说。一旁的王睦心中不断地猜测,却始终猜不透老师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
直到回到宫里,王睦才听见老师唤了一声韩卓。随后,一个黑色的身影缓缓自阴影中走出,跪在了王莽的身前。
第三十八章 庙堂高不高(七)
王睦心头一片大骇。方才出门时,他以为韩卓一直陪在两人身边,只是自己没有察觉而已,却没有想到老师竟然没有带着韩卓。
幸好没有发生什么事,否则……王睦不敢再想下去。
可,这时老师唤出韩卓,又是为了什么?
“骑马出城,向东,在去南阳的路上找一个太学生。他的身上穿着我的那条白狐裘,或许叫赵成,或许叫刘秀,也或许……会报出什么什么别的名字……”王莽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不定,过了片刻,才终于轻轻吐出:“罢了,不用管姓名。不论怎样,都只以那狐裘为准。然后,杀了他,提着首级来见我。快。”
“是,主上。”韩卓没有多问半句,只轻轻一点头,随后便向着门外闪身而去。瞬息之间,就已经不见踪影。
“老师……?!”王睦心中大震,不敢置信地望着老师。
明明……那么多年里,才终于碰到了第二个资质那么好,让他生出交托理想念头的年轻人,为何现在却又要让韩卓杀了他?
仅仅……因为一个名字,一个姓氏?可这普天之下,那么多的刘氏宗族后裔,也从未见老师对其中的某个如此重视。
简直……就像是如临大敌一般。
“不要问。”王莽转过身,向着王睦轻轻摆了摆手,面目之上,满是疲倦之色:“子和,不要问。”
“……是,老师。”纵使有着满腹疑团,王睦还是只能将它们硬生生地压在了胸中。
“就在这里……陪着我一起等着吧。等着韩卓……将他的首级带来。”
王莽一步步踉跄着走到案边,扶着几案缓缓坐下,双眼失去了焦距,再也不开口了。
……
尽管风雪已停,但道路上的积雪,却依旧还是深到了人膝的位置。刘秀骑着的马不过是普通而已,马蹄在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出城向东走了半天,也才不过行出了二十余里,便已经气喘吁吁了。
而距离南阳,却还有遥遥千里。
刘秀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尽管浓云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