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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妨,能来便好。”太平公主毫不在意地一笑,吩咐旁边内侍道,“准备画舫,本宫要入河游玩。”
片刻之后,一艘画舫轻快地飘入了滚滚滔滔的谷水当中,顺着清澈见地的水流飘荡而下,悠悠缓行。
画舫船头早已立起了一片帷幕用以遮挡阳光,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端坐其中,轻声笑语接连不断。
饮罢一杯冰镇葡萄酒,太平公主俏脸微见酒后红晕,她今日邀请上官婉儿前来本有目的,话题自然转到了心中所想的事情上,故作关切地言道:“自从来到洛阳,婉儿你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多了,瞧你更是消瘦了不少,难道很忙么?”
“公主有所不知。”上官婉儿轻轻一叹,玉手伸出拈起一枚葡萄放入檀口当中,稍事咀嚼半响,接着言道,“婉儿如今不仅要替天后处理奏折,而且还需要总撰编书,自然是非常的忙碌。
”
太平公主嫣然一笑,言道:“对了,说起撰书,陆瑾等人可为婉儿你分忧啊?”
上官婉儿忽地坐直了身子,微笑道:“说起此事,陆瑾当真是算得一个不错的人才,区区几日便厘定好了的大概目录,虽然以后肯定会有所调整改动,然也为撰书指明一个大概的方向,真替我分忧不少。”
太平公主听她对陆瑾如此推崇,心内不禁有些得意,毕竟陆瑾乃是她心头所想所思之人,能够得到眼高于顶的上官婉儿的赞誉,太平公主自然感到非常高兴。
稍事沉吟,太平公主感叹言道:“昔日母后集聚北门学士专门出谋划策,在奏折处理方面,北门学士可谓出力甚多,如今那一代北门学士渐渐老去,出谋划策之职全都落在了婉儿你一个人的身上,何能不忙,何能不累也?”
话音落点,上官婉儿微感奇怪。
以前太平公主与她在一起的时候,鲜少议论政事,今日突兀此言,而且话头直指处理政事的关键环节,如何不令上官婉儿有些意外。
心念闪烁间,上官婉儿避重就轻地回答道:“婉儿本为宫奴,能得天后赏识委以侍诏重任,本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自当拼尽全力为天后效力。”
太平公主不屑地撇了撇嘴,似乎不太满意上官婉儿的回答,言道:“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本宫也只是关心你而已,如今北门学士议事之权形同虚设,母后处理朝政也很少询问北门学士的意见,你这侍诏不仅要处理奏折,更要履行参谋政事之职,着实太累了。”
说到这里,太平公主话语顿了顿,尽量使得接下开的口气波澜无惊,仿佛在述说一件小事:“这样,找个机会本宫对母后说说,看能否寻得一两个出色之才来帮你分担文案事务,也让你有更多机会腾出手来关注政事,而非整日坐在那里垂头书写,你看如何?”
望着太平公主熠熠生辉的双目,一丝疑惑飘过了上官婉儿心头,暗忖道:太平此话何意?找人帮我分担文案事务,莫非是想要分我侍诏之权?难道她想插手政事?”
心念及此,上官婉儿更是警惕,笑言道:“公主的好意婉儿心领了,不过文案之事繁杂纷乱,若是让那些从未接触过的女官前来,只怕会帮上倒忙。
”
太平公主英眉一挑,笑言道:“本宫也知道许多女官都是笨手笨脚,自然入不得婉儿你的法眼,哎,刚才你不说陆瑾非常不错么?要不就让他前来助你,反正他身为北门学士,本身就有参与朝政的权利,你看如何?”
陆瑾?她竟然推荐陆瑾?
听罢此话,上官婉儿立即就呆住了,说了这么多,太平公主并非是想要将她的亲信安置在自己身边,而是推荐刚进入翰林院不久的陆瑾,这是为何?她究竟有什么用意?
联想到太平公主对陆瑾担任北门学士时不予余力的推荐,以及乔装宫女偷偷前去与陆瑾幽会之事,陡然之间,一丝了悟掠过上官婉儿的心海。
世间从来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同理,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太平公主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相助陆瑾,其中必定有着隐含其中的深刻缘由。
如果说上次太平公主推荐陆瑾成为北门学士,尚有与之蹴鞠意气相投在其中,那么这次想让陆瑾协助自己处理奏折,事情自然不会如此简单了。
莫非她……
想到这个可能,上官婉儿心内阵阵发紧,顿觉呼吸也有些急促,看向太平公主的目光不禁有些怪异了起来。
面对上官婉儿惊讶莫名的表情,太平公主倒显得镇定自若,她斜靠着凭几而坐,晃动着酒杯微笑道:“怎么,本宫推荐的人选让你很惊讶么?瞧你那是什么表情?”
上官婉儿恍然醒悟了过来,呐呐言道:“婉儿只是有些奇怪,毕竟公主对陆瑾实在太过青睐,竟这般相助与他……”
太平公主心知自己心头这些小伎俩瞒不过上官婉儿,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直言相告获得上官婉儿的支持。
第二六二章 荡舟谷水(下)
念及此处,太平公主俏脸线条转为柔美,神情有几分迷茫也有几分苦闷,轻轻叹息道:“本宫从小到大几乎没有朋友,你上官婉儿绝对算得上其中一个,你我相交多年,本宫也不愿意瞒你,对,太平是想帮助陆瑾,至于其中缘由,你也毋须多猜,诗经有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身为女子,遇到心仪男儿,同样也会如此。”
上官婉儿虽是隐隐猜测到这个可能,然而经由太平公主亲口说出,还是给她带来了无以伦比的震撼感觉。
在阵阵心悸的同时,上官婉儿不禁对太平公主展现出来的勇气生出了敬佩之情,轻叹道:“殿下,你这可是在玩火。”
“玩火又能如何?只要有一线可能,本宫都会努力争取。”太平公主惨然笑了笑,突地正容道,“婉儿,本宫须得你的相助,若是陆瑾能够在短时间内获得父皇母后青睐认可,本宫与他才有些许机会。”
上官婉儿默默颔首,心内却是摇摆不定。
若是同意太平公主的要求,自然须得替她隐瞒恋上陆瑾之事,而且为了她与陆瑾两人的感情,自己还须得不遗余力的相助支持,甚至冒着被天后知晓的风险,为两人出谋划策。
这样做自然能够得到太平公主的感激,但是,风险也非常的大。
然若拒绝太平公主的要求,无异于会为自己与太平公主之间的友谊划上一道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纹,甚至还会开罪于她。
太平的为人上官婉儿很是清楚,不会睚眦必报,但一定会将恩怨记在心头,这一点就如同天后一般,仇恨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得罪她之人铁定不会有好下场,上官婉儿思来想去,觉得就这么拒绝太平公主,似乎有些太过冒险了一点。
而且从心内来讲,若是陆瑾能够替她分担处理奏折之事,倒也非常不错的,特别是她还对陆瑾非常欣赏的情况下,即便是天后以后知道了此事,也有太平公主挡在前面,她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随谋而已。
两权相害取其轻,上官婉儿瞬间打定了主意,慨然点头道:“公主有令婉儿岂能不遵?好,婉儿必定会在天后面前不予余力的推荐陆瑾。”
得到了如此回答,太平公主一直悬着的心儿终于落地,笑靥如花地斟满案前美酒,亲自端起一杯递给了上官婉儿,言道:“今日相助,太平没齿难忘,婉儿,你的恩情我记下了。”说完,径直端起酒杯,凑到唇边一饮而尽。
虽非我愿,然婉儿本身就是无依无靠的棋子,无奈入局也!
上官婉儿在心里轻轻一叹,浅笑着将美酒饮尽。
午后,一只夏蝉从宫墙之外飞来,在天空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形轨迹,悠哉悠哉地落在了翰林院内的槐树上,敛翅稍事歇息片刻,陡然之间大放聒噪之声,搅得人须臾不得安宁。
小院二楼一间书房内,陆瑾走到窗棂边轻轻地关上了窗户,将蝉鸣声阻挡在外,其后回身书案落座,皱眉沉吟半响,继续落笔写字,将心中早就已经思谋妥当的故事写于宣纸之上,未及片时,那张宣纸便写得满当当的。
上官婉儿将视线从案上书卷移开,又有意无意地落到了陆瑾身上,偷偷地打量着太平公主这位情郎的容貌。
与当世所欣赏的美男子面宽身阔,皮肤白皙,体格雄伟不同,陆瑾生得却是非常的文雅,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儒雅的书卷味儿,就好似那羸弱身虚的书生。
他的容貌算不得非常俊俏,甚至赶不上以俊美著称的解琬,不过却有一股让人过目不忘的韵味。
那是一种经历了万事沧海,而复归平静淡然的韵味,面对陆瑾,上官婉儿就好似面对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潭,在波澜无惊当中总让人觉得深不可测,以至于她总想一窥究竟,了解陆瑾究竟还有几多隐藏着的才华和实力。
要说性格秉性,上官婉儿觉得陆瑾倒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也是有着几分随遇而安和与世无争,鲜少与人争吵红脸,即便面对别人的嚣张挑衅,从来都是镇定自若地巧妙反击,总会从道理上占据上峰,而非胡搅蛮缠取胜。
反观太平公主,如果说陆瑾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深潭,那么太平就可算作熊熊燃烧的火焰了,她既高傲而又自信,性格活泼好动,耀眼张扬,时而坦陈直率,时而狡诈如狐,时而又妩媚娇娆,犹如千面狐般多变而又诡谲,不管走到了何处,走到何人中间,太平公主都是全场瞩目的焦点,公主之中的公主,仿佛所有人都是天生应该围着她太平公主转的。
两人性格相差太远,太平这般恋上陆瑾岂非大大的异数?难道人与人之间真的存在互补一说?
想着想着,上官婉儿不禁陷入了沉思当中。
“侍诏,上官侍诏……”
清晰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上官婉儿的思绪,也是她整个人立即清醒了过来,恍然回神,却见陆瑾正站在她的面前,面上闪动着奇怪之色。
“啊?啊?陆待诏,你,何事?”
想及自己刚才一直痴痴地盯着陆瑾走神,陡然间,上官婉儿面颊飘上两朵红晕,为了掩饰尴尬,她惯性地伸出纤手慌忙拢向额头垂发,然而今日她身着男装,秀发全都压盖在幞头之下,如此一来纤手自然落空,使其动作更平添了几分怪异,看得陆瑾止不住目瞪口呆。
很快,上官婉儿恢复了镇定从容,她轻咳一声,面颊依旧残留着红晕,故作淡淡地问道:“陆待诏有事么?”
从慌乱到镇定,眼前这位美丽女子竟是须臾完成转换,如此强烈的反差,陆瑾半响回不过神来,稍顷方才记得了正事,将手中拿着的宣纸递给上官婉儿道:“侍诏,我以为厘定了一则故事,还请你过目。
”
上官婉儿点头接过宣纸,铺在长案上看了起来,然而心头依旧心乱如鼓,久久不能集中精神。
第二六三章 引荐之客
陆瑾返回长案落座,心头止不住的奇怪。
这几天,上官婉儿似乎变得非常的怪异,时不时对着他出神发呆,而且眼神中更带着一丝莫名之色,陆瑾心知双目乃是人心灵之窗户,从中可以看出许多心底隐藏的东西,在上官婉儿的眼神中,他感觉到了好奇,感觉到了探究,甚至还感觉到了钦佩,这当真忒煞怪也!
被如斯美丽的女子暗地里注视,陆瑾二丈摸不到头脑之余,心内不禁也生出了一丝异样之情,竟是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微带暧昧的尴尬气氛在书房内静静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上官婉儿方才将注意力落到了眼前的宣纸上,刚读得几句,美目陡然一亮,整个人瞬间专注了起来。
陆瑾所写的,乃是一篇名为的故事。
故事讲述春秋时期鲁国人仲由因家中贫穷,常常采野菜做饭食,却从百里之外负米回家侍奉双亲。父母死后,仲由做了大官,所积的粮食有万钟之多,坐在垒叠的锦褥上,吃着丰盛的筵席,仲由依旧常常怀念双亲,怀念昔日百里负米回家的日子。
整篇故事寥寥百来字,却是孝感天地,即便是上官婉儿读了,也忍不住生出了感动之心。
长吁一口气,上官婉儿将视线从宣纸上移开,望向陆瑾微笑开口道:“敢问陆郎,这则故事你是如何想到的?”
陆瑾平静清晰地回答道:“侍诏,仲由本是孔子的学生,百里负米一事流传诸多野史当中,百里之遥前去负米归家,一两次做到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仲由这般长年累月持之以恒,不管是酷热寒暑都不会放弃,这样孝顺之情着实非常感人,因此在下对流传野史稍加整理,写成了这篇。”
上官婉儿微微颔首,问道:“陆郎之意,莫非是想将这则故事载入之中?”
“对,在下正有此意,除了这则故事以外,某还计划再写上几篇。
”
上官婉儿放在宣纸上的纤手轻轻地抚过上面优美的文字,点头道:“好,就依陆郎之言。”
离开书房,陆瑾抱着一摞书卷沿着小道穿过月门,返回了翰林院专门拨付给他们用于撰书的小院。
这座小院名为“应贤”,清幽雅致,有树有花,呈马蹄形排列的砖石大屋谈不上气派,但也算非常宽阔,倒是非常不错。
郭元振和解琬前去史馆收集资料,此时并不在应贤院中,空荡荡的正堂内唯有几名吏员正在分置书籍,其中一人看到陆瑾入内,急忙起身拱手道:“陆待诏,棋院吴待诏正在偏厅等候。”
陆瑾一听是吴成天来了,自是非常的上心,毕竟昔日若非遇到吴成天,他也不可能凭借棋艺进入内文学馆,继而又成为了翰林院棋待诏,说起来吴成天对他也有知遇之恩。
来不及多想,陆瑾将怀中抱着的书卷交给吏员,吩咐他按照要求分类放置后,举步朝着偏厅而去。
此际,吴成天正坐在偏厅长案后发怔,眼见陆瑾入内,不禁起身悠然笑道:“七郎好生忙碌也,老朽等你多时了。”
陆瑾急忙抱拳致歉道:“惭愧惭愧,时才正在与上官侍诏商量撰书之事,却不知吴老丈到来。”
吴成天摇手哈哈笑道:“无妨无妨,老朽只是与七郎说笑而已,今日至此,是受人所托。”
陆瑾微笑着示意吴成天落座,坐在他对案笑道:“不知是何人所托,所为何事?”
“也非什么大事。”吴成天轻轻一叹,这才言道,“司马老儿在洛阳城北市当中,也有着一座棋馆,欣闻七郎成为棋待诏,司马老儿实在非常高兴,想请七郎今日前去对弈为乐,顺便指点一下馆中棋手棋艺,不知七郎可有空闲?”
吴成天口中的司徒老儿,自然说的是司马仲连,陆瑾略一沉吟,抛去了本欲埋首书案之心,点头笑道:“既然是司马馆主相邀,陆瑾安敢推托?好,待我收拾一下,便跟着老丈前去北市。
”
片刻之后,陆瑾脱掉官袍换上一身舒适长衫,与吴成天有说有笑地出宫而去。
行至宫外,早有马车在此等候,两人联袂登车,驭手轻轻一甩马缰,马车调转车头,顺着长街轻快疾驰而去。
洛阳城地处中原腹地,加之为大运河,历来为重要的货物集散地。
而在城内,光是独立的市坊,便有三座之多,分别是位于洛水之北的北市,以及城内西南角的西市,还有地处于城内腹心地带的南市。
若论市集规模和交通优势,当属南市最甚,南市不仅连接通济渠可直入大运河,更与运渠相连接连洛水,可谓占尽水陆优势。
然说到底,南市热闹繁华不假,比起北市却少了一股富贵高雅,盖因洛阳城涉及珠宝首饰、丝绸锦缎、胭脂熏香等名店,几乎都在北市之内,而能够消费这些物品的,多为达官贵族,因此造就了北市高端大气上档次之风。
司马仲连的棋馆位于北市一条幽静的小街内,其规模比起长安城那座棋风馆要逊色许多,待到陆瑾跟随吴成天进入其中后,才发现这座棋馆竟是别有洞天,其内在风华完全不逊于棋风馆,甚至还要超过许多。
跟随着吴成天的脚步,陆瑾曲曲折折地走了半响,穿过回廊来到了一片院落之中。
院子不大,中间的水池几近占据了一半面积,池畔立着一座砖木轩亭,亭子旁边种植着一丛青竹,两个人影亭内而坐,似乎正在对弈棋局。
听到脚步声响,其中那名黑衣人当先抬起头来,却是许久未见的司马仲连,待看到陆瑾,司马仲连起身大笑道:“噢呀,七郎来了么?今日正是蓬荜生辉也!”
边说边走,话音落点司马仲连已是迎至亭下。
陆瑾上前长躬一礼道:“前来洛阳许久,瑾还未及前来拜会馆主,着实惭愧。”
“七郎少年英杰,事务繁忙而已,何须致歉?况且你这不是已经来了么?”司马仲连笑着摇了摇手,又亲热无比地拉着陆瑾的手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