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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就是疾风暴雨般的枪声、天塌地陷的炮声。
《圣史》记载了这个场景,说它惊裂了天地,吓得太阳都黑了。西藏军队有史以来少有的惨剧,就在这个太阳变色的瞬间定格为生命狂死的一页、尸体在血泊中漂浮的一页。当死人摞死人的时候,有的灵魂找不到离去的出路,有的灵魂被血液浸泡而无法飞升,僵尸之上,氤氲起浓厚的皓白之气。
西藏是紫红色的。原来血染了大地,让它赭石遍地;原来血染了所有的袈裟,让它飘红至今。
天空依旧炫耀着一望无际的苍蓝。黑森林的铺排在苍蓝之下就像一头奔跑的巨牛。安静了。远处的雪山永远是安静的。蓝的,红的,白的,绿的,加上阳光的金黄,经幡的颜色不就是这样的吗?念佛的心情不就是这样的吗?
神佛保佑,森巴军的奴马代本和正规军的朗瑟代本没有中弹死亡,当他们丢弃受伤的人,带着残余人马跑回隆吐山口时,发现那儿已是弹坑的世界,山炮把欧珠甲本挖好的两道战壕全部炸平了。
奴马代本和朗瑟代本似乎是商量好的,同时跪下,朝着拉萨的方向,放声大哭:“佛宝,达赖,至尊的神,我们怎么不是刀枪不入呢?”
一切都交给未来去解释,现在不是追问和悲痛时候。他们看到英国十字精兵踩着西藏人的鲜血从山下蜂拥而上。子弹嗖嗖地在头顶飞翔。
“别跑了,谁跑我就打死谁。”朗瑟代本想到作为一支正规军,他们必须坚守隆吐山。他的人纷纷趴下,躲避着子弹。
“架炮,架炮。”奴马代本喊了几声,才想起他们忘了带炮弹,而早先架起的炮也已经被炸得七零八落,成了几堆废铁。他跪着扭转身子,举枪瞄准。所有森巴军的战士都像他一样,跪着瞄准。他们是在给山下死去的兄弟下跪,他们哭着喊着,用泪水打湿的眼睛,仇恨地瞄准着。
才从梦中惊醒的果果代本吓得脸色苍白,带人跌跌撞撞冲过来,紧张地指挥部下立刻投入战斗:“把枪端好,准备弹药,快啊。”
奴马代本哭着责问果果代本:“你怎么才来?”
果果指着天上,结结巴巴说:“阳光,阳光,神谕的阳光呢?我一直盯着。”
奴马说:“你盯着阳光,没有盯着敌人,顶屁用啊。”
果果内疚地说:“我现在开始盯着敌人了,我要开枪了。”
但是枪没有打响。三个代本突然想起来,不约而同地悲叹一声:不能开枪,朝廷的旨命还没到。“这关系到西藏的未来,关系到在座诸位的身家性命和许多人的死活。”俄尔总管的话还在耳畔缭绕。真的不能开枪吗?不能,不能。“违抗者,就是摄政王的敌人,佛的敌人,我会让他立刻下地狱。”
怎么办?眼看洋魔就要冲到隆吐山口了。
“旨命,旨命,朝廷的旨命?”所有西藏人都喊着,问着。
6
一进入地牢,魏冰豪就知道他必死无疑了。敢于把他抓起来的人,决不敢把他放掉。一旦放掉,便是给自己放出了灾难,不等驻藏大臣查办,摄政王就会派人端掉整个日囊庄园。任何一个庄园,即使有三大寺或者噶厦高官做后台,也不敢公开和驻藏大臣对抗。这不仅是因为驻藏大臣代表朝廷,更因为受朝廷册封的摄政王和历届驻藏大臣向来是互为后盾的,凡摄政王的活动,驻藏大臣必然会默认或支持;凡驻藏大臣的事宜,摄政王必然会允诺或撑腰。魏冰豪有着现在还不能暴露的特殊身份,虽然刚刚由四川来藏,却是深通藏事的。他由此想到,一个江孜地方的庄园,居然无所顾忌到敢于跟驻藏大臣以及摄政王对抗,肯定也是豁出去了。豁出去的目的何在?日囊庄园总不会是英国人的内线,要刻意破坏抵抗洋魔、卫教卫藏的国家大事?但不管是不是内线,叛臣贼子的罪行却已经犯下了。
魏冰豪冷静地环顾地牢四壁:既然他在这里只能悄然死亡,反抗死亡的唯一办法就是逃跑。可怎么逃得出去呢?四面是方形大石的砌墙,别说人,就是具力大神也无法淘洞穿越。唯一的出口便是天窗一样斜盖在头顶的牢门。牢门是木头的,他进来时已经注意到了,一个粗重的打酥油的高筒木桶压在上面,挪掉木桶才能打开牢门。且不说这木桶盛满了牛奶,至少两个强壮的男人才能挪开,就算他能从下面掀翻木桶,木桶倒地、牛奶泼洒的声音也会惊动离牢门不远的卫兵。
难道命该如此,他躲不过短命的结局?
他并不理解驻藏大臣文硕为什么要让他奔赴前线,只觉得此行责任重大,正要一心报效,却又不明不白成了必死的囚徒。不甘心啊,他再次扫了一眼牢门。牢门严实得连光线都漏不进来,能让他眼睛有用的是壁龛上的一盏酥油灯。酥油灯不是为他照明的,是敬献给佛像的。他不明白壁龛里供奉的是什么佛,只觉得昏暗的光线里,那尊龇牙咧嘴的神像对他并不友好。他走了过去,想看看壁龛有多深,除了神像还有什么,脚下突然被什么一绊,差点摔倒。他瞅瞅地上,一瞅就毛骨悚然,几个骷髅,一堆朽骨,不知死了有多久。顿时想到:关进来的人都是会死的,饿死,渴死,然后腐烂成骨、成灰。他呆愣着,看到骷髅旁边还有人,裹在衣袍里,直挺挺的,好像死了没多久,赶紧走开,忽听地上有说话的声音,凑近了一看,才发现那个直挺挺的人并没有死。
但是快死了,声音微弱得就要断气:“我是旦巴泽林。”
“你是旦巴泽林?”
“现在,我不是了,你是,你是旦巴泽林。”
魏冰豪不解地问:“我是旦巴泽林?”
那人说:“是,你是。”气若游丝,“你喊,大声喊。”
魏冰豪更加不解了:“为什么要喊,我是旦巴泽林?”
“你过来,我告诉你。”突然传来一个尖脆的声音。
魏冰豪吓了一跳,回头寻找,就听酥油灯照不到的黑暗处,有人瑟瑟蠕动。他摸过去:“这里还有谁,我说是活着的?”
那声音说:“活着的都死了,除了你和我。”
魏冰豪说:“还有那个说我是旦巴泽林的人。”
那声音叹息道:“他已经死了,他不到死的时候不说你是旦巴泽林。你不是西藏人吧,不知道旦巴泽林是谁?靠近点,我告诉你。你已经是旦巴泽林了,你应该知道一切。”那声音絮絮叨叨说起来,在把一个故事告诉他的同时,也把一种身份强加给了他。
旦巴泽林是复仇和反叛的大神。不久前日囊庄园的一个佃农疯了,狂称自己是旦巴泽林,拿刀一连砍死了日囊旺钦家族的三个人,然后逃跑。日囊旺钦从马岗武装中抽了两个定本带人围堵,才勉强抓住。被抓住的就是面前这个人,已经死了,死前告诉魏冰豪:“你就是旦巴泽林。”
那声音说:“他让你喊我是旦巴泽林,就是想救你了。”
“让我喊,喊了就能救我?那为什么你不喊呢?”
“旦巴泽林看不上我,我不能乱喊,喊了会遭报应。”
魏冰豪奇怪道:“那么你是谁?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那声音说:“我是摄政王派去给前线总管送鸡毛箭书的快马使者。”说着举了举胳膊,表示还有一份箭书在袖筒里。
魏冰豪满腹疑虑地喊起来:“我是旦巴泽林。”生怕外面听不见,从楼梯爬到天窗似的牢门下面,一迭声喊着。
快马使者不断鼓励他:“就这样喊,不要停下。”
但是毫无用处,听不到外面有任何动静。魏冰豪沮丧得叹口气,闭嘴了。
快马使者悲声祈求道:“旦巴泽林,快给我们想想办法吧。”
也许正是祈求的作用,魏冰豪突然盯上了壁龛里的酥油灯,又看了看头顶木头的牢门。他清晰地记得牢门外的情形:除了盛牛奶的木桶,还有破旧的木柜、矮桌和牛皮的粮仓,仓里盛满了发霉的青稞。似乎是一间非正式的库房。库房之上是三层的阔大碉楼,主要门窗上都有宝帐护法的绘影,显见是家族的人居之所。日囊庄园肯定不在乎烧死两个打入地牢的人,却不能不在乎火势的蔓延。
魏冰豪从楼梯上下去,端了酥油灯再上来,手指挖了酥油连灯捻一起粘在牢门上。牢门着火了。
快马使者惊叫起来:“你要干什么?会烧死我们的。”
魏冰豪来到快马使者身边说:“火上窜,水下流,烧死的不是我们。”
快马使者说:“哎哟佛祖,我们要烧人了,烧人的人是跑不出去的。”
魏冰豪说:“那就杀身成仁吧,你我使命在身,只能如此。”
很快就听到地牢外面有人喊,有人跑,有人推翻了盛满发酵牛奶的木桶。牢门上滋滋了了响起来。
魏冰豪拉起快马使者说:“跟着我,往外冲。”然后爬上楼梯,冒着被烧死的危险,双手掀开了焦火黑烟的牢门。
他们冲了出去,看到那些破旧的木柜、矮桌和牛皮的粮仓已经烧起,库房里挤满了扑打的人。日囊旺钦在门口厉声喊道:“水啊,水啊,快去年楚河背水啊。”魏冰豪和快马使者冲向门口。日囊旺钦立刻赌过来,声音也变了:“该死的人要跑了,抓住,抓住。”前来救火的马岗武装飞快地围过来。
魏冰豪突然狂叫一声:“我是旦巴泽林。”然后就一直叫着,一声比一声狂野猛锐,连他自己也吃惊:这怎么是自己的声音?雷鸣电闪,狂轰滥炸,声音把抓捕他们的马岗武装推开了。好几个士兵都被吓得栽了跟头。魏冰豪带着快马使者边喊边跑,如入无人之境,跑向南边,发现是一座更大的碉楼,又跑向北边,撞见了一片密集的平房,赶紧往东跑。东边是马圈,有旦巴泽林为他们准备好的良马。他们飞身上去,沿着年楚河,驱马跑向了远方的山川。
他们一路打听,前线总管俄尔噶伦在哪里?颇阿勒庄园的人告诉他们:早就去前线了,你们到春丕就知道了。
7
如同西甲喇嘛期待的那样,当他来到春丕寺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堆陀陀喇嘛。他高兴地对跟着他的几个雪浪寺的陀陀说:“我说了我们几个算什么,全西藏的陀陀喇嘛加起来才能把洋魔赶回老家。洋魔的上帝,你们见过吗?我可是见过的,没有一万个陀陀一人咬一口,上帝的肉里放不出血来。”
来到春丕寺的不光是康马宗所有寺院的陀陀,还有浪卡子宗、白朗宗、尼木宗、仁布宗的。他们都是看到噶厦政府发布的战时公告后,主动跑来献身的。可以证明西藏全境许多寺院的陀陀喇嘛都已经行动起来,正从四面八方朝春丕集结,只求一死,不望生还。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吩咐手下供施了酥油茶和糌粑,心里嘀咕:来少了打不赢洋魔,来多了吃什么?总不能一直让春丕寺供给吃喝吧,想供也供不起啊。
西甲喇嘛兴奋得忘了吃喝,告诉多吉活佛:“这才是一部分,全西藏所有寺院的陀陀都会来的,有什么武器全拿出来,还有抹脸的颜料、酥油、锅底的黑灰,有多少拿来多少。”
西甲喇嘛自然而然成了陀陀首领。大家没什么异议,反正都是为死而来,当了首领难道会比别人死得更惨烈更狞厉?西甲自己有点不踏实,不断给新到的陀陀们说:“选一个首领啊,大家选一个首领。”很多陀陀都告诉他:“听说摄政王迪牧活佛派了丹吉林的西甲喇嘛做首领,西甲喇嘛在哪里?”每一次他都会惊叫起来:“哎呀,我怎么能当这么多人的首领。摄政王,你派了我吗?”说是说,心里是高兴的,渐渐也就当仁不让了。“我杀死过洋魔,好杀得很,下面就要杀上帝了,等着瞧啊。”他无意中说出了自己做陀陀首领的资历和期许。
西甲喇嘛没想到,他在春丕的出现早已惊动了驻扎在这里的前线总管俄尔噶伦。俄尔想:奴马代本不是说已经把他控制起来了吗,怎么竟在这里做起了陀陀首领?下意识的举动就是派士兵把他抓起来。但下了命令他又收回了。他身边的总管卫队只有一百人,而且个个是惜命的,万一打起来,未必是争先亡命的陀陀喇嘛们的对手。他把多吉活佛叫来,让他想办法关押西甲喇嘛。
多吉活佛更不敢了,他因为三十个春丕寺的陀陀已经升天成为护法神而对西甲喇嘛由衷地佩服着,而俄尔噶伦的谨慎态度更让他觉得西甲了不起,连你这个前线总管、噶厦大员都不敢动他,我算老几啊?加上西甲和他都是教内的僧人,情感是一派的,他怎么能听俗人俄尔的话,关押自己的道友呢?他说:“不敢,不敢,西甲喇嘛是我们春丕寺的恩人,我已经问神了,抓了恩人是会倒霉的。”
问神一说肯定是撒谎,俄尔总管大约也知道,但仍然吃惊地说:“真的问神了?你为什么不早说。”
西甲喇嘛就依然逍遥自在着。以后他会说,这是佛的意思。
就要离开春丕、前往隆吐山时,西甲喇嘛看到了欧珠甲本。欧珠甲本用煤炱和酥油的膏泥把自己涂抹得面目全非,但西甲还是从熟悉的身影中认出了他。
西甲把他拽到一边说:“你怎么在这里?”
欧珠说:“关兔子的笼子是关不住老虎的,春丕寺的喇嘛把我放出来了。”
西甲说:“我不管你是怎么出来的,我是说你一天喇嘛也没做过,把自己抹成这样是白抹,我们陀陀喇嘛的队伍不要滥竽充数的。”
欧珠可怜兮兮地说:“这里有俄尔总管的人,我要是不抹,供施的酥油茶和糌粑就没有我的份了。”说着用舌头搅了搅嘴里残留的糌粑。
西甲说:“原来你是为了混口饭吃。”
欧珠说:“对啊,老虎十天没吃肉,狮子半年没喝血。我饿得走不动路了,不吃饱就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西甲骄傲地说:“我们是知道的,十天不吃饭也知道。”
欧珠自惭形秽地指着肚子说:“我就知道饿,它饿。”
西甲大方地说:“那就快去吃吧,把我的那份也吃掉。”
欧珠高兴地说:“好啊好啊,吃了你那份,我就跟你返回隆吐山打洋魔。”
西甲严厉地说:“你不能跟我走,我说了你不是陀陀,不是陀陀的人跟着陀陀,陀陀会倒霉的。再说我们是要去死的,你不能死,你还有果姆呢。”
欧珠说:“大喇嘛你忘了?你说过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是欧珠遇到西甲,好比兄弟一家。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西甲说:“我说了这个规矩?对啊,正因为我们兄弟一家,我才不能让你跟我去死嘛。”看他死乞白赖地还要跟,就对几个陀陀喊道,“挡住欧珠甲本,他不是陀陀,不能让他跟着我们。”
喊声吸引了俄尔总管的人,他们立刻过来围住了欧珠甲本。总管卫队的麻子队长说:“我们寻思你跑了呢,原来在这里。”接着一声断喝,“把冒领的酥油茶和糌粑给我吐出来。”
欧珠说:“大人,雪山的水一流到河里就回不去了,酥油茶和糌粑是吐不出来的,只能屙出来,等一会儿吧大人,我一定屙出来。”
麻子队长听了更加恼怒,对几个卫队藏兵说:“把他再给我关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