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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火自救。烧死的虽然不多,烧伤的却比比皆是。等到火势渐消,十字精兵全部退出峡底时,已是下午时分了。
十字精兵开始炮击峡谷两厢,然后又来了一次冲锋。还是没有奏效,西藏人点燃的火势虽然不似前次猛烈,横在峡底的火坝却升得更高,人不能进,马不能走,炮不能行。戈蓝上校命令炮兵用炮弹炸开火坝。但只要人冲过去,火坝立刻又会合龙。上校似乎对冲锋的无效并不在乎,不断炸开,不断冲锋,也让火坝不断合龙。反复了七八次之后,西藏人扔下来的火树就渐渐稀少。峡谷两边山脉上的林木毕竟有限,眼见着就光秃秃的了。
戈蓝上校命令部队停止进攻,进餐休息。
天黑下来。戈蓝上校亲自带领前锋部队以及尕萨喇嘛进入了峡底。他想这一天就要结束,自己必须实现诺言:进攻的第一天就穿越杂昌峡。但是前进没有多久,就听两边山崖上有了一阵喊声,开始是零零星星的,很快就蔓延开去,成了整个杂昌峡的风吼山叫。火把出现了,开始只有一个,渐渐多起来,转眼就亮光无数,海海漫漫。戈蓝上校驻足观望,疑惑道:火把不止几万,杂昌峡真的聚集了这么多西藏人?部下们也不愿意连夜进攻,神色畏怯地看着戈蓝上校。
戈蓝上校对尕萨喇嘛说:“你说对了,曲眉仙郭战役并没有让西藏人接受教训,他们还想顽抗。看来我们只能明天通过杂昌峡了。”
尕萨喇嘛说:“上校,如果明天能够通过,我们就应该好好庆祝一番,这可是比曲眉仙郭战役更难得的胜利。因为在曲眉仙郭,我们的对手是西藏人中软弱无能的一派,而在杂昌峡,你的老对手又出现了。”
戈蓝上校说:“你是说西甲喇嘛?从攻打夜哭泉时我就知道,他又开始重新指挥西藏人的抵抗了。不过不管他有多高的智慧,胜利的只能是我们,因为说到底这不是我跟西甲喇嘛的较量,甚至也不是英国人跟西藏人的较量,而是上帝与佛、基督与菩萨的较量。你知道为什么基督必胜吗?因为我们有忏悔的武器。基督的信徒是不怕杀人的,只要我们忏悔,上帝就会原谅我们,并不影响我们进入天国。我们可以白天杀人,晚上忏悔,一直重复下去。所以我们的信仰是强者的信仰。而佛教徒就不一样了,他们要是杀了人,就永远背负着罪孽的重荷,忏悔不忏悔都只能下地狱。为了避免下地狱,他们永远不敢像我们一样理直气壮地杀人。所以他们的信仰是弱者的信仰。战争就是这样,从来都是强者对弱者的胜利。尕萨喇嘛,你也要想一想,你到底要做一个强者,还是要继续做一个弱者?你已经杀了人,如果你不能改变信仰,就只能下地狱。”
尕萨喇嘛低下头去,脸上一片黯然。
第二天的进攻还是在清晨开始。戈蓝上校亲自带领前锋部队在阳光洒满峡谷之前,来到了昨天受挫的地方,正要命令士兵从满地的焦木中穿过去,就听头顶一声枪响,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轰隆声。石头下来了。两边的山崖都很陡峭,滚石的奔跑在弹起落下时发出了声声穿透气流的啸叫,带出了阵阵黑风。似乎比昨天的火树还要厉害,大大小小的石头带着西藏人的仇恨,长了眼睛似的直奔人群,连戈蓝上校自己也差一点死掉。上校吃惊,房子大的石头居然也会被西藏人滚下来。等他们跑到安全的地方,清点人数时,发现前锋部队的死伤超过了三分之一。
戈蓝上校把尕萨喇嘛叫来,吼道:“你说过,杂昌峡不可能有大量的滚石,这些石头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尕萨喇嘛说:“是啊,这里的石头都长在山上,怎么会搬下来?西甲喇嘛的力气也太大了。”
戈蓝上校说:“不要给我提起西甲喇嘛,我知道你的意思,想让我杀了他。告诉你,我曾经放了他,那是因为上帝需要睡觉。现在,上帝醒来啦,就从今天起,他再也不睡觉啦。麦高丽上尉,到我跟前来,我想把前锋部队交给你。我要亲自指挥炮兵开炮,就是一寸一寸地轰炸,也要把他们轰出杂昌峡。”
下来的进攻基本是火炮开路,前锋随后。从刚才落下滚石的地方开始,戈蓝上校让炮弹频繁落在两侧的山头和山坡上。炮击之后,前锋部队立刻攀爬上去,插上一个木头钉做的十字架表示已经占领。就这样,前进一程,炮轰一阵,占领一地。十字精兵缓慢地朝前移动着。西藏人的滚石已经不可能滚在人身上了,都在炮弹来临之前,滚落到了峡底。峡底到处都是石障。虽然没有再砸死人,却也给进军造成了不少麻烦。十字精兵必须清除这些石头,才能把马拉人推的火炮开到前面去。
下午,戈蓝上校开进到了峡谷中间西路和北路交叉的地方。他再次把尕萨喇嘛叫来,问道:“这两条道路应该走哪一条?”
尕萨喇嘛说:“两条道路都能走出杂昌峡,通往江孜。但西路尽头有雪浪寺,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必须占领雪浪寺,必须毁掉这个以旦巴泽林为最高护法神的寺庙,否则即使我们过了杂昌峡,也到不了江孜。旦巴泽林会让我们陷入大灾难。”
戈蓝上校冷笑一声:“什么大灾难?”
尕萨喇嘛摇摇头,一副神秘阴森的样子:“我不好说。”
但是戈蓝上校用望远镜发现,西路两侧的山上安静得鸟不飞云不动,不见一个人影,北路的峡底和山上却到处都是西藏人。他奇怪了:西藏人看来要死守北路,为什么?难道他们认为雪浪寺不重要?或者,这是疑兵之计,西路有重兵埋伏,所以故意在北路虚张声势,迷惑我们?又一想:不管西甲喇嘛是死守北路,还是疑兵之计,我都应该以消灭西藏人的有生力量为目的。如果不这样,就算我们走出杂昌峡,也会腹背受敌。何况西路一片静谧,把大炮推过去毫无意义。
他走过去跟麦高丽上尉商量:“能看到西藏人的地方,就是我大炮的去处。我不能放弃北路。至于西路,我想交给你将军,不,上尉。我希望你率领一支快速部队悄悄插过去,如果遇到阻拦,需要增援,开枪的同时发信号弹给我。如果只有枪声,没有信号弹,我会认为你不需要增援。你的目的是占领西路尽头的雪浪寺。焚烧寺院的大火是你胜利抵达的信号。”
麦高丽上尉高兴地说:“上校,我是一个跟寺院有缘分的人,这样的命令我乐意服从。”
大炮轰响西藏人北路阵地的同时,麦高丽上尉带着快速部队奔向了西路峡谷。
虽然西甲喇嘛没有望远镜,但戈蓝上校两路同时进攻的意图他还是觉察到了。西路两侧的山上突然飞起了白雕和血雉。他一点也不意外,之所以没有在西路部署兵力,就是想把大炮吸引到北路。西路没有了大炮,洋魔的威胁就减少了一大半。去西路的洋魔不管多少,堵和追都是一样的,洋魔在峡底,西藏人在山上。西甲把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叫到跟前说:“现在,用得上你们啦。你们不用保护我,我现在又不重要啦,死活你们都不要管。我再拨给你们三百僧兵,你们从西路北山上追过去,拖住洋魔,不能让他们靠近雪浪寺。雪浪寺是最最重要的,保卫雪浪寺的只有你们,千万不可大意。杂昌峡北路的三天堵截完成后,我会走出峡谷,去雪浪寺迎接你们。”
殴珠代本说:“大喇嘛,你还是很重要,没有了喇嘛要寺院干什么?自古以来都是先有喇嘛后有寺院的。”
奴马代本立刻反驳道:“不对,应该是先有寺院后有喇嘛。”
殴珠代本不服气,问道:“大喇嘛,你说呢?”
西甲喇嘛脑子里现在不过战争以外的事情,一时答不上来。
一直紧跟着丈夫的果姆说:“喇嘛和寺院一起有的,都重要。”
西甲说:“对,都重要。赶紧去吧。”
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领命去了。西甲喇嘛又走向楚臣代本团的阵地,命令楚臣代本立刻从北路走出峡谷,绕过去进入西路口,迎面堵截洋魔,保卫雪浪寺。他觉得这样既给奴马和欧珠施加了压力,让他们不敢惜命不前,又增加了一道保险,能让雪浪寺万无一失。
最残酷的还是北路。所有的大炮和十字精兵的主力都在这边,而西藏人只有残缺不全的三个僧兵代本团,加起来只有一千多人。这时候西甲喇嘛怀念起了陀陀喇嘛。西藏的战争能坚持到今天,多亏那些陀陀万死不辞。要是面前这些僧兵都是不要命的陀陀,那战斗力就会增加好几倍。他又一次看了看两边的山脉,没有石头,没有树木,灰土的堆积象征了无望,凭借地形地貌巧妙部署的战略战术失去了意义,只能靠人身和火绳枪的抵抗了。
他让僧兵拉开距离,在撤出阵地和返回阵地之间选择好道路。然后撒了一脬尿,用灰土和泥,认真抹在脸上,大声说:“我是西藏的最后一个陀陀喇嘛,我今天不想活了。我死之前一定要冲上去咬死掐死十个洋魔。我死之后你们的火绳枪要为我报仇。”他就这样鼓舞着士气,迎来了十字精兵的第一次炮击。
僧兵们赶紧后退,等炮击结束返回阵地时,阵地前沿已经有了迅速扑来的十字精兵。几乎所有僧兵只来得及打一枪,就扔掉火绳枪,掏出腰刀,展开了肉搏战。
《圣史》只用八个字描述了这场肉搏战:血流满坡,尸首横野。死亡人数的记载让我们能够想象那个异常惨烈的场面:西藏人死了四百多,十字精兵死了一百多。一来僧兵整体比以英国人为主的十字精兵矮小,力气没有对方大;二来僧兵连刀具也不如十字精兵的,僧兵的腰刀都是五寸或七寸的短刀,是平时用来吃肉的工具,不似对方的军刺和军刀,是专门用来杀人的;三来肉搏发生时,很多十字精兵选择了迅速逃跑,然后回过头来用来复枪近距离射打。
杂昌峡的灰土干燥而虚软,人血流多少渗多少,和袈裟的颜色浑然一体,和燃烧的晚霞比赛着艳丽。阵地上空升起一股浓浓的屠宰场的腥味,拌和在渐渐黯淡的天宇中。血泊之中,横躺着僧兵代本米多尔和塔青的尸体。
然而毕竟十字精兵被打退了,打退了就是胜利。西甲喇嘛脸上身上全是伤,走来走去地视察着那些无不有伤的僧兵,不停地说:“天就要黑了,这一天就要过去了。天一黑,炮弹和子弹就都是瞎子。我们又守了一天。”
是的,天黑了。戈蓝上校不得不停止进攻。
他无奈摇着头,对尕萨喇嘛说:“还是你比我了解西藏人,他们已经坚守了两天,我们失败了。上帝没有给我们庆祝胜利的机会,却给了我们让西藏人付出更大代价的时间。时间是属于我们的,就让西甲喇嘛顽抗吧,我想让他们死多少就让他们死多少。我不会吝惜炮弹的,明天之后,整个杂昌峡就不会再有一个西藏人了。”
尕萨喇嘛知道这是一个气急败坏者的决心,鼓励道:“虽然他们可以坚守到第三天,但第三天之后就不会有未来了。上校,你想让他们第一天就让开,是你仁慈地希望他们拥有未来。可是,啊,西藏人,太愚笨了。”
戈蓝上校说:“好像你已经不是西藏人了?告诉我喇嘛,你还信佛吗?”
尕萨喇嘛摇摇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是不信,还是没有不信。
第三天的进攻晚了一点。头一天洒血过多,杂昌峡北路两侧升起了一层血色的湿雾。西藏人藏在血雾里,大炮、机枪、来复枪都无法瞄准。寂静的守候中,西甲喇嘛不停地念叨着他所知道的所有佛菩萨的名号,希望佛赐的血雾能一直存在下去。没有人怀疑这是佛的保佑,因为清晨还是晴丽的天空,就在太阳升起后,飘来一堆云,遮住了阳光的照射。血雾的寿命延长了许多。
临近中午时,杂昌峡西路传来一阵枪声,隐隐的,连续不断。西甲喇嘛侧耳听了听,根据机枪和来复枪的猛烈程度,觉得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加上楚臣代本,完全可以抵挡得住,便朝空中喊一声:“我的护法哥哥,大法力的旦巴泽林,洋魔给你送死来啦。”
戈蓝上校也知道是麦高丽上尉率领的快速部队跟西藏人干上了。他观察着天空,看是不是有麦高丽求援的信号弹。一直没有。他命令部下继续观察:信号弹,或者象征胜利抵达的雪浪寺的大火,自己全力琢磨如何继续对付面前死抗到底的西甲喇嘛和僧兵,最后决定:轰击对方阵地,用炮弹驱散潮湿的血雾。
非常奏效,尽管浪费了不少炮弹。当湿雾消散,僧兵的红色袈裟暴露而出时,戈蓝上校就像看到鲜血的狼一样,嗥叫了一声。
炮弹飞快地落向了西藏人。戈蓝上校想重复昨天的战绩,炮击还在进行,就催促步兵冲了过去。等炮击一结束,西藏人返回阵地时,阵地上就已经是你我不分了。又是一场肉搏,比昨天还要惨烈。西藏人和十字精兵也都死得比昨天更多。但结果却跟昨天一样:十字精兵没有打退西藏人,西藏人打退了十字精兵。
不要紧,完全不要紧。戈蓝上校并不认为后退就是失败。他已经看清楚了西藏人的人数,最多再有两次炮击、两次冲锋,这些勇猛的袈裟士兵就会消耗干净。他让部下休息进餐,自己信心满满地在阵地前走来走去,不时地挥挥手,那是消灭、消灭,前进、前进的意思。
这时候西甲喇嘛也在自家阵地上走来走去。他也知道手下的僧兵已经无力继续鏖战,再有两次肉搏,就会丧失殆尽。他看看天色,意识到就算天马上黑下来,也无法阻拦英国人的步伐。杂昌峡的坚守就要结束,或者说已经结束了,三天不到就提前结束了。他懊丧得连连摇头,突然听到有人说:“大喇嘛,马翁牧师叫你。”西甲喇嘛抬头一看,是霞玛汝本。
自从西甲喇嘛在夜哭泉向马翁牧师保证,让他们活着到达拉萨,不会死在路上之后,马翁牧师就一直在西甲喇嘛的眼皮底下度日。他和他的卫队都是被绑起来的,而押解他们的却是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西甲喇嘛当然知道霞玛汝本对马翁牧师的依附,但他仍然像命令自己的部下那样,命令他们严加看管这些侵入西藏试图以上帝代替佛祖的黑水白兽。“洋魔跑了我要你们的命。”西甲喇嘛说。而霞玛汝本的回答是:“大喇嘛,你就不担心我们跟马翁牧师一起跑掉?”西甲喇嘛说:“我不担心,离开我你们就会死掉。”果然他用不着担心,霞玛汝本不仅没有跑,还把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看管得格外严格,从来不准他们离开西甲喇嘛,除了吃饭和方便,决不给他们松绑,而且动不动就会呵斥:“让你们多活几天是大喇嘛发了善心,你们可要老实点。”西甲喇嘛听了后说:“对,我的善心,看见了吧?佛祖的心长在我西甲喇嘛心里。我要把你们押解到拉萨,交给摄政王,让他在佛祖面前审判你们。”然后告诉所有部下:“摄政王来旨命啦,要亲自审判这些代表上帝的洋魔。”很多僧兵看到自己人一个个倒下死去,气不过就想杀了马翁牧师一行,听说要押送到拉萨,让摄政王亲自审判,也就算了。
焦灼难耐的西甲喇嘛匆忙来到马翁牧师跟前。
马翁牧师说:“谢谢你的一直保护,现在请你放开我,喇嘛,我要去见见戈蓝上校。我知道坚守三天就是你们的胜利,也知道三天以后,你们也许会在江孜集中足够的兵力抵抗十字精兵。我要去告诉戈蓝上校,上帝让我和我的卫队活到了现在,就是要在今天报答关照我的人。停止,不,延缓进攻是上帝的请求。上帝在请求一个他的信仰者的时候,就是给高尚的爱赋予了低三下四的举动。上帝已经跪下了。他的使者马翁牧师说:‘可怜可怜上帝吧。’而他那些拿枪使炮的信民,却还直挺着腰,大喊:‘进攻,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