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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战争-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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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陀陀喇嘛在教界内部地位低下,面对俗人却比大活佛还要趾高气扬,何况他们是丹吉林的陀陀,代表着西藏的最高权威迪牧摄政王,并不把一个代本放在眼里。陀陀头目仁增傲慢地说:“瞄山打水的奴马代本,你怎么敢对我们这样说话?”



 



    这“瞄山打水”是个典故,说的是每年藏历一月拉萨传召法会期间,森巴军都要把大炮从营房里抬出来,架在拉萨河北岸,对准南岸山上一排牛毛裹起来的大石头轰击。这是例行的驱鬼打魔,也是大炮唯一的用场。好几次炮弹都打到河里去了,引来观众一片嘲笑。



 



    奴马代本一听脸都紫了,羞的也是气的,强辩道:“你们知道什么,山上的魔鬼一见我们就害怕,跳到河里藏起来了,我们不打,等着你们来打?”然后报复似的喊道,“我们的人呢,快来啊,把这些陀陀喇嘛给我打回去。”



 



    森巴军的战士们簇拥而来。他们身后是一片姑娘。



 



    姑娘们挤开战士,冲到了陀陀喇嘛跟前。



 



    这群蒙了嘴脸的丹吉林陀陀一阵惊叫。克星,克星,姑娘是他们的克星。



 



    克星是沱美活佛的创造。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沱美活佛在给僧俗人众讲经说法时,总要表达这样的意思:既然陀陀喇嘛的理想是死后转世成凶狞悍烈的护法神或护方神,就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助缘和逆缘。助缘便是逢阳而增,戮雄而壮经常对抗并杀死魔鬼,凶狞悍烈就会驴打滚一样成倍增加。逆缘又叫遇阴而衰,触女而死,见不得女性的意思。姑娘是慈爱和美善的象征,是女神的人间符号,作为陀陀喇嘛,既不能爱她们,也不能恨她们,更不能打她们,经常和姑娘联络,其凶狞悍烈就会递减,杀死一个姑娘或者被姑娘触及肉体,他的暴烈法威就全没了。既然是沱美活佛念出来的经,就没有人提出异议。姑娘们也开始疯狂起来,见了陀陀尤其是丹吉林陀陀就追就撵,像是取笑开心,又像是真要让他们衰减惨败。陀陀们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跑,如同被狗咬惯了的人,人一见狗就跑,狗一见人就追。陀陀们愤怒而无奈:姑娘,姑娘,姑娘是怎么一种东西啊,世上没有她们才好,尤其是桑竹。桑竹是精灵鬼怪,是一根锐利的长矛戳向了他们的心。他们发现,挑衅陀陀尤其是丹吉林陀陀的姑娘已经在拉萨形成了一股势力,首领便是拥有贵族身份的桑竹。



 



    桑竹不是人,是天女下凡。你看她的面孔和身段就知道,是人长不出那个样子:泛滥的诱惑、嚣张的美丽、喇嘛们不敢看的天上的魅影。



 



    奴马代本曾以知情人的口气多次说,这些姑娘都是桑竹召集的。桑竹姑娘记恨西甲喇嘛,以为他的变心是由于陀陀喇嘛的存在,就把仇恨宣泄给了所有的陀陀尤其是西甲所属的丹吉林陀陀。但这话没有人相信:姑娘和陀陀逆缘相克,是沱美活佛念的经,经都是佛祖的言说,怎么会跟桑竹姑娘的私怨有关呢?桑竹不过是佛的将卒、沱美的枪杆子。



 



    沱美活佛有一次告诉西甲喇嘛:“做我的弟子摄政王会惩罚你,但我已经找到了保护你的办法。你只需记住,桑竹姑娘永远是你的女人。”西甲喇嘛说:“尊师啊,你的千言万语我都会记住,就这一句话我已经忘记了,我一想到我是丹吉林的喇嘛,我还有一个上师迪牧活佛,就再也想不起桑竹姑娘了。”沱美活佛呵呵一笑:“你哪里是忘记了,你是记得更牢了。”



 



    这会儿,眼看着姑娘们扑来,丹吉林陀陀张皇失措地扑向坐骑,跳上去,掉头就跑。缠在马肩胛上的绳子忽地拉紧了,西甲喇嘛被拉得一头栽倒,拖在地上惨叫而去。



 



    姑娘们胡喊乱叫地追撵着。桑竹扑向奴马代本,掀他下马,自己骑了上去。她打马追向陀陀喇嘛,突然俯身,两腿夹紧,牢牢贴在马肚子上,一手潇洒地挥动腰刀,割断了拖拉西甲喇嘛的绳子。



 



    森巴军的士兵和姑娘们大声喝彩,赞赏桑竹姑娘的手段。西甲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用牙齿撕扯绑住双手的牛毛绳,撕得满嘴牛毛。



 



    桑竹姑娘下马,丢开缰绳,英气逼人地来到西甲跟前,使刀挑开绳子,鄙视地说:“你自己也是陀陀,怎么叫陀陀给拿住了?无能的男人,你这辈子还能干什么?”



 



    西甲揉着勒疼的手腕说:“我早就不是陀陀了,我是香灯师,我不怕你们。摄政王把我的死活交给了你,看来你是希望我活着。”



 



    桑竹说:“你活着当然好,丹吉林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叛徒西甲,内鬼西甲,沱美活佛知道你危险,让我来救你。你要想活命,就牢牢跟着我,丹吉林的陀陀没人敢靠近。”



 



    西甲神经质地否认着:“不,我不是叛徒,不是内鬼。”



 



    桑竹说:“你要不是丹吉林的叛徒,我救你干什么?死去吧,再也不救你了。”说着她秀脸一嗔,走了。



 



    奴马代本过来,牵了自己的马,吓唬道:“快跟上,西甲,丹吉林陀陀又来了。”



 



    几乎是本能的选择,西甲喇嘛跑过去,钻进了姑娘堆里。



 



    桑竹命令姑娘们:“把这个不承认自己是丹吉林叛徒的人给我打出去。”



 



    几个姑娘过来,笑嘻嘻伸出巴掌,想打又不敢打。桑竹只好亲自动手,在西甲头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西甲是个高大魁梧的喇嘛,按理她是拍不上的,可是居然拍上了,而且拍得西甲连连后退,被石头一绊,仰倒在地上。



 



    桑竹姑娘过去撕住他,小声在他耳畔说:“西甲你听着,我一定要达到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怀上你的孩子。”



 



    西甲是不当真的:怀上我的孩子?不可能啊。不过是戏弄而已。他知道桑竹的戏弄便是对他薄情寡义的报复,那就报复吧,如果这样的报复真的能让桑竹解恨,他倒是期待经常遭遇的。遭遇至少能说明,他和她还是那种他希望不变的关系:张望着,靠近着,又距离着。他爬起来,夸张地龇牙咧嘴,摸摸屁股,转身便走。



 



    奴马代本和桑竹姑娘开心地哈哈大笑。



 



    似乎就是这笑声的功劳,或者是桑竹姑娘一巴掌的作用,反正就从这个时候起,西甲喇嘛发现自己突然聪明了,脑子里清晰透彻得就像一望到底的山泉,一下子丢弃了在地狱之门前赎罪的平静和牺牲的果敢,自信已经领会了摄政王的意图正是自己的愿望:打死洋魔,报效迪牧,要死就死在战场上,决不能死在白热管家稀里糊涂的惩罚里。他指着奴马代本和桑竹说:“错了,错了,你们错了。你们要去干什么?打洋魔?洋魔在哪里?南边。北边的路,通向了朝廷,你要去朝廷打洋魔?”



 



    奴马代本说:“护法带的路,能有错?把护法叫来。”



 



    随军护法来了,绝对不承认他的神谕出了问题。西甲喇嘛急得猛拍自己的身体赌咒发誓:“是石头它就烂,是铁它也烂,这里不是酥油,我的酥油变成念经拜佛的力气了。”意思是说,他是虔诚拜佛的人,是佛让他醒悟了。他要是不对,铁石的身体全烂掉。



 



    桑竹姑娘过来说:“为什么不再问问神呢?”



 



    随军护法又开始打卦,完了瞪着西甲不说话。大家问:什么意思?护法不服气地说:“神说了,听西甲喇嘛的。”



 



    西甲兴奋起来,冲大家招手:“走啊,我知道洋魔在哪里,一个叫春丕的地方。”



 



    桑竹姑娘和西甲喇嘛一样兴奋:“走喽走喽,要去打洋魔喽。”虽然她伙同姑娘们混在森巴军里,但她跟森巴军的任何人没有感情和肉体上的瓜葛,并没有想过跟着他们去打洋魔。不过现在是一定要去了,因为西甲喇嘛要去了,而且还是带路的。



 



    森巴军调转方向,跟着西甲喇嘛,朝南走去。



 



    奴马代本感叹道:“到底是丹吉林的陀陀、迪牧活佛亲招的弟子。”



 



    6



 



    摄政王迪牧活佛来到大昭寺,本想敦促四大噶伦召开紧急会议,研究戍边对策,可他使人在二层三层的政府办公场所找了好几圈,也没见到另外三个噶伦。这也不奇怪,慢节奏的西藏,不拓地、不黩武、一心念佛的西藏,让官员和民众都有一种来自祖先的习惯性懒散。四大噶伦不一定天天都来大昭寺,只要不开会,他们就会待在各自的府邸,通知开会至少要提前两天。可现在事情紧急了,连决定摄政王是生是佛的闭关都能结束,那些为西藏担当责任的政府要员,还不能立马赶来?迪牧站在廊道里喊道:“快快快,快去把他们叫来。”



 



    噶伦顿珠说:“大人,今天是萨卡洁巴。”



 



    “萨卡洁巴”是破土犁地的意思,也就是预祝丰收的开耕节。顿珠表示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作为政府噶伦,他必须按惯例出席达赖喇嘛亲自在布达拉宫主持的开耕礼,敬献哈达和供品,并接受神王的祝福。达赖喇嘛正是从少年步入青年的时候,是他坐床以来第一次亲临开耕礼,所以非常重要,田野的丰收将被看成是这位神王带给众生的首次恩福。



 



    迪牧活佛拿出哲孟雄国王的亲笔信,哗啦抖开,塞给顿珠:“三大寺代表一定会参加开耕礼,你让他们看看。”



 



    顿珠望一眼信的抬头,烫着了似的赶紧折起来:“拉萨河挂到雪山顶上去了,这是写给摄政王的亲笔信,别人怎么能看呢。”弯腰后退,转身走了。



 



    迪牧不明白顿珠为什么推脱,大声说:“牦牛的尾巴不扇苍蝇了,甩来甩去是做样子的吗?”



 



    他在摄政王理事的文殊大殿里呆坐着。这是一个王者相当孤独的时刻,大昭寺里仆从如云,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他。按照无法更改的规矩,政教大事应该先由四大噶伦拟议,然后呈报摄政王,摄政王代替达赖喇嘛做出定夺,再以西藏噶厦政府的名义报送驻藏大臣,由驻藏大臣上奏朝廷。等朝廷回复后,由驻藏大臣转告摄政王,摄政王下发四大噶伦,噶伦们再交给政府职能部门办理。现在,噶伦们都不在,最关键的一环不起作用了,他一个摄政王能干什么?



 



    焦虑之中,摄政王迪牧活佛派人叫来了白热管家。



 



    白热一面给摄政王贡献着智慧,一面诚惶诚恐地说:“佛爷,我只是丹吉林的管家。”



 



    摄政王说:“你也是西藏的管家。看看你出的主意吧,差不多就能顶替四大噶伦了。”



 



    白热说:“蚂蚁能上树,上天却是不能的,佛爷,水只能往低处流。”



 



    一上午,这个年过半百的谦逊的管家,以他的才干,帮助自己的主人拟定了著名的《抗英七条》。



 



    一、敦请拉萨三大寺和扎什伦布寺僧众念诵抗魔经咒;给四大林、上下密院发放布施,向三宝祈祷胜利;敬请乃穷护法、金巴护法、眦玛护法、奈冬护法祈领佛示,降神助战。



 



    二、立即选派能员,率兵前往边境各个关隘严密防守;在英人必经之地隆吐山口构筑哨卡,垒造工事,修建庙宇,塑造马头、牛头、猪首、鸦首退敌金刚,派锋锐藏军驻防守备。



 



    三、征调前后藏驻军参战;以大中型寺院为主组织僧兵参战;以后藏各宗(县)谿(庄园)为主组织民兵参战;视战局发展,准备在全藏实行十八世纪准噶尔入侵时的征兵制度,即十八岁到六十岁的男性藏民全体参战;立即筹集土炮、土枪、弹药、火绳、刀剑、矛枪、弓箭、飞蝗石鞭等武器。



 



    四、噶厦成立后勤机构,在全藏征集粮食、草料和帐篷;各宗谿组织民夫,运输军需物资。



 



    五、施行战时税收,保证抗击洋魔、保卫佛教所需经费。



 



    六、派使臣在边境和英人交涉,责其停止侵犯西藏;前往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三国,商讨共同对敌策略。



 



    七、敦请驻藏大臣就藏事佛事危机上奏大皇帝,请朝廷出面奉劝攘斥英国,也请朝廷派兵进藏,协助藏军守疆抗敌。



 



    这个条文不能说不详备周密,抵御外侮、抗击侵略需要的宗教、政治、经济、军事、外交都包括在内了,对于从来没有面对过战争的三十二岁的摄政王迪牧活佛来说,它就是一个克敌制胜的法宝。迪牧让书记官把条文以最漂亮的藏文誊抄了一遍,捧在手里,满意地欣赏着,才觉得又渴又饥,喊道:



 



    “酥油茶。”



 



    有人端来了酥油茶。迪牧活佛正要喝,陀陀头目仁增从门缝里挤进来,弯下腰,紧张地结巴着:“森巴军,奴马代本,桑竹姑娘,把西甲喇嘛抢走了。”



 



    白热管家生气地说:“云头上落着乌鸦,不是雨就是水,难道摄政王会说,他们抢得好?快去抢回来,谁再敢保护西甲喇嘛,也一起绑了,包括奴马代本。”



 



    仁增说:“森巴军走了,上前线打洋魔去了。”



 



    “谁让他们走的?”白热管家说着,看看摄政王。



 



    仁增说:“森巴军的随军护法降了神谕,说是昨天就应该开拔。”



 



    摄政王迪牧说:“既然是神谕的意思,那就由他们去吧。西藏的战争,不是人和人的战争,是神和神的战争。”然后闭上眼睛,什么话也不说了。内心又开始激烈挣扎:让西甲死,还是



 



    让西甲活?他下意识地撕扯了一下袈裟胸襟,仿佛这次并没有从那儿走出桑竹姑娘,泪眼汪汪地乞求他饶了西甲。他朝白热管家和仁增挥挥手,意思是说:西甲的事就交给你们了,看你们的手段,看西甲的命运。



 



    几天后,摄政王和四大噶伦聚齐开会,通过了《抗英七条》,并交书记官把哲孟雄国王的亲笔信和《抗英七条》翻译成了汉文。之后再让跟噶厦平行的政府僧官机构以基巧堪布为首的译仓过目、讨论、盖章,又分头向三大寺、四大林和上下密院征求了意见。摄政王迪牧这才盖了噶厦政府的大印,准备亲自送交大清国驻藏大臣文硕,并催文硕从速禀奏朝廷。



 



    《圣史》上说,也就是在这天,就在摄政王坐轿前往驻藏大臣文硕官邸的路上,西藏最南端的日纳山哨卡前,英国十字精兵的军事进攻突然开始了。








第三章 日纳山的血



 1



 



    日纳山的紫颜色染濡了世界上最纯净的蓝天。早晨,喜马拉雅山的随人鹰第一个看到了突然出现的紫颜色,惊叫一声,便朝云端飞去。



 



    战争的布局已经形成,一边是戈蓝上校率领的英国十字精兵,一边是西藏边防军欧珠甲本的人。“甲本”就是藏语的连长,虽然号称连长,却只有五十多个部下。五十多个装备简陋的藏兵,要抵抗羊群一样数不清的十字精兵,连随人鹰都感到沮丧,它们富有远见地悲鸣着:嘎嘎



 



    欧珠甲本站在日纳山口的紫色危岩上,低头看了看危岩下面的界碑,心里踏实了些。界碑就是凭据,上面是刻了字的。所有的字都来自神圣的经文,谁敢小视它。界碑以南属于哲孟雄,以东是布鲁克巴,以北就是西藏了。他给自己打气似的跺了跺脚下西藏的岩石,看到随人鹰朝隐藏着十字精兵的南部山谷翔去,忧郁地祈祷着:慈悲的佛祖啊,就让随人鹰啄瞎戈蓝上校的眼睛吧。



 



    他已经接到戈蓝上校的最后通牒:



 



    明天太阳升起前,藏军必须全部撤离日纳山,护佑大英帝国的上帝并不希望看到西藏人的血流淌在身体以外的地方。



 



    他对送信的人说:“我们会有援兵的,很快就到,更有法力吓死人的喇嘛,等着瞧啊,告诉你们的戈蓝上校,我们的佛也不希望英国人的血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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