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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传-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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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透露着春的消息。

1942年底,在山城传出了“曹禺要演戏了”的消息,这成为当时一条重大的社会新闻。

他到重庆这一年,可以说是马不停蹄。教书,参加社会活动,翻译剧本,创作剧本,如今又要演戏。尽管他已经多年不演戏了,但是他仍然不忘情于演戏。舞台曾是他的摇篮,也像一块磁铁,吸引着他去创造。越是离开舞台久了,舞台越是具有一种诱惑力。那种创造角色的愉悦,那种同观众一起直面交流的情景,曾给曹禺带来多少美好而难忘的回忆啊!他早就读过贝拉巴拉兹的《安魂曲》,他读的是英文本。这个剧本并不能说是十分杰出的剧作,但是,它却有一种感人的力量。这因为莫扎特的事迹本身就是感人的,这位伟大的音乐家具有令人惊异的音乐天赋,五岁时便写出一首钢琴协奏曲。姐姐也有着音乐的才华,父亲带着姐弟两个到欧洲各地进行演出,在慕尼黑,在巴黎、伦敦、荷兰……到处都赢得帝王的喝采。过早的成名,却往往带来悲剧。尽管莫扎特的曲子到处为人演奏,他的歌剧令观众倾倒,可是贫困和饥饿一直伴随着他。莫扎特连一个职位都谋不到,那些王公贵族们只不过把他作为自己享乐的工具,那些富豪们把他当作摇钱树,拚命榨干他身上的血。《魔笛》演出200场,巨大的收益都流进了诡计多端的席坎内德尔的腰包。贫困饥饿严重损害着他的健康,吞噬着他的生命。35岁的时候,这位伟大的音乐家便悲惨地离开了人世。临死前,他为了生计不得不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委托,请他谱写一首安魂曲——为死者所作的弥撒音乐。是谁委托他写的,那位陌生人拒不透露。那时,一个极度富有而好虚荣的贵族,常常要著名的作曲家谱曲,然后却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个陌生人正是受一个贵族的派遣,为他死去的妻子作安魂曲的。莫扎特接受了,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他说:“我是在为自己谱写安魂曲。”但是,《安魂曲》未能完成,他便在一次高烧中终结了他年轻的生命。他所留下的遗物只值38美元,而他献给人类的,却是他那永恒的音乐——巨大的精神财富。贝拉巴拉兹的《安魂曲》,是紧紧地环绕莫扎特的死而写的,特别是最后一幕,写得诗意盎然,充满哲理,感人至深。曹禺是深深地被感动了。他年轻时,就喜欢莫扎特的音乐,而莫扎特的天才和他的悲惨遭遇,曾激动着他的心灵。最初,他翻译过这个剧本,是根据《苏联文学》英文版翻译的,在翻译中他对这出戏有着一种迷恋。当他接受莫扎特这个角色,他是非常高兴的,一种创造角色的激情又在他心中燃烧起来。

这次,曹禺又是接受老友张骏祥的邀请,他们再一次合作,不过,不是张骏祥导演他写的戏,而是在张骏祥导演下演戏了。

那时,张骏祥和杨村彬正领导着中央青年剧社,剧社中有一批年轻而有才干的演员。1942年的夏天,中青社疏散到山青水秀的北碚,他们刚刚排练出两出外国戏《好望号》和《富贵浮云》,中青社又进城了。社址就在重庆中一路新华商场后边两间大得像仓库的房子里。这里,距离抗建礼堂很近,离国泰大戏院也不算远,倒是一个适中的地方,只不过太简陋了。但这对于热心于艺术的人们来说,并不算什么问题。《好望号》、《富贵浮云》没有演出,社长张骏祥就决心把《安魂曲》先搬上舞台。焦菊隐译出了剧本,很快就把剧组建立起来。据吕恩回忆,参加《安魂曲》演出的人员有:曹禺饰莫扎特,沈扬饰莫扎特的父亲,赵韫如饰莫扎特的姐姐兰柔儿,路曦饰莫扎特夫人康士坦绿,耿震饰剧场经理席康奈德,张瑞芳饰爱洛霞,吕恩饰女裁缝兼跳舞者,邓宛生饰爱洛霞的妈妈;此外,刘郁民、施超、洗群、方琯德都参加了演出。

张骏祥、焦菊隐和曹禺这三位戏剧大师合作得十分融洽,使年轻人得到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排演这出戏是很困难的,官方百般刁难,不准动用中青社的财务。演出资金是电机工程师余克稷从多方筹集来的,他担任了此剧的“演出者”。名义用的是怒吼剧社。经过20多天的紧张排练,于1943年1月9日在国泰戏院首演。

曹禺沉浸在他的角色之中。那时,他也像莫扎特一样,过着贫困的日子,也曾尝过像莫扎特经受王公贵族统治的味道。艺术家的心灵总是相通的。他崇敬莫扎特,用心体验莫扎特,莫扎特的形象激励着他。剧中柯大主教逼着莫扎特回到沙尔兹堡去,莫扎特一再申诉着他的请求,恳请大主教不要拒绝他的请求:

柯大主教(大声叫出)我永远不能把我这宝贵的工具让给任何人!

你是一架琴,上帝把这架琴交在我的手里,就应该由我来替上帝尽责。

莫扎特(直率)可是大人,我不是别人随便弹弄的一架琴,音乐是从我心灵里发出来的,是我的心的声音。

这几乎喊出了曹禺的心声。在《蜕变》的审查中,他饱尝了统治者扼杀艺术、扼杀艺术家心灵的滋味,面对着审查官老爷的挑剔,他也是一样的痛苦的啊!莫扎特没有在大主教前低下他那高贵的头,他喊出了:“大人,我不去!”演到这里,曹禺的心里感到一种痛快,一种骄傲。

在演出中,最使他激动的,莫过于最后一幕了。莫扎特知道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了,但是,他在病中作曲,他早已把病置之度外。那些关心他的朋友劝他不要再作曲,不要再跳舞,不要再喝酒。格蕾特那样惊异地问着莫扎特:“您怎么可能这个样子呢?刚才您自己说,您的生活多么艰难,多么悲痛,可是您写出来的音乐,怎样又像夜莺,像百灵鸟,像春天那样的快乐?”莫扎特回答说:我的小格蕾特,生命既不是悲哀,也不是苦痛,那才不是生命呢。生命是你亮亮的眼睛;你的美丽的嘴唇;是天上的云彩;是有月亮的夜晚;是秋天的树叶,快乐地披上了灿烂的衣裳;是拉斐尔的图画,是巴拉士坦的合唱。美呀,美呀,生活是多美啊!不过在它上面,都压上了许多沉重的锁链,多少妖魔鬼怪,吸尽他的血,折磨他,压迫他。但是我的音乐是从生命的最深源泉发出来的,这些怪物没有法子靠近它。生命在歌唱,不顾一切地在歌唱。总有一天它从脚镣手铐的捆绑中解放出来。那时候,它就自由了,充满了快乐,像音乐一般地光明起来!不过我,我活不多久了!

这是一曲充满诗意的动人的生命之歌。曹禺在他的《北京人》中也曾唱过他自己的生命的歌,探索着人生,思考着人生。好像这首生命之歌就是从心中深处唱出来的,又像泉水一样渗人他的心田。每演到这里,他那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还有爱洛霞同莫扎特诀别的一场戏,也使他沉浸在那充满悲伤的诗意境界之中。莫扎特那种为了艺术创造而不怕牺牲的伟大灵魂,把他吸引住了。莫扎特决不后悔他和爱洛霞的爱情所曾带来的痛苦:“爱洛霞,我尝过了多少痛苦,可是我并没有丢失什么,现在一切都变成了音乐了。”莫扎特临死前仍然这样说:

我不过才35岁呀……在我最后的一刻,我不知道是否真把我才能里可以给人快乐的都拿了出来,不过生命的价值不是拿寿命的长短来估量的,有这种时候,有这种工作,人们在一刻钟把一生都活了,我有过这样的时候,我有过的。如果我的生命再延长一百年,它的快乐,它的感受,也不会因为这个而更深刻的,就这样生命已经很充实了,我是满足的。

莫扎特的生命到了最后一息,他还在指挥着人们唱他的《安魂曲》,朋友们为这乐曲深深感动了,抑制着眼泪,不能再唱下去了。莫扎特说:啊!可怜的朋友们,……你们的心太沉重了,那是唱不好的呀。我这些调子,有一天会给自由快乐的人们唱的。你们为什么哭呀?这不过是音乐呀!过去的一切,也都是“音乐”啊。无论如何,生命是美丽的……

就这样,莫扎特的眼闭上了,一个伟大的生命,一颗伟大的灵魂安息了。曹禺同我曾这样谈到:演到莫扎特生命的最后一息,似乎连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来了一次升华。我喜欢这出戏,我喜欢莫扎特这个形象。写一个角色和演出一个角色都要用自己的心灵去创造。我演得不够理想,但我确是用我的全部心灵去拥抱这个角色。演过这出戏之后,我再也没有演戏了。①

张瑞芳曾经这样回忆《安魂曲》的演出,她说:“当时金山想演莫扎特这个角色,但张骏祥请曹禺来演,路茜演女主角。曹禺的道白很精采,在他同女主角的一段对白中,他的表演十分有感情。曹禺在排练中台词发挥得很好,只是上台后,因音量提高,稍嫌逊色。曹禺对外国人的生活习惯和性情心理体会很深,所以他演的莫扎特味道十足,连外国人看了也很满意。”①评论家刘念渠对曹禺这次演出的评价很高,他说:“曹禺不仅表现了一个音乐家莫扎特的形象,而且表现了一个受难者的灵魂。……在莫扎特这个人物中,他注入了自己的感受和体验,注入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水乳交融地流泻着、迸发着。是这样的,他使这个人物有了深度。”②这个评价是中肯的。

《安魂曲》的演出,博得观众的欢迎,特别是在文化知识界反响尤为强烈。官方从中捣乱,企图阻止观众,但上座率不断上升。吕恩回忆说,有一次演出结束,外面大雨滂沱,重庆的街道坡坡多,小巷多,一下雨道路泥泞难于行走,时间已到下半夜的两点钟了,雨还没有停止的迹象。导演张骏祥在舞台上踱来踱去,他忽然计上心来,把大家叫到一起,建议同仍留在剧院里的观众联欢。这些观众是从沙坪坝特地走进城来看戏的大学生,他们热爱话剧,宁愿节衣缩食也要节约出买戏票的钱,是最忠实的观众。他们喜欢《安魂曲》,对剧中的奥地利统治阶级无比愤恨,他们说:“历史有时会开玩笑,出现惊人的重复或者说惊人的相似。我们决不允许剧情中的历史在我们生活的时代相似地出现……。”在联欢中,演员和观众像故友重逢,讲故事,拉家常,玩抢椅子游戏,拍手唱歌,成为朋友。③《安魂曲》激起正义青年的热情,这出戏把演员和观众的心联结了起来。

最动人的,也是令人难忘的,是陶行知先生看了《安魂曲》后,他感动得流了热泪。他知道第二天是《安魂曲》最后一场演出了,便连夜赶回育才学校。更深夜半,敲响了钟声,把“孩子剧团”的同学集合起来,向他们讲了他看《安魂曲》的感受,要求学生从学校所在地——草甸子出发,步行一百里赶到重庆城里去看《安魂曲》。这些孩子们坐在戏院楼上的台阶上看完了这出戏,使演员们十分感动。曹禺回忆此事时说:“我为陶行知先生这种精神感动了,也为孩子们的精神感动了。”陶行知夜半敲钟去看《安魂曲》,在重庆一时传为佳话。①






曹禺传第二十三章 两部史剧的夭折






第二十三章 两部史剧的夭折

从1941年10月的“雾季公演”,到1942年5月,在重庆共演出30多出话剧,迎来了重庆话剧运动、也是中国话剧史上的黄金时代,而《屈原》的公演则是它的高潮。

在重庆这样一个几十万人的城市,有五大剧团,即中华剧艺社、中国剧团、中国万岁剧团、中央青年剧社、中国艺术剧社同时演出,向着黑暗统治进行冲击,喊出了正义进步的声音。

当然,斗争也是艰苦的。国民党顽固派千方百计来破坏进步的戏剧运动,他们把陈铨的《野玫瑰》推出来,来诋毁《屈原》,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潘公展公然叫喊:“哪个说《野玫瑰》是坏戏,《屈原》是好戏,那个人就是白痴。”他的话成为笑柄,即使国民党的报纸也没有为《野玫瑰》叫好。

正是在这样的一个黄金季节,曹禺的剧作一部又一部地被搬上舞台,《蜕变》、《北京人》、《家》、《正在想》、《镀金》,还有《雷雨》、《日出》和《原野》,为这黄金时代增添着热闹和光彩。1943年1月,一个戏剧刊物《戏剧月报》创刊了,曹禺、郁文哉、凌鹤、贺孟斧、陈白尘、赵铭彝、陈鲤庭、张骏祥、潘孑农九人组成了编委会,在创刊号的“本报特刊稿件预告”栏中,公布了曹禺的《三人行》即将问世的消息,曹禺还写了一篇《创作经验谈》。同时,他还投入《安魂曲》的排练和演出。2月19日,他应邀到上清寺储汇大楼重庆储汇局同人进修服务社讲演,题为《悲剧的精神》;2月28日又在重庆文化会堂发表演讲,题目是《我们的学习》;3月27日,他出席了文艺界抗敌协会第五届年会,在这次会上当选为理事。从这繁忙而紧张的日程中,可看到他的满腔热忱。但在那种交织着欺诈压迫的黑暗年代,他心中更多的是愤慨和激怒。面对着令人愤慨的现实,他依然像过去一样,更加热情,更加深刻地思索,也更加明确了应该歌颂什么和反对什么。他的讲演《悲剧的精神》,可以代表他当时的心情,也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好像是讲戏剧美学,而实际上却紧紧地抓住现实,进行抨击和批判,明白地提出在那抗战的艰苦年代,到底需要怎样一种“悲剧的精神”。

一开始,他便对“庸人的‘悲剧’”进行批判,他说:在我们中间,有这样一类人,一向是在平和中庸之道上讨生活,不想国家的灾难,不愿看人间的悲剧,更不愿做悲剧中的人物,终日唯唯诺诺,谋求升发之道,取得片刻安乐,对一切事物都用一副不偏不倚的眼睛来揣摩,吃饭穿衣,娶妻生子,最后寿终正寝。

他猛烈地攻击这种庸人的“悲剧”;同时,他又正面提出,真正的“悲剧”究竟是什么。他说:我说的悲剧是另外一种。它是抛去猥琐个人利害关系的。真正的悲剧,绝不是寻常无衣无食之悲。一个小公务员,因为眼前困难,家庭负担重,无法过下去,终日忧伤,以至病死。青年追求爱人,一再表演,都被拒绝,终于跳江自杀。这些能称为悲剧吗?他们除了表现个人的不幸外,与国家、社会没有任何其它内在关系,这不能称为悲剧。悲剧要比这些深沉得多,它多少是离开小我的利害关系的。这样的悲剧不是一般人能做它的主角的,有崇高的理想,宁死不屈的精神的人,才能成为悲剧的主人。在阐明什么是“真正的悲剧”,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悲剧的主人”之后,他进一步地提出“悲剧的精神”的课题,也就是这次演讲题目的主旨,他说:悲剧的精神,应该是敢于主动的。我们要有所欲,有所取,有所不忍,有所不舍。古人说:“所爱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这种人,才有悲剧的精神。不然,他便是弱者,无能。无能的行为,反映到文章上,号悲诉苦,乞怜于恶人、敌人(无论是自然的、社会的、政治的)的脚下,便是可笑的庸人,不是悲剧中人物。不想轰击现实,一再忍受无理的摧残,不想举起刀剑反击,那是一只躲进洞里、永不见阳光的耗子,是令人厌恶的动物。活着,像一条倒卧的老狗,捶下去不起一点反应,从这里怎能生出悲剧?

在他看来,莎士比亚笔下的勃鲁托斯才具有“悲剧的崇高精神”,屈原是有悲剧精神的,诸葛武侯是有悲剧精神的,岳飞、文天祥也是有着可歌可泣的悲剧精神的。接着,他就阐发了“究竟怎样才是悲剧的人物”的问题。

首先,他认为悲剧的人物要具有火一样的热情。他说:“悲剧的人物,首先要富有火一样的热情。‘晚来唯好静,万事不关心’,一味恬淡、超脱的人不会有什么悲剧。聪明自负,看破一切,是可鄙的人,这种人可以‘不滞于物’。自命修养上‘可贵’,但这种人多了,一个民族也就可悲了。”他认为像屈原、诸葛武侯等这样的悲剧人物,“他们有热情,有‘至性’,有真正男子汉的性格。他们有崇高的理想,追求着,奋斗着,愿为这一理想的实现而抛弃一切。屈原说:‘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他又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惟有热情、至性的人才能演悲剧;为公众的高尚的热情和‘至性’才是构成悲剧精神的要素。”

其次,他认为悲剧人物要具有“崇高的理想,不断地为它努力,为这个理想实现,舍开一己的利害,是超出了小我的范围的”。同时,还“要有一种雄伟的气魄”,他称之谓“雄风”。在他看来,“民族要存在,中国要立足于世界,我们要救亡,要反抗,自来中国人民是吹着雄风的”。表现了他高度的民族自信心。

他还说,“悲剧的主人大都是失败者,但‘失败’的人物中不少是伟大胜利的灵魂。‘成者王侯,败者寇’的观念应该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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