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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基雅维利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我收到了他的信,准确地说,这是写给我们两个的。这封信花了很长时间才抵达菲耶索莱。你看看吧,埃齐奥,他的状况不太好,他很想见见我们。”
于是埃齐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他们在四月末抵达了克洛·吕斯城堡,这里正位于达·芬奇在安布瓦斯镇上的那座公馆的旁边。卢瓦尔河从旁边静静地流过,河岸上的树木也都长出了新芽。
他们骑马走进了大门,一位男仆领着他们沿着林荫路走了过去。将马匹交给了马夫之后,他们随着那个男仆走进了公馆。在一间广阔而通风良好,窗户直面后花园的房间里,达·芬奇正身着黄色长袍躺在一座躺椅上。他的身上半盖着一条毛毯,银发与胡须蓬松散乱,头顶甚至已经开始了谢顶。但是他的眼睛仍旧炯炯有神,并且他仍然挣扎着坐起来欢迎了他们。
“亲爱的朋友们,我真高兴你们能来!艾蒂安,把酒和蛋糕端上来!”
“不,先生,您可不能吃蛋糕,更别提喝酒了。”
“瞧瞧,是谁在付你薪水,你没个数么?哦,先别忙着回答,我的钱也是那人付的,我知道!所以,照着我说的去做好了!”
男仆鞠了一躬,然后很快在精美的餐桌上摆上了餐盘。在他离开之前,他再次向着达·芬奇的客人们鞠了个躬,“抱歉,家里太杂乱无章了,但老爷子从来都是这样的。”
马基雅维利与埃齐奥不禁相视一笑。精美的餐桌与精致的餐盘,这一切就像是立在混乱不堪的实验室中的一座天堂岛一样。看样子,达·芬奇的邋遢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最近感觉怎样,老朋友?”埃齐奥找了把椅子在科学天才面前坐了下来。
“虽然我不想抱怨,但我总是想,能动弹动弹该多好,”达·芬奇努力地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埃齐奥说到,他担心老友只是在搪塞而已。
“不不,我可不是说我要挂了,”达·芬奇有些生气,“我是在说英格兰,他们的国王正忙着打造海军。所以我真想去他们那儿,把我的潜水艇卖给他们。你知道,威尼斯的那帮吝啬鬼可不想为我花一个子儿!”
“他们肯定不会想去造那东西的。”
“不,问题不在这儿!”
“好啦,难不成你在这儿还放不下奇思妙想么?”马基雅维利插了句嘴。
达·芬奇回敬了一个气冲冲的表情,“你觉得造个机械狮子叫做‘奇思妙想’?”他呵斥到,“是啊,那是我的雇主最近的请求!一头机械狮子,它能慢慢走到你的面前,然后大声咆哮,紧接着他的胸腔忽然打开,从中伸出一大束百合花来!”他越说越气,“确实是个奇技淫巧,华而不实的东西!是啊,我居然得做出个这东西来!飞机与坦克的发明者,我,居然得做出个这东西来!!”
“还是降落伞的发明者呢。”埃齐奥小声地补充道。
“哦,对了,那张降落伞有用么?”
“太有用了。”埃齐奥不禁击节赞叹。
“那就好,”达·芬奇高兴地一挥胳膊,但他的声音很快就降了下去,“它帮了你的大忙,却对我没什么好处。艾蒂安说的没错,现在我能填饱肚子的也就是热牛奶而已。”
他们都沉默了下来。良久,马基雅维利开了口,“你还仍然在绘画吗?”
这句话戳中了达·芬奇的伤心事:“我真是很想绘画,但是……我已经没那个能力了。我再也没法完成画作了,但是我把《蒙娜丽莎》交给了萨莱,这应该会让他在退休后有个不错的生活。似乎弗朗西斯很有兴趣买下它,但要是你们的话,我一个子儿都不会收的。那并不是我最好的作品,我更喜欢为小萨莱画的那副《施洗约翰》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空洞地望向了天空,“那个小家伙啊,把他派走了可真是遗憾。我是多么的想他啊,但可惜他在这儿并不开心,他更喜欢去照顾葡萄园哎……”
“对了,我这些日子也在种葡萄呢。”埃齐奥附和道。
“我知道的!那对你有好处,你这辈子都忙着砍圣殿骑士的脑袋了,现在这日子对你太合适了,”达·芬奇顿了顿,“但我担心的是,他们恐怕今生都不会放过我们了,无论我们在干什么。所以,或许现在也该是听天由命的时候了。”
“别这么说!”埃齐奥喊了起来。
“有时候我们没得选择。”达·芬奇伤心地回应道。
一切又陷入了寂静。良久后,又是马基雅维利打破了尴尬,“你说这些干什么呢,达·芬奇?”
达·芬奇看了看他,“哦,尼科洛,我为什么要掩饰呢?我很快就要撒手人寰了,所以我才会把你们找来。我们三个经历了这么多,但现在也到了我告别的时候了。”
“我听说,你正准备与英格兰的亨利国王碰面?”
“他是个精力充沛的家伙,我本来是想去的,”达·芬奇回答道,“但是我已经没法去了。恐怕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将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后景象了,还有窗外的树木,你知道的,现在是春季了,上面站满了小鸟呢”。然后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这让两位朋友不禁担心了起来。但是达·芬奇终于还是动了动,“我刚才打盹了吗?”他问道,“真没想到……我没时间去睡觉的,我已经睡了够多了……也够快了。”
然后他再次一言不发了起来。很显然,他又睡着了。
“我们会等到明天再回去的。”埃齐奥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此后,他与马基雅维利便站了起来,向着门口走了出去。
“明天记得再来啊!”达·芬奇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谈呢!”
他们连忙转过了头,只见达·芬奇正艰难地用手肘把自己支撑起来。他的毛毯落到了地上,于是马基雅维利连忙上前将其捡了起来。
“谢谢,尼科洛,”达·芬奇看着他们,“我想,我的一生虽然都在学习怎么生活,但或许……我只是在学习如何死亡吧。”
他们就这样陪着达·芬奇过了一周的时间,直至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五月二日深夜,达·芬奇再也认不出他的朋友们了——他已经安详地前往了天堂。
“喂,你听到了谣言了么?”当他们悲伤地返回意大利时,马基雅维利对埃齐奥说道,“据说,达·芬奇居然是在弗朗西斯国王的怀里安详地死去的。”
埃齐奥哼了一声,“看到没,就算是国王,也会榨干某些事儿的一切政治价值的。”
八十四
接下来又是四个春秋过去了。小芙拉维亚已经十岁大了,而马尔切洛也即将迎来九周岁的生日。埃齐奥有些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已经六十四岁了,时间的流逝可真是无情啊!看来,自己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这些日子以来,埃齐奥一直在忙于照顾自己的葡萄园,当然还得在马基雅维利与索菲亚的督促下动笔写作回忆录。还好,他居然已经写到了
第二十四章!
他也没放松身体锻炼,虽然自己的咳嗽从来就没停过。他很早以前就把自己的刺客武器交给了阿里奥斯托,而无论是罗马还是君士坦丁堡都还相安无事,就连鹿特丹也是一片祥和。他没有任何事情需要担心,虽然教廷确实如同预言一般出现了分裂——年轻的马丁·路德果然在北方发动了宗教改革,现在整个北欧战云密布。埃齐奥只得坐观其变,他深知陈旧的习惯要改变会有多难。况且,现在他早已习惯了坐观风云了。
某个下午他正从窗台上向南眺望,却发现天边驶来了一辆坐着三个人的马车。他认不出那三个人,只能通过他们奇异的帽子判断出他们都是外国来客。这三个人一路未停,大概是想赶在黄昏之前抵达佛罗伦萨吧。
他信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拉下百叶窗好让自己集中精力。他点燃了一盏油灯,然后对着稿件思索了起来。对他来说,每天的这点文学活动实在是门苦差,他透过眼镜看着自己的成稿,忍不住想苦涩地大笑一场。他写的这是什么?与狼人搏斗吗?把事情写成流水账,这还真是一种才能呢。
此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哪一位?”他并没有感到不快,反而有了种如遇大赦的感觉。
屋门半开,索菲亚站在门外,但她并没有走进来。
“我要带马尔切洛去城里了。”她快活地说道。
“哦?去看尼科洛的新剧吗?”埃齐奥头也不抬,很明显是在敷衍了事,“我不认为《曼陀罗》这部剧适合八岁的小孩子看。”
“埃齐奥,马基雅维利的戏剧早在三个星期前就结束了。另外,我是要去菲耶索莱,不是去佛罗伦萨。”
“我又把他的戏给翘掉了?那他肯定得火冒三丈了。”
“他肯定早就习惯了,我很确定。他知道你正忙着做‘功课’呢。我们很快就会回来,所以芙拉维亚就交给你照顾了,明白吗?她正在花园里玩儿呢。”
“当然,反正不管怎样我都受够这笔头了。我也该去修剪下花花草草了。”
“好吧,我也觉得把这么好的下午浪费在关禁闭上有些可惜,”她难得地显示了些同情,“去呼吸下新鲜空气吧,会有好处的。”
“我又不是个病人!”
“你当然不是,但我只是想……”他指了指桌子下面的那些散落了一地的手稿。于是埃齐奥立刻蘸了蘸羽毛笔,抓过一张纸就开始奋笔疾书了起来。
“真是老小孩!好吧,照顾好自己吧。”
索菲亚轻轻地关上了门,而埃齐奥也在一番胡写乱写之后停下了笔,狠狠地瞪着面前的这张手稿。
他摘下了眼镜,把手稿揉成了一团,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好吧,他确实需要点新鲜空气来着。
他走向了工具箱,取出了一把修枝剪和一个长木箱,然后穿过了花园走向最近的一条葡萄架。他四处寻找着芙拉维亚,却一直没有发现她的踪影。但是他并没有感到多么担心,芙拉维亚是个懂事的孩子,没问题的。
但是当他走到半途时,附近的灌木丛中忽然传出了一声叫喊:那是芙拉维亚银铃般的笑声,小家伙居然在伏击她的父亲!
“芙拉维亚,好啦,别让爸爸到处找你嘛!”
但是小家伙显然笑得更欢了。当她从灌木丛中站起来时,埃齐奥也不禁笑了起来。
但也就在此时,路上的某个人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他抬头望去,只见远处走来了一个衣着古怪,甚至可以说是奇装异服的人。他正好背对着阳光,这让埃齐奥无法认清此人的脸。他举起手来遮蔽阳光,但是当他再次望去时,那个人却消失了。
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然后继续向着葡萄架走了过去。
虽然比预定晚了点,但他还是打理起了自己的葡萄。虽然葡萄并不需要如此精心的打理,但是比起埋首案牍为那些称他为“战神之子”的狂热粉丝编故事来说,他宁可去做这种工作。一束葡萄遮住了他的视线,于是他停下手来仔细打量着它,并小心地摘下了一颗放在手里把玩了起来。他小心地剥开了葡萄皮,仔细查看着葡萄的汁水。看来还不错,他满意地笑了笑,把这颗葡萄放进了嘴里,然后擦干了手上的汁水,继续工作了起来。
一阵微风吹过了葡萄架,让它们沙沙地响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享受着温暖的阳光,不由得起了倦意。
此时,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后头皮隐隐发炸了起来。
于是他连忙睁开了眼睛,迅速地向着葡萄架边缘奔了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公馆的方向。很快他便发现芙拉维亚正在与他先前看到的那个奇装异服讲着话。是的,就是那个戴着尖帽子的家伙。
他连忙向着他们跑了过去,手里像握着一把短剑似地握着他的修枝剪。他大呼小叫着用尽自己的全力在奔跑,这让他气喘吁吁,胸腔里也剧痛了起来——但是他现在哪有心情去顾及这些?而就在他的眼前,那个男人忽然向着他的女儿俯下了身子。
“从她身边离开!”埃齐奥大喊了起来。
那人听到了这声喊叫并转过了头,但是他仍然没有抬起身子。与此同时,芙拉维亚举起了个什么东西,而那东西很明显是这个人送给她的。
埃齐奥就要跑到他们身旁了。那个人直起了身子,但仍然低着头。埃齐奥像投掷飞镖一样扔出了自己的修枝剪,但是它只飞过了一小段距离,便无力地摔在了地上。
“芙拉维亚!回屋子里去!”他急得大喊了起来。
而芙拉维亚一脸的困惑不解:“但是,爸爸……她是个好人啊。”
埃齐奥挡在了女儿与陌生人的中间,他一把抓住了那家伙的领子。陌生人抬起了头,原来那是个年轻的中国女孩。于是埃齐奥放下了她,然后向后退了一步。
芙拉维亚伸开了手,她手里是一枚小小的圆形铸币,中间打了个奇异的方孔。铸币上刻着一些奇怪的象形符号,如果没认错的话,这应该是一枚中国钱币了。
中国女孩得体地一动不动,而埃齐奥仍然在紧张地打量着她。他喘着粗气,但脑子却飞速地旋转了起来。
而此时他却发现,女孩的脖子上挂着一枚很熟悉的标记。
是的,那是刺客兄弟会的标记。
八十五
晚些时候索菲亚回到了家里,于是他们三个便在餐厅里聊了起来。孩子们好奇地挤在楼梯间里观看着这个客人,埃齐奥虽然对这个不期而遇的客人感到很高兴,但他的脸上仍然是一副扑克表情。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邵云。抱歉。”
中国女孩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冷静地待在那儿,也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
“抱歉,但我真的没法帮你。我并不想参与其中的。”
邵云抬起了头,注视着埃齐奥的眼睛。“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知道什么?”
“知道如何去领导,如何重建我的教团。”
埃齐奥叹了口气,他有些生气了,“不行。对我来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顿了顿,“现在,我想你应该离开了。”
“埃齐奥,你再好好想想!”索菲亚斥责道,“邵云可是不远千里来这儿的,”她转向了客人,“呃……您的名字是这么发音的吧?”
邵云点了点头。
“您愿意留下来共进晚餐吗?”
埃齐奥瞥了妻子一眼,然后转过身来仔细研究起了面前的火炉。
“谢谢。”邵云用生硬的意大利语说道。
索菲亚笑了起来,“很好。另外我们也为你准备好了床铺,只要您愿意的话,在这儿待上多久都行!”
埃齐奥不禁哼了一声,但他什么都没说。索菲亚去厨房准备晚餐去了,而埃齐奥也回头再次打量起了这个客人。邵云安静地坐着,她十分镇静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我会在晚上之前回来。”埃齐奥以比较不友好的声音告诫了她一句。
他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完全没有顾忌礼貌。邵云安静地看着他离去,并送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
出门之后,埃齐奥立刻一头扎进了他的葡萄园里。
八十六
埃齐奥走进了孩子们的寝室,借着烛光端详起了他们的睡脸。他轻轻地锁上了窗户,然后坐在了芙拉维亚的床沿上,慈爱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他们正睡得很熟,就像是小天使一样。
忽然之间,索菲亚举着盏蜡烛推门走了进来。她对着埃齐奥笑了笑,然后便坐在了马尔切洛的床头。
埃齐奥一言不发了起来。
“你还好吧?”索菲亚有些不安地问道。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孩子,随后便陷入了沉思。“我似乎不能把我的过去抛在身后……”他喃喃自语,随后转向了自己的妻子,“我醒悟得太晚了,我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时间做什么……但是现在,我却在为没时间去做事情而苦恼……”
索菲亚的眼中充满了怜悯,但是她完全能够理解自己的丈夫。
此时,天花板上忽然传来了轻微的嘎吱声,于是他们立刻抬头向上望了过去。
“她在屋顶上干什么呢?”埃齐奥很清楚这会是谁弄出的声音。
“让她去吧。”索菲娅说道。
此时,邵云正站在屋顶靠近烟囱的红瓦上。她摆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姿势,像是刺客准备发起进攻,也像是普通人在放松自己。她默默地注视着月光下的花园,任凭微风拂过自己的耳畔。
虽然第二天的天气灰蒙蒙的,但是埃齐奥还是很早就走出了公馆。他瞥了屋顶一眼,只见邵云的房间窗户给打开了,但她本人却不知去向。
他呼唤着邵云的名字,但是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于是他叫来了工头,一起去照顾葡萄去了——今年的夏天非常舒适,葡萄的长势很好,看来他可以期待一个非常好的收成了。葡萄的转色非常顺利,但在采摘之前,他还需要再三检查它们的糖分与酸度。因此,他将工头打发去了菲耶索莱——如果必要的话,甚至得去趟佛罗伦萨——去雇佣短工。接下来会忙起来了,而这正是每年中埃齐奥最为惬意的时光——大量的体力劳动,忙到没时间考虑其他事情的地步。但是,邵云的到来打破了这来之不易的宁静,想到这点他不禁有些气恼,甚至祈祷那个中国女孩能在黎明之前便趁早离开。
嘱咐过工头之后,埃齐奥便迫不及待地赶回了公馆——去看看上帝是否响应了他的祈祷。虽然他对祈祷这事儿半信半疑,但当他进入公馆时,里面确实是一个人都没有。不过此时他的胃部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于是他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