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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寰看了半晌,突然抽出火折子,啪的打着,那张纸片刻化为灰烬。
“枢宇,你——”
“文昭,你莫瞒我。”杜寰紧盯着柴彧,“你以为我看不出,这密折虽是太子的字迹,但绝非太子真意。这上面的日期是十月廿一。我十月十九才上的奏折,岳州与涿州千里之遥,奏折从岳州抵京尚须三日,太子身在涿州,怎么来得及知道,又来得及上奏呢?即使太子有耳报神在,从岳州到涿州也用五日,如何这般迅速?况且太子自从鸣筝出事之后,已经醉生梦死,不理朝政,怎么会突然为了一个侬智高而专门上奏,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你告诉我,君蓉是不是没死?这奏折是不是她上的?说!”
柴彧依旧不慌不忙的摇着纸扇,但口气竟然也变得冷冷的:“枢宇,你不要这样自以为是!这奏折的确不是太子上的,而是我写的,是在皇上授意下写的。”他一扬手,几个一模一样的字跃然纸上。“我为什么这样做?是因为我想要成就你的一番事业,只有你才能破贼,才能稳住大宋后院。但是我不能明荐,因为你太自负,高估了你自己的才能,你自以为单枪匹马可以闯下一片天地吗?你错了。当年若非君蓉托太子举荐你,你的才能又怎能展现?恐怕连你的性命也不知能否保全。这是怎样一个地方,你这样一个没有根基、没有后台、不肯折眉事权贵的人,寸步难行。你以为只凭一腔热血就可以泽被苍生,实际上多少人苦心孤诣也未必能做到!社稷、苍生,有哪个帝王不想周全,但又怎能全部顾及,更何况一个言微职轻的落魄书生、白衣平民?”他长叹一声,“你以为我就是玩世不恭的宗室闲人吗?我也有雄心,也有抱负,但我的身份不许我这样,所以我只能自保。而你不同,你可以大有作为。但你却过于自负,过于无情,君蓉何过?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回绝她,难道不是自尊心作祟,难道不是逃避自己的感情吗?”
杜寰手握着茶杯,微微颤抖:“你说得都对,我是自负,我是无情,但我回绝君蓉,绝不是因为地位身份,也不是因为我心中没有她,而是因为——”一行清泪流下,“我有太多的事要做,太多的责任要负担,我给不起这份情!”
柴彧扶住他的肩,轻轻的叹道:“我都明白。但是,枢宇,相爱真的有这么难吗?真的那么难以承认吗?在感情面前,门第、党争、艰苦,甚至是国仇家恨都不是障碍,最难的是自己不敢打开自己的心结啊!我们都是习武的,你知道吗,以体御剑是下品,以气御剑是中品,而以心御剑是上品。你虽然悟得出龙游八方这样的剑术,但你却总不能突破攻击的上界,这是因为你不能突破你自己的心,不能突破你自己设置的心魔。你的剑法让人感到沉重,枢宇,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也帮不了你,但作为朋友,我还是想劝你几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活着,并不总是为别人而活。”
“文昭,谢谢你。有些事你不知道,也不会理解,但是你能告诉我,君蓉她到底怎么了,好不好?”
柴彧轻轻的点点头:“我看着她下葬。我派人查过,是八月十五那日,辽邦的平王欲对她不轨,用蒙汗药把她迷倒,还断了她手上的经脉。但幸好有人及时报告了辽主,她才免于一劫,可是,手却残了。像她这样一个要强、有自尊心的人,一下子不能写字,不能画画,不能绣花,不能弹琴,这种打击有多大?她神志不清,不小心落入水中,救上来时,已经——”
杜寰怔怔,平王?耶律隆耀,你害死了她,这血债我定让你加倍偿还。一使劲,茶杯碎在手中,扎破了手掌,鲜血直流,他却浑然不觉。突然,一支碧玉样的竹箫闪到了面前,上面血泪斑斑——翔凤?“她留下的。她的侍女说是她让还给你的。”他放开手,茶杯碎片纷纷落下,一把夺过翔凤,鲜血顺着箫身流了下来,落在地上。
“枢宇,你的手——”他不答,携箫而去。
十一月初一,楚地,鬼魂会归于故里,人们溯江而上,沿三峡直抵夔门,载酒载饭,以飨亲故。官员们也依风俗乘船溯江百里,以示体察民情。
满江纸钱纷飞,白幡摇动;两岸猿声蹄鸣,树木萧森,显得可怖、可悲、可惨、可怨。杜寰坐在船头,神情恍惚。他虽然依旧把军务办得密而有序,但是他的心却空荡荡的,像是被挖空了,抽干了。她就这样走了吗?从水而来,随水而去。
“大人,前面就是神女峰了——”亲兵低声道。
神女峰。江边一座青山,烟云笼罩,神光缈缈,仿佛伊人临水而立——
“公子此来,闻何所闻?见何所见?匆匆而去,可有遗憾?”她浅笑。
在澹宁居中,她的柔言细语;在西山脚下,她的飘然而行。
君蓉啊!那神女峰是你幻化的吗?你在等我吗?
见他怔忡,亲兵又道:“大人没来过这儿,这神女峰上的草是瑶姬仙子的眼泪幻化而成的,常年青翠,唤作湘灵泪。”
湘灵泪?那日她醉酒,她说过的“枢宇,你不要太苦自己——”湘灵,他的湘灵,真的在等他吗?
江上,隐隐传来招魂之声:“魂兮,归来!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江上长风鼓浪,浪击山石,招魂之声中竟夹有她的哀叹,她的轻吟之声。
“吴征,莫逐!你们沿江而行,我去祭一个故人——”飞身而去。
神女峰上,他坎坎坷坷,一路攀上,抬头望峰顶,有流云飞动,白雾轻扬。云雾之中,似乎有一抹白裙在摇动。“君蓉,你等等,你别走!等等我,我来了!”他唤着,加快了脚步。
但是山顶却静悄悄的,白云散尽,雾气消融,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江面极静,间或几声猿啼,江天一色,碧玉无情。他颓坐在地,默然无语,很久,很久——“风中柳絮水中萍,聚散两无情。身在台阁难自由,天涯遥相望?何限事,可怜生,能消几度春? 兰舟并吹红雨,雕栏同倚斜阳。梦难留,诗难续,伤心画不成。今生缘已尽,待结个,他生知己,共赏鸳景。”吟罢,举箫而吹,曲中含情,正是《招魂》。
江风变猛,浊浪排空。他吹完,从怀中取出一对玉鹰,小心的结于岸边的树枝上。风极大,他刚结好,那树枝竟被折断,在天空打了几旋,飞向云端。玉鹰——飞了,携偶而逝——
他蹲下来,蹲在崖边,怔怔的盯着地上湘灵泪上的白霜与残断的树枝。
半晌,轻轻一叹:“君蓉,我明天就出征了,你如有知,佑我马到成功。回来后,我一定为你报仇。你等我——”缓缓站起,飘然而去——
十一 梨花院落溶溶月
秭归城外,香溪河畔,一片梨花林。已是初冬,树林空余枝桠,直压溪畔。“无端又被东风误,故着寻常淡薄衣。”明妃自小生长于斯,缓流的香溪依稀也氤氲着千古的哀愁、恨怨、离合与伤情——
溪畔梨树林深处,一座小小的竹苑,屋舍两间,收拾的十分齐整,以是入更,屋内隐隐传来机杼之声。白衫少女正在织布,素服布裙,不施粉黛,头发只用一支木钗绾住,松松的垂下。她动作极慢,但十分协调。机杼声声,甚为悦耳。但她的双手白布轻裹,似乎只能简单的握持,木然的扶住织机,一下一下的推着机杼,极吃力,但却坚决与平和。
门开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小丫头走了进来:“小姐,夜深了,也该歇了。您的手也得上药了。”
机杼声停,她缓缓的转过身来。不易啊,三个月的细心治疗与勤加练习,她已经可以简单的握持了。君蓉微笑,她不能让手残掉,她绝不能。她为大宋已尽过了责任,现在楚国公主已经死了,赵滢这个名字也不复存在了,活下来的只有君蓉。她放下青丝,改穿少女的裙衫,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曾真正的嫁过,不曾见过那个名义上的夫君韩靖昌,现在她又自由了,她要改回原来的装束。裹在温暖的素霜裘中,任澧兰为她上药,她暗思,为什么会把它带回来呢?暖暖的素霜裘严严的围住她冰冷的身躯,这是她在辽邦唯一的纪念,沾过她的血。她寒冷时,它为她御寒;她害怕时,它保护住她。不管它是怎样来到她身边,也不管这是否真是韩靖昌之物,她要定了它。
枢宇,他出征了。为什么不去找他?她目光凛然,望着窗外,她有自尊,不能自怨自怜,不能以残疾博取他的同情。她还没有明白他的心意。她不想自欺,也不想再度受伤,如是而已。
她隐居在这里,只有柴彧知道。他有时也会来看她,送些物件,也收走她织的白绸。绸极素雅,暗线巧结莲纹。她不想只靠他人而活,她要自谋生路,只有这样,才能心安理得。为什么只织白绸,柴彧这样问过她。她浅笑——心内无物,何来五色缤纷;心如止水,何须繁花点缀——但真的心如止水了吗?
她关心战局,但更关心他。他怎样了呢?
十二月,杜寰军抵宾州,派桂州知州陈曙率军三万出战,大败而归,死者逾万人。杜寰集中将士,历数陈曙败军溃逃之罪,将其及其部下有过者三十二人按军法处斩,常败之将无不战栗,宋军将士精神一振。杜寰下令原地修整十天。
此时,宋军驻宾州,侬智高守昆仑关。昆仑关是桂北第一门户,三面为陆路,其中两面为崎岖的山路,只有一面临官道,但有重兵把守;余下的一面邻水,但城建于高崖之上,壁立千尺,下临漓江,易守难攻,故而守军虽不多,但侬智高亦不以为患。
杜寰一直没有出兵,这样坚持了一个月。
上元节将至,由于战事,两湖两广俱不许放灯。梨花院落中,君蓉正指点白蘋澧兰扎纸。白蘋扎的是孔明灯,已做了十数盏;而澧兰扎的则是一只莲灯,极为精巧别致。君蓉指点这个,又教教那个,也忙得不亦乐乎。
“小姐,今年又不让放灯,你扎这么多干什么啊?“
“去卖啊!”浅笑道,“去宾州卖灯,怎么样?”
“小姐,那里战事比这里紧得多,我们这里况且不许放灯,那边怎么会?”
依旧浅笑,“那我们就打赌,输了可不许赖皮啊!”
上元夜,宾州果然灯火辉煌,金吾不禁,玉漏莫催。漓江边的水寨中也是张灯结彩,大排筵宴。生性冷淡的杜大人正宴请众将,而且是十五、十六、十七大宴三日。酒席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但人们都不禁暗思:“大敌当前,军令一向严明的大人怎么了?”
江边的漓钧楼顶层,一位白衣少年正闲坐品茶,身后两个小童小心侍立。少年动作极缓慢,举杯微颤,唇边轻抿即放下。他坐的位置正好可以俯视水寨,看到帅船上的一举一动,目光微聚,似乎在寻找什么。身后的小童面带疑惑:都怎么了,一个人大敌当前还大排筵宴;一个人说是来卖灯,但到了宾州又不卖了,还乘船沿漓江行了一番。怎么回事呢?
筵席上,数巡酒罢。杜寰忽拔出佩剑秋水无痕,起身离座,向众人一揖:“诸位,昔日周公瑾群英会上,拔剑作歌,豪迈之情直压群雄,乃有赤壁之胜;今日,枢宇不才,愿作歌半阙效颦,诸公见笑!”说罢,舞剑长吟:“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他剑舞得越来越快,银光笼罩全身,似飞雪、似白练、似寒冰,剑光闪闪,恰似八方游动的翔龙,半阙《六州歌头》豪洒不羁,气贯长虹。
满座皆惊这就是冷漠坚毅的杜寰?他骨子里莫非别有一种豪放气魄、男儿情怀?他既有“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豪迈,又有“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的胸怀,还有“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刀弓”的胆略,更包含有“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潇洒。而这些,都掩盖在冷漠凌厉的外表之下。他无情吗?无情者怎有此等气魄。他有情吗?有情者哪能冷漠若是。
“剑中有情,以心御剑,”白衣少年停杯凝望,“枢宇,你变了,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半晌后,轻道:“我们也该走了。”
杜寰歌罢,又喝了几杯,已是醉眼朦胧,举手一揖:“诸公,对不住,枢宇先告退了。孙大人,您多担待。大家尽兴、尽兴啊——”踉跄而退。
夜半时分,忽然风雨交加,但宴中人兴致不减。酒宴一直持续到四更时分,人人俱已醉倒,一个参将朦胧的望着天边,迷迷糊糊的道:“天怎么这么早就亮了啊——”另一个参将欠身而望,突然喊了起来:“是火——昆仑关的大火!”
众人纷纷惊立观望,正在不解之时,一叶快舟顺江而下,有人高声报道:“三更四点,杜大人夺下昆仑关!”
席中诸人目瞪口呆。喧闹不再,歌舞不复。
又过了一个时辰,又一小舟顺江而下:“报——今晨五鼓,杜大人直抵邕州,斩敌三万,获俘五万余,侬贼南逃!”
孙沔摸摸花白胡子:“杜寰,神人也,果然可比三国周郎!”
几天后,大理王送来侬智高的首级。两广遂平。
早春料峭,香溪边,二渔翁自在垂钓,其中一人钓到一鱼,喜不自禁。另一人嗤道:“钓一鱼即得意如此,杜大人大破侬贼也不似尔轻狂!”
“杜大人能破昆仑关,有诸葛孔明相助,岂能似我等草民,一鱼已足矣!”
“此话怎讲?”
“听说,风雨交加,杜大人溯江而行,漓江多浅滩礁石,这黑夜伸手不见五指的,你道杜大人怎么行的舟?江上忽的闪出一盏孔明灯,雨一打就破了,侬智高一点都看不到,但杜大人看得清,船向灯行去,刚行到原来那灯的地方,奇了,忽的又是一盏灯。这样杜大人的船一只也没有搁浅,可不是孔明相助吗?”
“可不是奇了?真有那么玄?”
“还有更玄的呢?在昆仑关下的悬崖前,杜大人派人攀岩,你道怎的?”
“又有孔明灯指路?”
“不对,在岩顶上竟有一盏莲花灯,被石头遮了,雨淋不着,风吹不熄,侬贼的兵也见不到。但明晃晃的,山上的路看得分明。等攀岩的人上了岩。你道怎么的,那灯被一支带火的箭射中,噗的燃了。听人说,是个火莲花哪!”
“杜大人真有神人相助啊!”
二人身后的梨花深处,藏着一个小院,二人看不到,但院中人听得到二人的谈话。一个白衣少女正在习字,她食指已有好转,虽写出的字仍歪歪扭扭,但也可辨得出形。两个小丫头在边上侍侯,悄悄的说:“小姐,他们在夸杜公子呢!瞧他们呆的,您的火莲箭都不知道。”
“我早说过他行的,你们忘了?”她放下笔,飘然而去。纸上,一个大大的“人”字,墨迹淋漓。
十二 并吹红雨倚斜阳
春日至,香溪梨花已是白云朵朵,梨花压在溪上,整条河都香透了。君蓉正在挑茶,这是今年的第一批新茶,挑好了,她又可以制芙蓉夜雨了。又可以像以前一样,她真的很高兴。
“小姐,”澧兰轻问,“听说,过两日杜公子要来鼓励春耕。“
手一抖,几片新茶飘然落下,像几只绿蝴蝶,映着她的素裙,很美。自从破侬智高以后,杜寰由指挥使转为了岳州知州,由军职转为文职,官职未升未降。
“他来了,我就走。”声极淡然,却极坚定。
身后,突然传来了男子冷冰冰寒湛湛的声音:“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才肯见我?”
她怔住,手中剩下的茶落了下来。缓缓回身,正对上他的眸子,深不见底,依旧冷冷的。淡淡向他一笑,她微倾施礼:“民女见过杜大人。”
“还要躲吗?”语气已变缓。她抬头,清澈的明眸闪闪生辉:“我没有躲,就是想躲也躲不过大人啊!”
“你莫欺我,”他走近几步,直视她的眼眸,“你在神女峰站了一夜,是不是?你躲过了,你脚下的湘灵泪却不会说谎,你身边的枯枝不会说谎。风那么大,你就算穿了素霜裘又有什么用?你身边的草都结霜了,你知道吗?可是你脚下的青草却没有霜,那说明你站了一夜;你身边的枯枝上留了一簇白狐毛,这也是素霜裘落下的吧!”她惊异的望着他,他竟都知道了,分毫不爽,他的那张极少激动的脸也涨红了。“还有,你在宾州的漓钧楼上看我舞剑了是不是?你的寒月夜,我一直带在身边,那夜它在舱中躁了一夜,马有灵性,识得主人,是吗?昆仑关的指路,还有那些灯都是你做的,是不是?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你心思更细密、更关心我的人了,也没有人会这么了解我的意图了,只有你,对不对?那支火莲箭,一定也是你射出的,我虽然以前没有见过,但我知道,三公主的寒弓射月是箭不虚发。”他语气缓了下来,用手扶住了她的肩,轻语道:“为什么躲我?先做洛神,后效神女,现在又在学王嫱?”
她闪开他凌厉的目光,低头道:“我说过,我躲不了大人的。再说,没有子建,哪有洛神;没有襄王,何出神女;没有——“她猛地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