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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也伸出一双枯瘦如柴满是皱纹的手,在车夫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下地。这老者身着粗布圆领青袍,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然而面相看来不过五六十岁,正是以刚毅厚重而着称的前司空、尚书右仆射、门下侍郎、集贤殿大学士、监修国史、前三司使李谷。
老仆见自家老主人站稳了,忙从车上取下一支乌木鸠杖递到老主人手里,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名贴,上前去叫门,让门房将名贴递进去。
不一会儿,秦公府前院内传来一阵阵脚步声,随之府门大开,两百亲兵手持当朝大司徒的幡旗仪仗大步而出,于府门外两侧列队相迎,躬身执礼。
“惟珍相公还好吗?晚辈回京日久,竟忘了过府探望,倒教你老亲自登门,真是过意不去!”章钺一身月白色圆领长袍的居家常服出现在府门口,远远看了一眼心中一怔,似乎一年多未见,李谷竟苍老成这样。
回想广顺二年下唐州,克岳州回程时初见李谷,那时的他正当盛年,执掌门下相位,兼掌三司财税,参赞军务兵略,后初征淮南措置失当,一朝被贬竟晚景凄凉如此。
“少来这些虚文,你说……老夫当年是看错你了吗?”李谷目光灼灼地看着章钺,明明高大的身材,一身粗布衣袍穿在身上也空荡荡的,却显得稳如山岳,一脸的凛然之气。
“惟珍相公何出此言,这门外不是说话之地,你老请进!”章钺上前扶着李谷的胳膊,老头冷冷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拒绝,由他扶着一路过前门、中门,到中堂上坐了。
后宅的青竹带着几名婢女适时端出茶水点心,章钺亲自倒茶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老头接过茶盏微微点头,脸色缓和了一点,小抿了一口放下茶盏,这才开口道:“如今竟闹到这步田地,你想要做什么?”
“有道是旁观者清,惟珍相公也是明白人,而晚辈今年虚岁才不过二十六,对当今这个世道也很有看法,总不能就蹉跎了吧?且不说能不能入相,就算执掌国之大权,又真能做得了什么?”章钺开诚布公地说,这事本来就如此,还能怎么粉饰。
“这几年的朝野大事,老夫也都在看着,尤其是近日,你说你都做了什么?大逆不道!太祖视你如子侄辈,先帝驾崩又才多久的事?你就做得这般心安理得,你怎能忍心?”李谷当然明白这些事的道理,可这时代也是什么都讲人情,何况牵涉到忠孝仁义的问题。
“认真细较起来,晚辈自认为并不负太祖皇帝什么,至于先帝,更从没欠他的!三征淮南之前,晚辈出任禁军都点校,欲整军而不得,先帝看似放权,却始终在后盯着,晚辈能做得了什么。太祖皇帝能立为他嗣,为什么他就不能择年长者为储,若非晚辈剔除了侍卫司几颗钉子,那孩子还能安享其成?”章钺无奈回道。
“罢了!不说这个!上午王文伯去范文素府上,老夫听说此事自己赶了去,十几人挤挤一堂争论了一上午,言语间都是哀怨叹息,你欲去关西,可这个诏书谁来拟?将来若做出不测之事,谁来背负这个骂名?”李谷语声悲怆地说。
“惟珍相公是长者,为何见事如此不明?你怎么就一定认为拟诏之人会背骂名,而不是流芳之名呢?”章钺却颇为自信地反问。
“人去茶凉!你如今还能说得信誓坦坦,可谁又能保证将来如何,那一天老夫也不知还能不能看到。反正老夫也因过失致仕数年,被黄土掩埋了半截的人,此来只是知会你一声,那道诏书,老夫已经当众替你拟了!希望他日上位不忘初心,记得今天的话!”
李谷说着,语声提高,到最后两句已是声色俱厉,然而想到两代皇帝的恩情,心中惭愧之下眼眶发红,流下数滴浊泪。人虽年老,却越发的智慧,能力排众议作出这样的决定,可见李谷心里是受了多么深的煎熬。
“惟珍相公!”章钺一呆,感觉喉头被堵住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目视老头微驮着背,柱着鸠杖脚步蹒跚离去,顿感肩头重任有如泰山。
“待天下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之日,晚辈必将亲至相公灵前告慰,章某不负天下!不负苍生!且看着吧!”待他醒过神追出府门外,李谷正缓缓躬身钻进驴车,随之拉上了车厢小门的灰布帘子,甚至都没回头多看一眼,那辆车子吱吱有声地远去,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章钺伫立门前良久,既然李谷已替自己拟诏,那么明天早朝肯定会宣布,想起近来还有很多事要准备,不由长长地唿出一口气,转过身来,就见妻子符金琼站在身后不远处,许是听到了刚才的话,一脸的凝重沉郁。
“夫郎!咱们的安生太平日子又结束了,是么?这一去什么时候能回来?”伤离别,已经不知是多少次了,符金琼就是在这样独自持家中渐渐成熟,担了太多的孤寂,此时却没什么太多的话,因为相濡以沫,都懂得彼此的心意。
“也许很快!也许很久!至今为止,这世上我不欠任何人,只欠了你太多孤寂的长夜,欠了孩子们每日的期盼!而这些,也许今生都无法补偿!”章钺说着握起符金琼的手,夫妻二人默默地向后宅走去。(未完待续。。)
第0576章 封王持节
显德六年七月十八,东京皇城宣德门广场上百官云集,城门楼上仪卫一如常式。但参与早朝的文武众臣都知道,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初秋之日仍是昼长夜短,天亮得早,在朝光初现,凉风习习中,范质和王溥、魏仁浦、王朴走在前列,率长长的百官队列步上金祥殿前高高延展而上的御阶,待末尾一队进入殿内,殿门随之关闭。
悠扬的礼乐声声悦耳,大殿御案侧后走出一队内侍宫女,内侍监令杨思诚在前,看护着年幼的皇帝步上御阶,并扶持着他上御榻端正地坐稳。同时,御榻侧后的垂帘一阵晃动,太后已然就位。
“恭迎太后!恭迎吾皇!万寿无疆!”百官齐齐躬身致礼。
“众卿平身!赐坐!”皇帝虽然年纪小,但这么简单的几句话还是说得很清楚,他抬起小手挥袖上扬,动作礼仪做得有模有样。
“众臣工有事早凑!无事退朝!”内侍立于御阶侧前,吆喝声大殿中回荡。
先是宣徽南院使、充枢密使吴延祚出列,奏明郑州原武黄河大堤修复及赈灾情况。这事小皇帝当然不知该怎么办,由太后命宣诏嘉奖,吴延祚进右骁卫上将军、封庆国公。
然后礼部上奏,宫内尚辇奉御金彦英本是高丽人,代表大周朝庭送高丽使者归国时,却向高丽王王昭称臣,有失大周上国威仪,奏请治罪。
“诸位相公,当判何罪!”太后语声轻缓地问。
兼刑部尚书魏仁浦出列道:“依国朝礼制法令,当削其官职,流放沙门岛!”
魏仁浦兼散官很多,又加中书侍郎,是名副其实的宰相,他这么说了,太后自然没什么意见,之后中书就会草拟敕命,由刑部执行。
但章钺一听,这事不能小看,尽管今天很可能就是他最后一次入金祥殿上朝,但国朝之事还是要过问,同时,也可以借着这件事表明一下立场,至少我还是大周之臣,其他人就别想动什么心思了。
章钺远远看了赵匡胤一眼,便也跟着出列道:“禀太后及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可等闲视之,宫内尚辇为皇帝近臣,此人既是高丽人,回高丽国又向高丽王称臣,显然不是此人单方面所为,说明高丽王轻视陛下,藐视大周,应斩金彦英,遣使携带首级警告申斥!”
说到首级,太后其实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姑娘,可能害怕了,久久不出声,害得章钺只能一直在那里保持着躬腰奏事的姿势。
中书几人听了,小声议论了几句,范质出列附议,并指明由鸿胪寺再派人出使。接下来也都是一些日常国务,以及功臣加封。
诏:天下兵马都元帅、守尚书令、兼中书令、吴越国王钱加食邑一千户,实封四百户,改赐功臣;天雄军节度使、检校太师、守太傅、兼中书令、魏王符彦卿加守太尉;荆南节度使、检校太师、守中书令、南平王高保融加守太保。
一些老资节帅或进郡王,或进封国公、加开府仪同三司,长长的一串官职名及人名,听得人头晕眼花。最后,枢密使王朴终于出列奏明,河湟蕃酋僧林占衮率兵攻入洮州,屯兵于洮水南岸,怀德节度使刘欣发正与之对峙,并再催请朝中派遣大将统兵出征。
然后内侍再次来宣读制书和发敕:制以秦国公、守司徒、检校太师、同平章事、右监门卫上将军兼枢密副使章钺进封陇西郡王、权永兴军府事、西北沿边都部署,并赐以节钺,择日赴关西统兵御敌。
以检校太保、夏绥节度使王仁镐进开国公、加检校太尉、兼西北沿边副部署;
检校太保、兰州建威节度使王彦超加检校太尉、兼西北行营马、步都虞候,以朔方张铎加检校太尉、兼西北行营马步副都虞候。
西北的节帅,朝中要派宣诏使同行,看这个诏书,似乎西北真有大敌入寇一样,因为朝庭还要顾全,所以最后加封郡王,做得不显山不露水。可明眼人都知道,虽以王仁镐为副、王彦超和张铎为都虞候,一起形成制衡,但未必掣肘得了章钺,连节钺都赐下了,章钺若找个罪名都可以砍了他们。
去年征夏绥时,章钺也持过节钺,但他就是在军议时摆在帅案上,并没真正用过,回朝再呈递上去,郭荣果然就收回了,那就是给章钺玩玩,让他卖力作战的。但现在不一样,以他强大的实力为后盾,这把小玉斧一到手,节帅们统统都得低头,谁敢刚正面那就是作死。
王爵的册封,亲王和郡王是有区别的,就算是符彦卿封魏王,那也是不世袭的,并没有实封多少户。而章钺封郡王,自然也是如此,空有一个名号,但册封是有礼仪流程的。
若是亲王,要拜受茅土、意为立社祭祖,由皇帝赋予受封者封爵凭证,由宗正卿录入宗谱。但异姓郡王不用拜受茅土这个礼仪,也不用礼部为册封使,当然也不用宗正卿出面,当即有内侍监令杨思诚取出事先备好的金书册券、王印和临时差遣官印、章绶、节钺、郡王大礼服一套,还有制诏和发敕等。
两个小宦官端着托盘出来,当庭就给章钺穿上王服,郡王和国公都是从一品,礼服为紫色衮冕,冠帽有九旒,金纩充耳,绣有九种团形图案,配上玉带、玉饰,加上乌皮靴,章钺空得居然非常合身,一时更显得英气逼人。
册、印、绶这些物件,两个小宦官也一起挂到了章钺的腰带上,不过是包了黄绸的,不用担心走路掉失。初步礼仪完毕,章钺受封便即拜谢太后和皇帝,以示谢恩,因为人在京城,稍后还要去太庙祭拜,也是答谢的象征。
这些礼仪完成,章钺就能真正组建幕府,这才是真正的大权在握。随后再没什么大事,赞礼官宣布退朝。章钺封王持节还不能走,退出金祥殿后,与其他吴延祚几位在京而加封国公或郡王的,站在廊檐下等着,范质等人随后跟了出来,脸色表情非常复杂。
“章元贞!一切如你之愿,望好自为之!”范质拱了拱手,转身大步而去。
众臣纷纷走出殿门口,一个个无声拱手,脚步不停而去。王朴走过时,却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也跟着走了。强扭的瓜,当然不会甜,但章钺无所谓,他要的是王印和节钺所能形成的号召力。
武将们也是如此,韩通、袁彦等人心怀感伤,唯有赵匡胤羡慕嫉妒恨,但他可不敢反对,他还得继续为章钺牵制朝庭,夹着尾巴乖乖做人。
侍卫司赵彦徽、李处耘、罗彦环、张光翰等将领出来时,一个个遥遥行礼却是发乎于心。章钺有了这等身份地位,去关西做成大事,他们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而且在东京也安全很多。
“陇西王殿下!太后和官家已去太庙,请随奴等前去!”一名内侍出来躬身相请,又道:“待会儿太后要赐下懿旨,册授信都郡夫人为鲁国夫人!”
“为何是鲁国?”章钺讶然问了一句,他最不喜欢鲁儒,封什么国夫人不好,偏封了一个“鲁”,许是另有一层含义吧,心中想着,随内侍往太庙而去。(未完待续。。)
第0577章 巩县遇袭
受封郡王当晚,章钺便召来封干厚、李处耘、单宝忠、杨万、张全绪等十几人交待了后事,这些都是留在东京的。次日,章钺举家搬迁至开封府以南的兴国寺桥西,大宅位于汴河北岸,可随时下河乘船到汴河西水门,城西又都是侍卫司的防区。
七月二十日一早,章钺留杨玄礼等三百亲兵在家护宅,与妻妾孩子们道别,率柳光业、乐彦文等五百全副武装的精锐骑从护卫着五辆马车,到城南曲庙街,出宜秋门、外城新郑门后,韩徽带着一群年轻官员子弟等在这儿。
韩徽这回是韩通主动打发过来的,他意识到危险,家中也只有这棵独苗,跟随章钺反而会安全。另外几个年轻人是边归谠的次子边弘毅、李涛的长孙李导等五六人,年纪是大小不一,但都有一定的处理文案经验。
章钺与几个年轻人见一面混个脸熟,让他们骑马跟上,也就打马回队列,接下来是赶路的日子,这时代交通落后,远行会很累。
”爹爹!骑马很好玩吗?我也要……”前面一辆马车窗口,薇薇探出头来挥舞着小手,咯咯笑着叫嚷道。
“别闹了!可别摔出去,叫爹爹上车来坐,骑马怪累的!”卞钰在车内抱着女儿的小腿怕她翻出去,车厢另一边坐着葛婉秋和秋香,她们更多是照顾孩子的。
“爹爹上车来坐呀!骑马怪累的!”薇薇立即欢笑着喊道。
“去去去!好好在车内呆着!”四岁的孩子啥都不懂,不过倒是挺可爱的,章钺平时在家都忙,不怎么逗孩子们玩。这次带上卞钰母女,后面一辆马车里还有沈雪莲和细封月,都是妻子符金琼的安排,章钺也不好不带。
乐彦文率五十骑在前,柳光业带队护卫在马车左近,后面是韩徽等人跟着士兵们走在一起。章钺前后看了看,趁薇薇缩回车厢内,赶紧钻进了后一辆马车,来了个左拥右抱。
“呀!郎君一来,薇薇一会儿就要粘来了。”沈雪莲笑道。
“呵呵……小屁孩是挺烦的,等到了关中,你们两个可以回母家看看,细封到东京有一年多了,等回夏州应该可以看到一点变化。”两女顺势左右靠在怀里,章钺很是惬意。
“好呀!我要回去住毡帐,骑马去契吴山,还可以坐着羊皮筏子在无定河上漂流……”细封月一听大为振奋,高兴地抬起头,满脸都是神往的笑意。
“切!看你个乡下小娘子,要是有了孩子你还能这么疯玩?”沈雪莲没好气地笑,她才双十年华,随章钺几年时间,心态成熟很多,人也显得有点慵懒。其实她很想要小孩,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加上她父亲沈念般知银州,所以符金琼才要她来。
“呸呸呸……看她们带孩子我都怕了,我还没想过呢……”两女说着脸都红红的,看着章钺笑。
四天后的黄昏,车马队进入洛阳巩县郊外,县令郑德甫听到消息,连忙率衙差小吏二三十人携带马料饮水出城迎接,章钺本想低调不住官衙,可身份地位高了,出行途中免不了这些事,只好由郑县令安排,打算去县衙馆驿住下。
“兼判西京府事的是窦学士,不过他常在京中,下官与他没啥关系,任巩县令好多年了!”郑德甫自我介绍道。
“是么?巩县人口民生如何,地处两京之间,应该是个富饶之地吧?”章钺与郑县令在城郊官道旁闲聊民生之事,县中小吏指派衙差接待亲兵,给战马饮水照料。至于家眷,自然不好下来抛头露面。
“本县这儿地处洛水南岸,北面是洛水与黄河交汇的河洲地,那一块夏季水灾,没法住人,城东北有神尾山,乡里主要在城东南,所以人口不到五万,只是个下县。”郑县令回道。
章钺点点头,与郑县令聊了一会儿,士兵们也饮好了马,休息了一会儿天色有点晚了,还要走三四里路进城。到了城门口,章钺发现巩县城虽不高,但却引洛水修有护城河,从城门进去,是通往东西南北四门的宽大长街,县城一般都是这种布局。
傍晚时分,长街上行人不多,两边店铺市肆有的开始关门打烊了,一些晚上营业的酒楼和客栈也开始点灯。县中小吏和衙差打着肃静回避的牌子在前开路,亲兵骑从的的马蹄踩踏铺地青石板,发出一串串清脆的嗒嗒声。
离县衙还有一段,前面快到了一处十字街口,章钺骑马而行,与郑县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有一双眼睛在某处窥伺,不由左右看看,后面亲兵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