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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世纪时,对外贸易成长导致银的输入,虽然时有间断,但输入量很大,主要来自日本和(经多条不同路径转来的)美洲大陆。因此,中国原来的商品经济变得货币化了,纳谷与徭役在后来改行的「一条鞭法」之下渐渐合并,全部改为纳银。地方居民按里甲制必须负担的丁粮,渐渐并入田赋折算。需服差役的时候,财力负担得起的人不必去做修路之类的公共工程,可以出钱雇人代做。
不幸的是,从日本和美洲流入的白银并未带给中国白银通货。铜钱和银子一并通用,形成类似复本位的制度。人们日常交易都用铜钱,即便政府不能不贬它的值。拿白银来铸币以维持通货稳定是不可能的,因为明朝政府从未有过铸银币的打算。用一块块银子缴税并不是计划决定的,而是因为其它通货都不管用了,逼不得已才用银子。纯银块的流通非常不便,因为各地用的「两」,单位大小不同,甚至各行业各官署衙门也有不同。有时候,一个城市同时通行着二十种不同的银两,主要商品——如盐或棉布——各用各的银两,买卖外地的货物又要用别种银两。流通中的每锭银子还要秤,要验纯度。这些条件造成银两单位杂乱,兑换方式繁多,操作钱的人可以从中取利,而且可以支配想投资做计划生产事业的人。
财政体制结构似乎一直跟着明太祖力求节俭的意念走,因为他坚信营利本身就是邪恶的。经商的利益根本上就与社会国家的利益相冲突,因此必须竭尽可能予以遏止。同时,国家不可求「自富」,因为,依这个天真的观点看来,政府有所获利自然就意味着百姓有所损失。所以政府发展不出可能有的经济力,反而以政治上的控制力为治国的基础。结果明朝便始终不肯建设起运作财政必需的最低限度的财政力量,甚至连投资做公共运输设施都不肯。在如此一穷二白的情况下,不免就时常要征用百姓来服差役。
黄仁宇指出,大体上看,明代中国若有某一地区显示可能因企业或外贸而成长的趋势,政府不但不觉得应该给予支持,反而反对这种成长,因为它造成的不均衡「终久将危及全国的政治协调」。倒不如把所有的省分都压低在较落后地区的水平。
黄仁宇认为,宋元两代都比明朝老于世故,行政质量也都高于明朝。「唐、宋、元皆未实施过明朝这么僵化的财政结构」,也不像明朝给最高层政府官员这么少的业务责任。「明朝制度代表中国财政史上一个重大的突变。从此以后,政府财务的主要目的是要维持政治现状,不再表现出任何动态性质。」明朝面对航海世界的退缩,正是此一卓见所述情形的写照。
中国闭关自守
南宋和元代都眼见了中国在造船、航海科技,对日本及南亚、东南亚海陆贸易各方面向前大步跨进。到了一四○○年间,和中国有海上贸易的国家地区已经为人们所知有百年以上的时间,中国商人输出的货物有丝绸、瓷器、铜币等。明成祖五度北上远征蒙古的同时,命令大太监郑和循海上贸易的航路南下出使。郑和本姓马,是回教徒,父亲曾至麦加朝圣。他带领一批有能耐的太监,为执行皇帝派下的特殊任务而远征南洋。
郑和自一四○五年至一六三三年间的七次航程都不是等闲之事(见地图18)。南京附近的造船厂,仅是在一四○三到一四一九年间就造了两千艘船舰。其中包括近一百艘大型的「宝船」,船长在一千一百至一千二百多公尺之间,横宽在四百五十到将近五百公尺之间。据密尔斯(J.V.G.Mills,1970)估计,每艘宝船的排水量必在三千吨左右。这种有四至九根高达二百七十公尺桅杆的船,有十多个不透水的舱格,有艉柱舵,舱房可能多达五十个,可载四百五十至五百人。一四○五年至一四○七年的首航舰队大约共有三百一十七艘船,其中六十二艘是宝船(一五八八年的西班牙无敌舰队〔Armada〕不过是一三二艘船)。郑和率领从属太监七十人,医疗人员一百八十人,占星官五人,军官三百人,兵丁两万六千八百人。前三次出使航至印度,途中港市都曾停靠。第四次越过印度远抵荷姆兹(Hormuz)。后三次都到了非洲东岸各港,最远到达马林地(Malindi,在今肯亚东南附近)。而宋朝的瓷器和铜币早在郑和之前已经来到此地。远征船队的分遣部队还有额外的航程,有一支曾到达麦加。郑和的一项主要任务是带着进贡的使节回中国,事后并且送这些外使返回其本国。虽然也有一些贸易活动,但主要还是进行与大约三十个国家的外交往来关系。郑和出使虽未摆出武力侵略架势,但亦曾数度用兵。
有三点是值得注意的。第一,这几次奉命出使与达加马(Vasco da Gama)或哥伦布的探险之旅的性质不同,航行的路线是阿拉伯人和中国人在非洲以东海上贸易的既定航线。第二,中国的远征为的是外交不是商业,当然更不是为了海上劫掠或殖民。郑和与各国互赠礼物,招徕进贡国,携回地理信息和科学上的新奇事物,如长颈鹿就被当作祥瑞之兽展览。第三点也是最值得注意的一点,一四三三年停止这种出洋远征之后就再没有后续了。而且兵部侍郎更于一四七九年将七次出使的记录数据销毁,中国的海外商业行动受到严格禁止,直到一五六七年才开放。航海时代在全球各地初现曙光的时候,明代中国本来已经遥遥领先他国,却不肯继续向前。欧洲人再花了将近五十年时间才摸索到起点上。一四三三年以后,再过了三十七年,葡萄牙人才到达西非海南端的黄金海岸。而哥伦布率领总吃水量四五○吨的三桅船队伍出航,则是在一四九二年。
爱德华·德雷耶(Edward Dreyer)详述过中国这些伟大的航海行为如何受阻于儒生出身的大臣们,这些读书人理论上就反对贸易与对外接触。黄仁宇亦指出,明朝财政窘迫,无力担负这样耗费不赀的海上外交。例如,明朝于一四○七年正式将安南划入版图,后来却因为安南作乱反明,朝廷苦厌兵事,不得不于一四三一年承认其为独立的藩属国。此外,明成祖为抵制科举出身的文官把持朝廷,在军事和安全方面任用太监,也引起京师官吏的妒忌。
到了十五世纪中叶,京师又面临蒙古势力再起与边境的骚扰。一四四九年间,一名专进谗言的大太监说动天子御驾亲征,结果被蒙古军俘虏。蒙古人要以明帝为条件进行交易谈判之时,明朝却迅速立了新帝。此后明朝便在蒙古人的威胁下渐渐束手无策。据阿瑟·华德伦(1990)研究,朝臣们曾有无休止的政策讨论,一面恐惧对蒙古人出兵,一面却又不肯允许蒙古人与中国贸易以减少其南下侵扰。一四七四年以后,以至十六世纪期间,明朝进行的长城修筑,留下了吾人现今所见的有几百个岗哨卡的万里长城(见地图17)。就军事用意而言,这是徒劳无功的,但是却表达了中国长期受外患折磨的心态。
造船只限于小型船舰以后,明朝海上势力渐衰,替中国南海上的海盗打开了壮大之门。这些海盗名为「倭寇」——日本人,实际上大多是中国人。明朝非但不以武力反攻,反而强制执行了使自己蒙受重大损失的海岸闭关,目的要使海盗因补给枯竭而退,结果仍是徒劳一场。这套国防政策还包括限制外贸,规定所有外来商贸都要装成进贡的模样。据撤拉辛·维拉蒲(Sarasin Viraphol,1977)所述,中泰商人运售的暹罗稻米必须做出与进贡使团相关的样子输入。进贡制在明朝达到高峰,但是这种自卫形态意味着的不是势强而是衰弱。
总之,反商主义与恐外症(xenophobia)占了上风,中国自此退出了世界舞台。武人势衰了,大局由文官主控。逢到昏君当朝的时候,替皇帝查案、问刑的太监势力就会构成太监独裁,以恐怖手段压制文官。明代中国手握海上扩张的优势条件,却被保守的理学儒士掐死,简直就像是故意错过近代科技与经济发展的这班船。
这个贬抑的评价来自二十世纪末,正当科技与经济成长在全世界的各个生活层面都造成无数混乱,却还找不出可以将人类文明毁灭延缓的秩序原则之际。明朝独立而自足式的经济成长,以及其相对的平静安乐,也许终将受到历史学者的推崇,在我们看来是失败之处,或许别人看来是某种成功。
朋党政治
政治家兼哲学家的王阳明(一四七二~一五二九),在士人的思想领域中博得了许多追随者,启发读书人走向理学的一个新趋势。王阳明是大学者也是文韬武略兼备的大臣,曾平定宁王之乱,致力于利用乡约建设地方小区。而乡约正是最接近儒家尚古风的一个制度。在哲学思想上,王阳明继承的是与朱熹同期的陆象山的学说,比较不讲究躬行实践,而是侧重致良知的内在德行修养。他认为本原世界是一整体,既在人心之外,也在人心之内。因此,人应当让致得的良知导引自己的行为。这种说法带有佛家的弦外之音。而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按威勒·彼得逊(Willard Peterson,1979)解释,其实是要求「道德知识与社会行为的统一」。阳明学说在日本和中国同样有深远的影响。
明亡以后,清朝后来的批评者攻讦阳明学说太抽象、被动、唯我。因而促成一种观念:明代学术思想培养了理直气壮贬低实用工技的态度。朱熹和王阳明两家理学正统,都教导明朝的为官者肯定合乎道德的言行为治国的根本,却将科技视为匠人与等而下之者的事。
道德问题随即提供对立朝臣党派相互抨击的题目。而朝中派系之争也激起大臣们的道德说教,批评皇帝偏离正道,与奸宦斗争。派系倾轧最严重的事例多发生在明神宗万历的四十八年间(一五七三~一六二○)。
神宗在位的最初十年中,首辅大学士张居正励行严改,也累积了中央国库的资本。只要神宗支持,他便不怕得罪人,拿坐领干薪的冗官开刀。他的目标不在变法革制,而是要建全国家财政。不过,他的做风直来直往,蔑视因循的常俗,死后遭到弹劾抄家。
神宗皇帝听怕了大臣们的说教与相互攻击,索性不上朝了。后来更使出阻碍或不理朝政的报复手段,连续多年不见大臣、不批奏章。他也不肯任派应该补缺的官,以致中央政府里的人员都不足。总而言之,神宗想扔开当皇帝的职责,却竭力搜刮饱入私囊。若就皇帝为国政运转主轴的角色而论,他这样和朝臣做对的行径不但是一塌糊涂,而且是叛国。
明神宗的一意胡为,加上掌大权的宦官贪污,激起长江下游诸省的另一个层次的党争。这个区域不论上缴田赋的分量或入朝为官的人数都超出了土地面积比例。就在无锡附近的东林书院,改革运动兴起。一群清高的儒士因为以道德为首要关注,对大小官吏都发出有成见的抨击。政府的实际问题他们看不见,只顾鼓吹儒家名教为绝对的准则,对他们要攻击的靶子发出责难。很难说是那一边比较有理,因为争论重心是道德问题和人身攻击,涉及实际行政问题的很少。一六二○年代,神宗死后当权的太监(魏忠贤)以惨暴手段倾陷东林党,但仍有一些幸存者后来留下对他不利的最终定论。正当明朝极需要有力的领导之时,明末的党争却造成决策分裂与朝廷停顿。
十七世纪初期,荷兰与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加上本来已在推展中的葡萄牙与西班牙的贸易,都在响应日本与中国商人及官吏的行动,形成活络的国际贸易。在中国内部,大规模的陶瓷、丝绸、棉布生产,伴随着盐谷贸易广布、都市增多、从事地区间贸易而更富裕的商人阶级的扩大,同时发展。白银流入中国乃是促成这种成长的唯一因素,有些历史学者认为明末的文学艺术成就,以及都市生活发展,乃是社会、文化、经济各方面将出现活泼有力新生的前兆。但是,商业活动和西方接触却带来巅覆政治秩序的威胁。十七世纪初的日本便是以断然的态度,对西方商人和传教士关闭了自己的门户。在中国,新起的朝代取代了明朝,却继承了明朝对外贸和西方接触的焦虑不安。中国明末的新生之望,似乎已经消磨得没有了。
第7章
清朝治世
满清灭明
满清于一六四四年灭了明朝,再次证明从外面接收中国,比从内部做起来容易,因为必备的文武合一的条件,在长城以外比在长城以内容易办到。地理因素是其中的关键。十六世纪时的满洲只有最南端的沈阳以下地区是按汉人的密集耕作方式开垦的。明朝认定这个地区是边境,并不只设民政单位,而是将其编为军事区。明朝在战略要地设置世袭的卫所编制,与农业地区的民政单位是分籍的,藉此既可以对外族侵犯构成缓冲,又可以遏阻地方官谋反的意图。明朝政府很清楚,隔着长城入海口的山海关与华北相连的满洲南部,是随时可能失去的领土(见地图19)。
满人在壮大的过程中充分利用了位居边境上的优势,既学会了中国习俗,又不完全受中国的管制。建国的清太祖努尔哈赤(一五五九~一六二六)本是满洲南部农业盆地东边一个部的领袖。受他统御的人各族的都有,但主要是曾于十二世纪在华北建立金朝的半游牧女真族的后裔。努尔哈赤与成吉思汗一样,将毗邻的各部归于自己的指挥之下,于十七世纪初建立后金朝,以沈阳为都城。继承他王位的皇太极是极有才干之人,向东征服了朝鲜,往西又与内蒙的蒙古人结盟。一六三六年以满为族名,建国号大清。同时用已发展成功的满文翻译了一些中国经典古籍。
到了一六四四年,满人已经数度侵入华北,但尚未能够灭明。明朝早已愈来愈弱,到处都有流寇作乱。李自成的人马在西北各地洗劫之外,还进入四川与长江流域。后来他得到读书人为谋士,开始组织起王朝政府的架构。一六四四年,李自成入据北京,随时可以建朝称帝,但是他能以武力打下江山,却无法用制度予以巩固。
这时候,华北和西北的明朝武将已经对朝中争执不休的文臣们——大多是长江下游籍贯者——感到彻底不满了。这些出身东南省份,有地产家族的子弟都是考场上的能手,所以占了朝中一大半的位置,但是他们无甚军事知识。精于兵战的明朝武将们晓得清军的攻击力多么强悍,因此,虽然明军数量大于清军,他们却希望能借清军的战力到关内一用。所以,总兵吴三桂和一些同僚便欢迎原来一直被他们挡在关外的清军进入华北,以便帮忙制服据在北京的乱军。但是清军一旦入关,就要进行接收了。
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Jr。,1985)与琳·史特鲁福(Lynn Struve,1984)有关这个动乱时期的研究,强调长江下游地主家族和华北的明朝武将受着截然不同的心态驱策。而满人便在这种差异之间找到缝隙。清军一扫击溃北方的流寇乱军后,长驱直入长江下游心脏地带。他们利用了儒家礼教和先例,也展示了大清狠起来能残酷到什么地步。如「扬州十日」的屠城,就是向邻近各地发出的一个威吓警讯。明朝文官武将都面临了不降即死的绝境。一六二一年间,明朝一名文官的妻子得知丈夫被俘,以为他必定宁死不降,就带领四十二名仆婢亲族集体自杀以殉。不过她那比较务实的丈夫认为天命已不在明,所以降了大清。到了一六七七年,这位降臣的孙子在清朝为官,因为不肯投降反清的叛军而遭杀害,他的妻子又带领三十八名家人「在一夜之间」自杀以殉。有了汉人官吏(以及他们的妻眷)这样尽忠,满清得以统治中国。有些明朝官吏选择一死,也有一些做了清的高官,使接收过程更和缓平顺一些。
清军虽于一六四四年攻下北京,但经历整整一代,统一大业仍未完成。包括吴三桂在内的明朝三名降将在华南和西南地区获封为藩王,各自拥兵而成一股势力。一六七三年间,三藩叛变,占领了南方各省的大部。刚主政不久的年轻皇帝康熙耗了八年时间才平定三藩,其间他以富庶的长江下游地区为基地,是致胜的要素,而臣民向清效忠之心也是一个要素。毕竟,吴三桂是个双重叛臣,一次叛明,一次叛清。
汉胡共治的效率很快就获得证实。明末败亡主要应归因于流寇,尤其是张献忠的一支,其杀戮曾导致四川人口大幅下降。张献忠和竞争对手李自成都曾试图拉拢读书人来帮忙建立朝廷政权,但两人都未成功,也均以败寇收场。满清能成大业而汉人流寇未能成事,根本原因在于满人建立了政治性的体制。
制度之调适
半游牧起家的满人的首要之务是:如何从部落政治的状态进一步发展。早在一六○一年间,他们已开始在自己的版图内设置统一的行政单位,并且将可作战的兵力纳入平行的八旗之下,各以不同色式的旗帜代表。满洲八旗都划分有自属的土地,但这些土地是分散的,所以八旗并未成为地域性的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