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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李世民,大军前来你不主动来拜见,反而扣下了孤的特使。”
李世民反唇相讥道:“当初我们豳州之盟时,已经说好互不侵扰。大唐早已不向你称臣,实为睦邻友邦。朕刚刚即位,你应该具礼前来祝贺才是,缘何撕毁盟约,擅自兴兵,莫非欺我大唐无兵马?”
颉利道:“孤已经见识过唐军了,那尉迟敬德号称中原的第一虎将,已经败下阵去。”
李世民不理颉利的茬儿,微微侧头对突利说道:“突利兄弟,你知为兄登基,是想来亲自庆祝一番了。”
李世民的这句话语含讽刺,突利不好作答,一丝羞色染红了脸庞。
李世民又哈哈一笑,转向颉利,说道:“不错,敬德是吃了败仗,不过他有一种宁折不弯的劲头儿。瞧,他又来了。”
众人凝神倾听,果然听到了隐隐的鼓钲声音。这声音一开始似远在天际,沉闷而又飘渺。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增强,其中又杂有如风的马蹄声响,似卷地而来的雷霆。很快便能看到,在李世民的身后,有三股唐军呈扇面向渭水边齐头并进。
李世民仔细观察对方的动静,就见颉利和突利张大着嘴巴,呆呆地看着由远而近的唐军队伍。他不再主动与他们说话,两岸出现了片刻的冷场。
颉利此来,本意想李世民杀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强迫李渊退位,刚刚当了皇帝,不能很快平复国内的各派势力。自己大兵压境,他定会措手不及的。谁想李世民一点都不示弱,先是派出尉迟敬德主动迎击,继而扣下执失思力,再亲自来到渭水边,仅带数百人,一副毫不畏惧的样子。颉利知道李世民的性格:虽然勇猛然不打无准备之仗,必然伏下厉害的后援。眼前漫山遍野而来的唐兵,即是很好的注脚。
颉利看到唐军身影的时候,已令手下摇动红旗,招呼大队突厥兵马来渭水边排阵。一时间,渭水两岸,两军人影幢幢,一派忙碌的景象。看到双方队伍稍稍排定,颉利大声道:“李世民,我们就今日决战一回如何?”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兵者,凶器也。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岂能擅动刀兵?我们以前曾有豳州之盟,毕竟是友邦。颉利,你今日虽犯我国境,朕还要待你以礼。我们两人先单独谈谈如何?若谈不拢,再开打也不晚。”
颉利没有想到李世民来了后援之后,反而变了态度,他一时踌躇起来。李世民不待他回答,扭头大声道:“侯君集,速速派人搭起一座便桥来。”
侯君集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然后一挥手,就见从其身后的队列中冲出一行肩扛木料之人。
高士廉轻声问萧瑀道:“侯君集奉命来打仗,他带来这么多的工匠干什么?还随军携带了这么多的木料,不怕累赘吗?”
萧瑀也大惑不解,摇摇头。
一旁的封德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世民,轻声道:“皇上出征,不论巨细每每谋虑周到,谅侯君集也想不出这个主意来。”
沿岸两军看到如此短的时间内,一座新桥就此搭成,不免叹为观止。李世民见工匠已退回阵内,桥面上空无一人,就伸手示意道:“颉利,请吧。”说罢,他跳下马背,缓步向便桥行去。
颉利迟疑了一下,也跳下马背,示意突利同往。突利不愿意再近距离面对李世民,就坚决地摇摇头。这样,颉利晚了几步,还是李世民最先走到桥中央。
颉利默默地走近,到了离李世民有三步距离的地方停下,两人默然片刻。还是李世民先说话道:“颉利,我们曾有盟约,有什么话派人来传即可。如今你劳师远征,何苦呢?若妄动刀兵,对你对我都不是好事。”说完,他脸上露出了微笑。
颉利一时语塞。
李世民接着道:“你想说的话,执失思力全都告诉我了。唉,其实还是你的性子忒急了些。我刚刚即位,本想这几日派人北使,将一些金帛送去。我知道,塞北渐至冬天,用得上这些东西。”
颉利道:“今年我那里遭遇大旱,所养牲畜比往年减了三成。我知道你刚刚即位,有些难处,然岁贡之物要加倍,否则我难以渡过难关。”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道:“不行,你一下子增加许多,我难以筹措。这样吧,自今年开始,往输之物可以增加三成,以补其歉。”
颉利摇头道:“不行,至少也要增加五成。我辖下部落甚多,东西太少则难以兼顾。”
李世民目光炯炯,缓缓地摇摇头,颉利也不作声,顿时出现了冷场。
颉利凝视着李世民的脸庞,只见坚毅之中现出沉静若定的神色。颉利比他小了几岁,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的气势被比了下去。颉利的目光又漫过李世民的身后,那里是排列整齐威武站立的唐兵。他的心思不由快速转动,心想若就此翻脸,两军对阵未必能讨到便宜,况且这里紧临长安,唐军后续之兵绵绵不绝。想到这里,他顿时为之气馁。
颉利轻叹了一声,说道:“好吧,我想你刚刚即位,也有许多难处,就先按你说的办。我立刻退兵,你要按承诺年年贡来。还有,执失思力要立即放回。”
李世民神色严峻,说道:“我知道草原男儿最重诺言,我们既有此盟,断不可再有反复。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办,我的兵马脚步也不会出境向北一步。你呢?会不会动辄来犯我疆土?”
颉利拔出一支箭羽,“啪”的一声将其折断:“鹰坠箭折,为我汗国誓言中之最重。我若违盟,犹若此箭!”
“好的,我们就当着两军之面,刑白马而盟。你以为如何?”
两人寥寥数语,将一场战事消弭于无形。李世民答应送出金帛,用钱物维持了国内的安定;颉利此来本意就是索求金帛,看到威武的唐军,他也无胜算,实在不愿意开战。两人各有所获,就在这便桥上达成了盟约。
一匹白马被拉到桥边,侯君集手持利刃欲斩其头,以取血盟约。李世民挥手止住他,说道:“我们既免战事,不用杀马以为牺牲。可刺其股取血一盏,即可盟约。”
须臾,侯君集遵旨刺马取血。两名兵士手捧玉盏,里面装着七成满的“土窖春”酒。侯君集将马血混入,清澈的美酒顿时变成红色。
李世民手端玉盏,面向颉利大声说道:“终我们两人一世,两国再勿相侵扰。”
颉利也大声道:“就是这话。”
两人仰头将血酒一饮而尽。
他们饮酒的时候,两军寂静无声,唯听到渭水的哗哗声音。两人饮完酒,随手一掷,将玉盏投入桥下水流中。这时,两军同时发出了如雷的欢呼声。
李世民目视颉利感叹道:“你听,他们其实也不愿意打仗。顺乎民意为君主的第一要旨,不可逆势而行。望我们各自珍重吧!”
颉利闻听如雷的欢呼声音,先是诧异,继而茫然,不解其中之味。他迟疑了一阵,拱手道:“如此,我就北归了。望你记着今日之盟,早日将金帛之物送来。”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金帛之物由执失思力带回,你尽可放心。你现在北归,恕我不远送了。”
两人拱手作别,回到各自军中。随后,两军后队变前队,缓缓班师。
李世民回到军中,众大臣拥上来询问究竟。萧瑀关切地问道:“陛下刚才与颉利会晤的时候,老臣以为,突厥豺狼之心,不讲信义。陛下挺身而出,有轻敌之嫌,我们实在担忧。孰料陛下胸有成竹,三言两语就说服颉利退兵,不知陛下用了什么妙计?”
李世民说道:“颉利所以敢倾巢而来,直抵京城郊外,则因我国内刚靖其乱,朕又新即位,以为我们不能敌。朕轻骑独出,示以轻蔑之意,又振我军威,表示必战之信心。这就出乎颉利意料之外,使之犹豫不决。颉利入我地既深,四周皆我士民,其必有惧心。朕敢于轻骑独出,不为行险,是已经料定了颉利的心机。”
萧瑀又问道:“然事先诸将争战,陛下不许,臣等实在疑惑得很哪。既而颉利自退,其策安在?”
“朕观突厥之众虽多而不齐整,君臣之志唯贿是求。刚才若跨水进击,势如拉朽。又命长孙无忌、李靖伏兵于豳州以待之,突厥若奔归,伏兵迎击,大军蹑其后,取得胜利如反掌之间。所以不战的原因,朕即位日浅,国家未安,百姓未富,应当以静抚之。若开战,所损甚多,又与颉利结怨更深,突厥必然惧而修备,防范更严,且动辄犯境。我们利用这个空当,努力养威伺畔,一举可灭之。古人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就是这个道理。”
封德彝拱手赞道:“陛下神机纵横,臣等实在不及。陛下能体恤百姓,以智驱敌于无形,为我大唐天下之福。”
李世民眼望对面缓缓退走的突厥兵,似自言自语道:“天下之福?这句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他微一侧头,目视臣下道:“朕自幼爱枪习箭,生性善战,这几年又出征较多,看来跨马征战似为朕所长。如今太上皇将天下交给了朕,要治理好天下,仅靠打打杀杀是不成的。这些日子以来,朕辗转反侧,忧虑良多。众卿家,如今突厥的威胁暂时消除,大家都要倾全力来治理国事。至于如何治理法,朕还没有清晰的想法,还要听听众人的主意。”
李世民又沉思了一会儿,目视房玄龄道:“玄龄,明日早朝之后,诏京中三品以上文官及众学士,入弘文馆议事。”
次日早朝之后,群臣散去。三品以上文官在宫内用过早膳,就遵旨到了弘文馆。群臣入馆片刻,就听馆外一声大喝:“皇上驾到。”群臣急忙列队迎候,就见李世民不乘步舆,健步迈入馆来。他一进门,先挥手道:“众卿不用多礼。今后入馆来议事,不用像上朝时那么严肃,散漫一些最好,此为今后的成例。”
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刚刚被立为太子时,每每接见群臣皆威容严肃,臣子奏事时不免心中恐惧,深恐一言不当招致雷霆震怒,因此言语行动之间常常不知所措,顾虑重重。李世民起初看到臣下战战兢兢向自己奏事,有点好笑,又有些得意,觉得树立威严应该从点点滴滴做起。这种状态持续数日后,王珪上疏一道请其改正。其中谏道:“群臣恐惧,唯知禀受奉行而已,莫之敢违。以一人之智决天下之务,借使得失相半,乖谬已多,下谀上蔽,不亡何待!”这使李世民惕然警觉,当即赏赐给王珪帛一百匹。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每见臣下奏事,不再以严肃之色相对,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李世民用目光在馆中扫了一圈,朗声说道:“朕刚即位,突厥即兴兵来乱,遂有渭水之盟,如此算是暂时将边疆之事稳定下来。太上皇在位之时,朕与众卿家南讨北征,终于一统天下。以上这两件事儿已定,从今日开始,大家要将全部精力用在治国之上。”
杜如晦奏道:“陛下心怀仁慈,不愿兴兵扰民,可那朔方的梁师都这几日蠢蠢欲动。无忌来报,说那梁师都整军已毕,准备兵犯我境。”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昨天归京的路上,朕已与大家说过,所以不愿与颉利开战而和者,唯想以静抚民也。梁师都蕞尔小丑,值得我兴兵吗?如晦,可由兵部传令各州,让他们务必坚守,不让梁师都犯境即可。以后这几年,朕不想再妄动刀兵了。
“朕今日让众卿家来此议事,这就是原因之一。炀帝暴政,使天下大乱,群雄纷起。在座之人,多历两朝,对炀帝之失感触良深。萧公,褚亮,等一会儿你们可就此话题多说两句。唉,这些年群雄混战,虽被太上皇一一扑灭,然山河破碎,百姓凋敝,可谓民不聊生。目前除京畿之外,其他各地百姓逃散,田园荒芜。经户部统计,现在的民户数目,不及前隋最盛时的五分之一。昨日我与颉利盟约的时候,颉利说归去后要献马三千匹,羊万只,被我拒绝了。我让颉利归还所掠中国户口,并让他放回温彦博。马、羊皆由人所养,若人口不旺,何谈其他呢?”
温彦博是李渊派往突厥的使者,他出使的时候适逢玄武门之变,颉利起心侵扰中原,遂将温彦博扣下。
李世民接着道:“原因之二,是我朝的吏治不好。太上皇这些年将精力放在征伐上,他性格简慢,将国事多委以臣下。臣子中不乏忠谨之人,也难免良莠不齐,有些人背着太上皇自行其是。”说到这里,李世民向坐在前排的裴寂扫了一眼,裴寂看到李世民那锐利的目光,不由得低下头来。这时,李世民的声调变得高亢起来:“隐太子帮助父皇辅国,然不将心思用在正道上,肆意放纵臣下,使政刑纰缪,官方弛紊。唉,这吏治之道,为何就不能清明简约呢?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武德之初,李密降唐。京城之官欺他是一名降人,又以为他家中有金山银山,大小官吏都变着法儿前去勒索,这分明是前隋遗风嘛!他们的所作所为与虞世基毫无二致!对了,如今天下民户不及前隋五分之一,然我看各级官吏却不比前隋少。玄龄,你将这件事儿好好查一查,养着这么多的官吏加重了百姓的负担不说,还不知要多生多少事,该裁撤的就要坚决裁撤!”
李世民的音调一高,吓得群臣不敢多发一声,待他话音一停,满馆寂静。这使李世民又觉察到自己的严厉,遂展颜一笑,说道:“瞧我,一激动就跑了题儿。我刚才说的两个原因:一是外部的,一是内部的,因之形成了今日纷乱的情形。这正是我们今日要议论的话题:如何治理当今的天下。嗯,萧公,你先说说。”
萧瑀缓缓说道:“治理国家之事不可操之过急,须缓缓为之。譬如租庸调令和均田令订于武德七年并推向全国。现在看来,此两法在京畿收到了效果,而在京畿之外效果甚微,盖缘于时日太短。一项田亩制度尚且如此,要彻底改观天下之容,那是需要许多时日的。陛下让臣谈谈前隋之事,虽是过眼烟云,然恍在昨日。文帝将江山交给炀帝的时候,有户八百九十万七千,计口四千六百零一万;西京太仓、东京含嘉仓、洛口仓、永丰仓、太原仓及天下义仓充满,京都及诸州库,布帛各数千万;且四夷宾服,输贡者众。自秦汉以来,未见有如此富庶之朝代者。”
李世民插话道:“你提到秦汉,令我想起了这秦朝和隋朝,确实有相似之处。其祚运者短,又遇上暴君。不同的是,秦始皇首先是削平六国的雄主,其次才是肇始秦亡的暴君。隋炀帝和他相比,就显得一无是处了。”
萧瑀点点头:“陛下所言不错,秦隋祚运太短,和暴政休戚相关。臣曾经计算过,炀帝恃天下富饶,因而劳役不息。如建东都,开运河,修长城,进攻高丽,到各处巡幸等,十余年间,共征用人力……”说到这里,萧瑀记不准数字,一时语塞。
褚亮接口道:“合计用人口约三千零一十二万人。”
褚亮此语一出,举座惊叹。以前他们皆知隋炀帝滥用人力,但不知确切数字。隋最盛时人口为四千余万人,隋炀帝这样使用人力,基本上将国中丁男用过三遍。加上其后诸强争斗,伤亡又多,人口当然要锐减了。
李世民道:“然大乱之后能否实现大治?萧公刚才言道有待时日,到底需要多长时间呢?还有,若实现天下大治,要采用什么办法呢?”
房玄龄说道:“百姓经历了多年的战乱,人心思静。陛下实行抚民以静之国策,臣想不出三年,即可实现天下大治。至于如何治理,陛下如今偃武修文,以教化百姓,当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萧瑀冷冷说道:“三年?房中书以为这是一场战事吗?何期其速耶?须知治国与征战是两码事儿。你以前多随皇上出征,未曾理政,这怪不了你。然不可妄发空言,若因言误国,那就是大罪了。”
这句话让房玄龄面红耳赤。一段时间以来,萧瑀、陈叔达、封德彝等人自恃为老臣,将房玄龄等人不放在眼里,议事的时候往往当庭驳斥。李世民理政要倚重他们,且想房玄龄等人也的确需要历练一番,就并不在意。但萧瑀刚才的这番话让他第一次有了一丝不舒服,本来今天来议事就是自由讨论,不拘对错皆可说出。然萧瑀自恃老臣,以训斥的口气动辄给房玄龄扣帽子,言语中也透出刻薄,就不合平等议事的初衷了。
这边的陈叔达点点头道:“对,若说三年实现大治,时日太短,臣看至少要有十年。须知打破一件东西容易,然建成一件东西就难了。”
群臣纷纷交头接耳,观众人神色,赞成萧瑀、陈叔达观点的倒有一大半人。
房玄龄不同意萧瑀、陈叔达的观点,说道:“不错,两法令于武德二年初定,然武德七年以前,征战频繁,无暇顾及。七年以后,皇上刚刚说过,隐太子不专其事,放纵大臣,未将全力用在以静抚民上。若拿过去的老眼光来看现在,什么都一成不变,不是积极的态度。”
李世民微微颔首。
这时候封德彝插进话来。房玄龄抬出了李世民刚刚说的话,他不好在此问题上继续纠缠,遂变换角度说道:“不错,房中书说得有理。如今陛下专事以静抚民,然不能像房中书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