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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帝大军,在山东府内大肆屠城。割下的人头,堆积成台,称为“京观”。可以存活下来的,唯有年轻妇女和青壮年的工匠。妇女,在战争中的命运,可想而知。而选择工匠,说明北帝的周围,也不乏有识之士。
南军也并非处处溃退。庞颢军在寿阳,与李方信大战五次,获得胜利。其惨烈程度,可歌可泣。
八月四日,我亲自到达国史馆,要求史官们详细记录下这段历史。
“将军庞颢,卸去盔甲,战马的防护也一并去除。仅穿老母缝制的红色里衣,手持长矛,出入李方信军队四次,杀敌无数。他下令,自己的军队,如果有人回头逃跑,就砍掉他的头颅,如果有人向后退步,就砍掉他的脚。颢身先士卒,军士们一鼓作气,李方信败退。仍不放弃,追敌百里……”
我陈述完这段战史,一个年轻的史官认真地问我:“皇上,在战争中,臣等记载下庞颢将军的名字,将军百代流芳。但更多死去的英烈,却不会留下名字,怎么办呢?”
我看着那个年轻人坦白肃穆的脸庞,是啊,虽然李方信军队暂时溃退,但我们损失的,也是无数鲜活的生命。历史,从来没有记载过小人物的名字。尽管,他们是胜利的元素。
我无法回答。昨天在宫中,看到齐洁带着祈祷平安的符咒。我问:“这是为谁?”
齐洁回答:“陛下,奴婢的父亲去世了,可是家族里面的从兄弟,如今有好几个在家父过去卫戍的护南府。有两个,过年时候,才刚娶亲。”
我默然,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无论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情与人生,如果立传,未必不精彩。只是,战争的车轮之下,生命总归是渺小的。
毫无疑问,不论胜负,这场令天地失色的大战,必将改变每个人的人生。
庞颢的战法,开创了南朝军队的一个时代。鉴容总结道:“颢之战法,取自孙膑。我们当初训练骑兵与步兵协同时候,就想要贯彻这一战法。直到遇到李方信军,才得以实践。车骑与战者,分为三,一在左,一在右,一在后,易者多其车,险者多其骑,厄者多其弩。当初,我们也没有底,但对于熟悉南方过去的李方信,只有试试了。庞颢,他终于没有让我失望。”
我多日绷紧的脸,也露出一笑:“亏得你荐任的人,鉴容,你有一双慧眼。”
庞颢追击,等于插入了北境。鉴容害怕他遭受包围阻击,命令他回援山东。
庞颢对我们派出的使者说:“决战千里,当随机应变,并非宫廷内部的人士可以算计到。太尉命我回去,我不得不从。然而,博古通今的京城谋士,还是比不上我们野外用实战取得知识的人。请你如实回禀太尉大人。”
使者回来后,鉴容对我笑道:“如今,我们遥控,确实不便于他这样的人。”
于是我们决定,让颢军赏罚生杀,得自专决。只是一个要求,配合大军行动,必须及时。
庞颢并没有像北帝一样,在北境报复性地屠杀。他只做了一件事,无论北地庄稼与瓜果成熟与否,一律收割。可用的,归于我军。
河南王攻打护南府,其实是最早开始的战役。但庞颢回到山东边境时,战争仍然继续。护南府内,下到六七岁的孩子,上至古稀的老人,一律参加了战斗。
河南王不愧为一代枭雄,他很有章法。在动乱之中,战争要有恰当的对手,才能激发无穷的斗志。纵使牺牲生命,如果遭遇的是强手,便不辱没自己。
北军在护南城外,首先使用了巨大的钩车。宋鹏命令士兵把铁环制成巨链,拉住巨链,钩住钩车。这样,钩车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入夜,天公作美,居然起雾。护南府士兵组成的敢死队,砍断锁链。
一计不成,北军改用三棱面锥形头的“冲车”。但在我上次巡视护南府后,宋鹏等人,就不断加固加厚城池。即使冲车力量强大,每次也不过落下几十升尘土而已。
河南王派随军长史,北国才子,散骑常侍尉迟德与护南府交涉,要求他们投降,并以自己人格保证绝对不伤害城内一人。
这场对话,数日之后,在京城的我们才知道详情。
三伏天里,年幼的竹珈坐在御座之侧,仔细聆听宋彦的叙述。
“我哥哥出城,隔着五十步,与尉迟德交涉。哥哥说,君是尉迟先生吗?两国交战,我不可以和外国人建立友情。久闻你的大名,这样不礼貌地相见,十分遗憾。但错处,不在我们。
“尉迟德说,宋鹏将军,是否宋舟老将军的长孙?
“哥哥说,先祖父不幸,名达四方。
“尉迟德说,河南王问候将军。以护南府,不过十万人。破城,是早晚的事情。即使不攻打,围城数月,必定也会粮绝。将军是聪明人,何必死守愚忠?
“哥哥回答他,昔年南北双方建立盟约,如今无故入侵,破了一次誓言,就再无诚信可言。即使我们愿意投降,百姓担忧贵国皇帝的残暴,宁死也不会答应。更不用说,我们深受皇上信任,所谓报答,就在今天。
“尉迟德笑着说,看将军一面之词,似乎南方很有气节。可山东府并列为四镇,司马真的狼狈,我军无人不知。难道少了城池掩护,南国军人,就是如此?
“我哥哥说,山东府的事情,你们怎么知道不是我国诱敌深入的计策?太尉的神机妙算,属于军事机密,这里恕我不可以告知。我们四镇,说穿了,不过是皇上的马前卒,真的精锐部队,怎么可能开始就投入。少了司马真,对皇上有什么损失?至于我们,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军旅之中,没有礼物送给你。今日,算是相识的开端。将来,不希望还和你如此会面。”
竹珈听到这里,兴奋地一拍小手,对宋彦道:“你的哥哥,说得真好!”
我和鉴容,正在研究定安府的形势。杨卫辰捧着朱砂盘子,侍立一边。对我们而言,此种舌战,确实精彩,但于战局,并无半分改变,小孩子像听说书,只会被当作血腥战争中的亮色,如果宋鹏可以保得平安,我想,许多年以后,竹珈还是会对他提起这段往事的。
鉴容疼爱地看了看竹珈:“年纪很小,已经听得明白这些,算是个神童了。到他十岁,就可以单独处理一些简单的政务了。”
他说着,将手里的毛笔,沾上朱砂,画上一个箭头。
“庞颢的军队,赶到定安府还要十天时间。我们派去增援徐斌的五万军队,与徐斌军队加起来,人数不过十二万。形势很危急,如果徐斌失败,就不得不动用十万京畿后备了。”
我郑重其事地点头。回头看见竹珈正皱着眉头在问宋彦:“你的祖母和嫂子,真的也在城内?”
我心里一动,战争爆发以后,宋舟的遗孀以及宋鹏的夫人,没有通知朝廷,就去了护南府。我知悉以后,宋彦交给我一封短信。宋舟的老夫人写道:“国家危难,妾等女流,不能马革裹尸,故赴长孙所在护南府,誓与此城共存亡。”
宋彦垂下眼睛,对着竹珈点头。
竹珈叹口气,道:“我相信你的哥哥。我也希望,有这样的哥哥。”
我看到,宋彦黝黑俊秀的脸上,落下了眼泪。生于这样的家庭,任何人,都足以自豪。
此时的护南城,战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河南王劝降不成,命令士卒,肉搏攀登城池。北方士卒的尸体,不断从城头落下,损失近万人。
护南城,仍然不破。可是北方士卒的尸首,已经堆积得和城头一般高了。
我没有同任何人说,但在我的心里,已经把护南城的斗志,看作是一种精神的象征。此城在,我就不会灰心与失望。
北帝到定安府后,居然大摇大摆地要求将军徐斌给他送美酒。徐斌回报他一个坛子,里面却是他自己的尿。北军与我军,在定安府外的旷野,开展激战。
十日,我每天都盯着大殿的入口。那些传到我手里的战报,有些沾染血迹,有些为汗水所污,最后的一天,我等到的是一个带伤的孩子。
他跪在我的面前,诉说着定安府的末日。
“将军和北军殊死搏斗,身受数十处创伤,毫无惧色。北军从四面八方杀来。我们的人数,越来越少。血流成河,几乎淹没了脚踝。北方骑兵,携草火攻,将军自知无法突围,对臣说,要跑得出去,就告诉皇上,徐斌恨不得浴火重生,为陛下铲除敌人。”
我泪眼模糊,徐斌虽然统军多年,资历又老,多年以来,却一直没有升迁,和二十多岁的宋鹏等人平起平坐。但他临死,却能说出这番话来。我这个皇帝,听了怎能不辛酸?
鉴容长叹,他对陈赏说:“你先回去,准备行装吧。”
虽然没有月亮,烟雾中,一团团漆黑的人马,从各个方向,向建康疾驰,如向大河奔流。建康从今天开始,实行戒严。无数的街口,篝火闪烁。篝火之间,被黑暗吞噬着,仿佛没有任何生命。
“将领,与士卒同安乐,共危难。这就是父子之兵。”我的耳畔,回响着鉴容的声音。明白过来,想起鉴容已经去了军营,集结军队。眼前站着的沉稳青年,是王榕。
“太尉出战,你自告奋勇要做长史。朕很高兴,你没有王琪那样的偏见。今天下午,王琪对我说,太尉有才能武功,善于收买人心,让他出战,解围之后,恐有不轨。”
王榕微笑:“臣之所以要去,就是想让老人家不要说话了。如今危急关头,还分许多作什么?臣本就不是争权夺利之人,游离两派之外。但臣夫妻,对陛下和太子绝无二心,于公,是臣下;于私,是家奴。自古以来,南北大战,无非为了名位权利,或者抬高个人身价威望。但臣看,太尉并无此意。”
我有点感动,王榕曾是览的书童,如今更像是览的影子。
明日一早,大军就要出发。因此虽然已是深夜,我还是来到大营。我穿着战袍,立于高台之上。
不多时间,我已经对这支军队充满信心。火把下面,左为青龙旗,右为白虎旗,前为朱雀,后为玄武,这支军队是鉴容的心血。可以看到,使用矛的士兵,比较矮小。控发弓弩的士兵,相对高大。部队的编排,是“同乡同理,同行同伍”。
火光映在我的脸上,想是太阳神在夜间对我的馈赠。我大声地说道:“朕是女流,但朕是天子,有一颗皇帝的心。朕毫不怀疑你们的忠心,今晚,朕看到各位一往无前的气概,就知道我军必胜。务必放心,任何付出,都会得到朝廷的回报。朕要华太尉代朕指挥,朕相信你们,会服从他,如同服从朕本人。建功立业的时刻已经到来,凭着团结一致,凭着你们的勇气,我们将会战胜所有的敌人。苍天在上,保佑各位,也保佑我们的国家。”
高呼万岁的声音,我已经听不清楚,我只是注意着鉴容的眼睛。他仪表堂堂,从来没有如此的辉煌过。
入睡之前,我反复地抚摸着他的面容。他脸上冒出的胡碴,使他显得更加俊美。
“我会一直蓄须,除非取得胜利。”鉴容说笑着,宽下衣袍,把野王笛放到桌上。
鉴容看着屋里面的烛光,温柔地说:“这个笛子,你替我交给竹珈吧。许多人都说我攥权谋利,但我,没有父母、兄弟、妻子、孩子。我只有你,阿福。普天之下,我只有你,所以,我也爱竹珈。战争会让一个孩子成长得更快,所以,你把我从不离身的笛子交给孩子吧。军旅之中,携带此物,终究不便。”
我在他的怀里,哽咽起来。我又要和他分别了,这一次,何时重逢?
鉴容的皮肤,像鱼脂一样,细腻光滑。
他的肌肉,却是坚硬的,充满了男性的力量。
鉴容,我终于明白了。不独芳姿艳质,而有劲骨刚心,那就是你。可是,非要如牡丹焦骨,才可以誉满天下?我不愿意。
我恍恍惚惚,觉得嘴唇上是他的手指,然后他坚定地说:“我一定回来,我发誓,即使我只剩下魂魄。”
我伸出舌头,才发现,他居然咬破了手指。我的唇上,是他的鲜血。
他真傻,每次都只会用血,来说明自己的心。
我抱住他,吻了上去。
启明星的见证下,我亲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唇,一遍一遍。出发的时间就要到了,他几次张口,但终究不忍心说出来。
我走到床后,捧出一把宝剑。
“鉴容,这是武皇帝的剑。在我执政以后,还没有人使用过它。你拿去吧,把剑当成是我,陪伴在你的左右。”
此剑,名为“玄一”。
其纹,列星光芒。
其光,水之溢塘。
其色,冰之将释。
我伸出指头,一瞬间,我的血丝,顺着剑刃妖异地微笑。
鉴容呆呆地看着我。我笑了:“傻瓜,只有你会用鲜血盟誓?”
我小心地把剑鞘系在他的腰间,又蹲下身,给他穿好了靴子。
靴面折射曙光,我几乎掉泪。但这种时刻,忌讳哭泣。
我缓缓抬头,望着他笑:“容,答应过我,你要回来的。”
红色日出,鉴容的脚步渐渐远去。
战争,何去何从?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可怜天下苍生,也可怜我和容,昭阳殿里长大的孩子们。
晓角秋茄马上歌,黄花白草英雄路。夏去秋来,我军可算是备尝人世艰辛,极尽忠臣的冤苦。我把内政和朝事全部交给王琪父子,京城治安和宫城保卫托付柳昙。我所有的注意力,已经全放在烽火战场上。蒋源奉命住在东宫中,参谋军事。他对于任何的报告和数字,都能过目不忘,配合破虏军行事,也井井有条。有了他的分析,虽然我处于深宫中,千里之外的战争,也能一目了然。
庞颢军南下以后,按照鉴容的指示,绕过了围城护南府,直接插入山东腹地。在山东府一带,受到留守将军言嘉的阻截。言嘉与庞颢有杀兄之仇,因此,双方激战分外残酷。根据汇报,十五天里,尸横遍野。夏季尸体腐烂很快,战场上臭气熏天,令人作呕。从日出到日落,反复争夺。庞颢军队,都夜不卸甲,裹创连战。可是,双方都不能取胜。言嘉处于他国的土地上,所要做的不过是拦住庞颢的去路,阻止他与鉴容率领的主力会师。但是庞颢每消耗一份力量,都会减少自己的战斗力。而且,鉴容军队在徐州,以不足二十万人的力量对抗北帝数倍于己的大军,形势十分不利。因此,消灭言嘉,迫在眉睫。
宋鹏镇守的护南府,根本无法得到救援。日夜不能休息,士兵们眼睛干涩,用手去揉,几乎都生眼疮。北朝河南王的军队,也是骑虎难下。攻城损兵折将超过三分之一的,就已经代价过大。面对护南府的固守,伤亡惨重的河南王军队,怨声载道。北帝下令给河南王“如果不取下护南府,你们就不要活着回到长安”。河南王命令士卒把这个命令附在箭头上,射到护南府内,表示攻坚的决心。我也知道,护南府已经快要弹尽粮绝。但纵使忧心如焚,也只能让他们孤军奋战。
鉴容的军队,每天都有三次快报送到建康。因为天气炎热,我们的战马不惯辛劳,许多都生了鞍疮。为了让战马得到恢复,鉴容下令士兵们自己背负重物。跋山涉水中,鉴容和王榕也不骑马,领头步行。他到了徐州附近,有名军官夜间袭击渡河,偷袭北军,杀死数名敌人。但鉴容仍然命令将他斩首。左右的人劝说。鉴容回答:“军有军规,国有国法。如果此次按照情理通融,将来所有人都不听号令,就不是赢得敌人几个头颅,而是我全军覆灭的危险。”此事以后,军队没有一个人敢于有丝毫懈怠。
鉴容之行军,最推崇孙子兵法之言。他的军队把口号记录在旗帜上。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八月底,他们在淮河南岸与北军大营隔水相对。我问蒋源:“你看太尉布阵,是否有利?”蒋源看了地图上的图形后,笑着说:“淮河之南此刻比较北岸,并无太大的优势。但进入雨季,水流逆上,则北军不利。起先,北帝之副将陆慎想抢渡淮河。但北帝以为冒险,缺乏退路,所以才能让太尉陈兵对岸。”
我道:“周易上说,师,左次,无咎也。这样说来,你也认为,我军破敌有望?”
蒋源苦笑:“陛下,那也不一定。臣总以为,战争要做最好的准备,最坏的打算。战事,如同乌云一样,霎时间就可以浆合,又如同飞鸟,霎时间一哄而散,变化无穷。对于太尉大人,理应想到每一种情况。”
竹珈在边上聚精会神地听我们说话,他的眼睛,越发明净。他眨着眼问:“母亲,北帝为什么不听老将之言呢?”
我拍拍他:“因为皇帝往往以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忠言逆耳,自古皆然。可是竹珈,你要记住。箭,好比士卒;弩,好比将帅,发射的人,好比君王。虽然你得到了好箭好驽,但也不可以刚愎自用。听取各方面的意见,但不完全倾向任何一方。把智慧集中于你的运筹帷幄,博采众长,而高于他们,就是胜算大半了。”
竹珈不解:“什么意见都有,我怎么知道什么是好,什么不好?”
我回答:“因此,一个君王,不需要多大才能。只要有良好的判断力,也可以守成了。”
竹珈点头,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