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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汉武帝也不得不如此。秦政苛,结果是天下溃而叛之。这就要独尊儒术,标榜仁政。汉政宽,结果是网漏吞舟之鱼。这就要重用酷吏,建立权威。
这在汉武帝,就叫齐头并进,两手都硬。
汲黯却左右开弓,反儒也反法。
在汲黯看来,儒法两家都不可取。新儒生大多口是心非,阿谀奉承,巧言令色,耍小聪明,公孙弘是代表。刀笔吏则舞文弄法,争强好胜,滥杀无辜,陷害忠良,张汤是代表。所以他既反对公孙弘,也反对张汤。
汲黯揭发公孙弘,前面已经说过。他对张汤,同样毫不留情。有一次,汲黯甚至当着武帝的面,痛骂职务还是廷尉的张汤:身为正卿,上不能富国,下不能安民,却擅改高皇帝约法,就不怕断子绝孙吗?
张汤的对策,是跟汲黯咬文嚼字,找茬。
结果汲黯忍无可忍。他说:难怪大家都讲不能让刀笔吏做高官。果然!果然!如果按张汤那一套办,只怕普天之下都不敢抬腿走路、正眼看人了!
公道什么的,当然也不会有。因为“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的张汤,名为整顿吏治,实为固宠弄权。
汲黯哪里知道,汉武帝并不怕这个。他要的也不是公道,而是霸道,只不过得装扮成王道。因此,他的用人观念跟汲黯不同,阶级观念也不同。
的确,汲黯的出身是很高贵的。他原本是卫国人,祖上世代都是卿大夫。这样的贵族,哪里看得起放猪出身的公孙弘、小吏出身的张汤?在他眼里,这都是小人。
然而汲黯没有想到,汉武帝必须用小人,因为帝国不是邦国。邦国是贵族的时代,也是君子的时代。帝国则是平民的时代,也是小人的时代。这个历史进程,是不可逆转的。
刘邦不就是小人吗?韩信和陈平不也是吗?
何况汉武帝还有一个打算,那就是从功臣勋贵们的手中夺权。这就不能靠贵族,得靠平民;不能靠君子,得靠小人。公孙弘和张汤确实出身卑贱,不讲原则,一味媚上,十足的小人。但,帝国要的就是这个。
保留贵族精神和君子之风的,便只有汲黯。
汲黯是表里如一的。他那句“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的名言,就是当着汉武帝的面在朝堂所说。尽管当时满朝失色,汲黯却无怨无悔。他说,天子设立百官,难道是用来拍马屁的吗?就算有危险,又岂能让朝廷蒙辱?
难得的是,汉武帝对汲黯一让再让,礼遇有加。大将军卫青来,他坐在马桶上就见了。丞相公孙弘来,他帽子不戴就见了。汲黯进宫,汉武帝却一定正襟危坐。如果匆忙之间来不及整理衣冠,则会躲进帐中,以免不恭。
这是对汲黯人格的敬重。
为着这份敬重,我们也要对汉武帝表示敬意。
汲黯也值得敬重。元狩二年,为了接待前来投降的匈奴浑邪王,朝廷向民间借马,结果没凑够数。汉武帝认为长安县令办事不力,要开刀问斩。汲黯却挺身而出:长安令无罪!只要杀黯一人,就有马了。
汉武帝又默然。
汲黯说这话,是因为他当时担任右内史,是长安县令的长官。下属被问责,长官当然要承担领导责任。这在汲黯,就是一个高贵者应有的担当。
贵族精神,是要用生命来支持的。
其实汲黯担任右内史,是丞相公孙弘的阴谋诡计。因为右内史相当于首都市长,辖区内尽是高官权贵,很难治理。
以汲黯之耿直,岂有不得罪人出点事的?
然而公孙弘的说法却冠冕堂皇:如此重任,非指派老成谋国、声望极高的大臣不可。
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岂非一目了然?
汉武帝当然也清楚。因此,尽管公孙弘和张汤恨死了汲黯,他自己也咬牙切齿,却终究没有对汲黯下毒手。看来,武帝起用小人,也是迫不得已,或者权宜之计。内心深处,恐怕还是敬重君子的。
有一次,中大夫庄助替汲黯请病假。
汉武帝问:你看汲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庄助说:谁都不能动摇。
汉武帝说:是。他差不多可以算社稷之臣了。
社稷之臣,就是跟国家休戚与共的大臣。这可是连平定了所谓“诸吕之乱”的周勃也未曾得到的评价,却被汉武帝给了汲黯,而且是在汲黯当面顶撞了他之后。
汉武帝不愧为雄主。
汲黯的存在,也许是一个异数,更非主流。但汉武的政治,却可以肯定是混合型的。在他那里,有儒家主张的德治,法家主张的刑治,也有墨家主张的人治。尽管汲黯不被承认是墨家,又尽管他被认为是道家。
是的,大汉王朝并没有唯儒术而独尊。当时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武帝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中央集权。
第三章 高度集权
桑弘羊也理直气壮,因为他并没有以权谋私。
他之所谋为国家利益,他之所护为中央集权,他之所求为富国强兵。
你要说他不道德,先得否定这三项。
谢幕的帝国
建立中央集权的大帝国,曾经是世界性趋势。
事实上,当我们民族诞生了自己的第一帝国时,世界舞台上已经有好几个帝国先后谢幕。亚述、波斯、马其顿都在秦汉之前,之后则还有罗马和阿拉伯。
这些都是大帝国。亚述地跨西亚和北非,波斯、马其顿、罗马和阿拉伯,则横跨亚、非、欧。其中,亚述堪称全世界的“第一帝国”。因为正是亚述,在历史上第一次将那么多不同的民族和国家──叙利亚、腓尼基、以色列、巴比伦、埃及和埃兰,统统拢在了一起。
波斯帝国也了不得。仅首都就有四个,版图则包括伊朗高原、中亚大部、印度西北、整个西亚、北非的埃及和欧洲的色雷斯,以及爱琴海的一些岛屿。
但,亚述帝国的寿命却只有半个世纪。
寿命更短的是马其顿帝国,跟国王亚历山大在位时间一样长,只有十三年。寿命长的,波斯帝国二百年,阿拉伯帝国约五百年。从屋大维称帝到西罗马帝国灭亡,罗马帝国也近五百年。以后,东罗马帝国还有一千年。
显然,即便是罗马帝国和阿拉伯帝国,也比不上中华帝国:两千一百三十二年。
这很有意思。
罗马和阿拉伯帝国的成败得失,我们以后再说,这里只说亚述、波斯和马其顿。
马其顿帝国其实是个暴发户。他们在波斯帝国达到鼎盛时期,甚至在我们民族进入战国时,都还没有像模像样的国家。但从阿刻劳斯到腓力二世,短短八十年,马其顿就成为强大的王国,并征服了希腊。
亚历山大把王国变成帝国,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这固然因为他能力超强,更要拜命运所赐:希腊衰落,波斯内乱,印度河流域诸国林立一盘散沙。亚历山大的东征西讨势如破竹,简直就是摧枯拉朽。
马其顿,命中注定要横空出世。
亚述的情况也差不多。
第一帝国亚述也是后起之秀,发祥地则是幼发拉底和底
格里斯这两河之间。两河流域中下游是一大片冲积平原,希腊人称为“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叫亚述,南部叫巴比伦尼亚。后者又分南北,北部阿卡德,南部苏美尔。
两河流域文明的兴起,是从南到北的。最早出现的是苏美尔城邦,时间在我们的神话时代;然后是阿卡德王国,时间在我们的尧舜时代;然后是巴比伦王国,时间在我们的夏。亚述崛起时,我们已是东周。
亚述、巴比伦、阿卡德、苏美尔,一个比一个兴盛强大,这可真是后来者居上。
然而亚述征服世界,却完全依靠武力。他们的统治也一样,其残暴程度与秦相比有过之无不及(见本中华史第三卷《奠基者》第六章)。结果是他们的帝国连同他们的文明一并毁灭,而且不再复活。
这可真是印证了陆贾对刘邦说过的话:天下可以在马上获得,不可在马上治理。
有所不同的,是波斯帝国。
波斯帝国也是勃然崛起的。他们先是在中国进入春秋中期的时候,直接由部落联盟变成了王国,又在第一任国王居鲁士手上迅速变成了帝国。我们民族花了一千八百年才走完的路,他们一步就跨过去了。
幸运的是,波斯人并没有单纯依靠武力。
帝国第四任皇帝大流士是一个改革家,他跟秦始皇一样修建了国道和高速公路。从苏撒到小亚爱非斯的御道全程两千四百公里,另一条重要干道则西起巴比伦城,横贯伊朗高原,东至巴克特利亚和印度边境。这是他的车同轨。
同样,大流士也清楚统一的帝国需要统一的思想,因此确立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为国教,但只作为精神寄托和号召,不强迫臣民信仰。这是他的独尊儒术。
大流士,是秦始皇加汉武帝。
此外,大流士还在世界历史上第一次制定了统一的货币制度,规定中央政府铸造金币,行省铸造银币,自治城市铸造铜币。相比较而言,马其顿帝国混合使用波斯的金币和希腊的银币,虽有利于商业,却不利于集权。
三种货币同时流通又分级铸造,大流士张弛有度。
这一事实也证明,波斯帝国是实行郡县制的。只不过他们的郡叫萨特拉皮亚,汉译为省,有二三十个,大多是被他们灭掉的国家,比如巴比伦省、埃及省、印度省,跟我们春秋战国时期改灭国为郡县一样。
波斯帝国的行省,每省一个总督(省长),一个省军区司令。省军区的上级是大军区,一共五个。大军区统辖省军区,最高统帅则是波斯皇帝。
行省的总督和司令却互不隶属,直接对皇帝负责。总督
身边还有皇室秘书,是皇帝的特派员和耳目。此外,皇帝还不定期派巡视员到各地明察暗访,通报社情民意。
有垂直管理的军政两个系统,有军政并立的地方行政制度,还有钦定的信仰、四通八达的道路以及沿途密集的驿站和兵站,波斯堪称中央集权的大帝国。
那么,大流士们的江山永固了吗?
没有。
公元前334年,马其顿军队入侵波斯。四年后,大流士三世兵败身亡,波斯帝国便万劫不复。
这又是为什么?
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比方说,与希腊长达半个世纪的战争,消耗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和物力。帝国后期行省总督往往兼任军区司令,也跟中国晚唐的藩镇割据极其相似。西部各省总督甚至联兵反叛,中央集权名存实亡。
但,问题更在帝国本身。
实际上,波斯帝国过于庞大,结构则极其复杂。埃及、巴比伦、埃兰、腓尼基、以色列、希腊、印度,哪一个没有自己的语言、文字和文明,岂能只靠强权统合在一个圈子里?就算可以车同轨,恐怕也难书同文。
波斯帝国的统治基础,其实是脆弱的。
马其顿的基础就更脆弱,庞大的帝国几乎完全系于一人
之身。因此亚历山大一死,他的帝国就分裂为马其顿希腊、托勒密(埃及)和塞琉古(叙利亚)等独立王国,再也没有一种力量把他们重新整合起来。
有此力量的,是中华帝国。
中华帝国有此力量,是因为帝国之前有邦国,郡县之前有封建。邦国制或封建制的紧要之处,则在于诸侯的国,大夫的家,都臣属于天子。有这样一个天下共主,就不难实现文化认同。有同一文明做基础,发展为统一大帝国就顺理成章。至少,嬴政或刘邦称帝,远比空降一个波斯皇帝或马其顿皇帝要容易得多,也稳当得多。
何况此前的春秋战国,还在为帝国的诞生做准备。
天下共主,文化认同,五百年的预备期,这些都是亚述、波斯、马其顿没有的。所以,尽管中华帝国的初夜并非没有纠结,要封建还是要郡县也曾经引起争论,但项羽的分封天下终于失败,韩信和英布也都没能变成亚历山大死后的托勒密或塞琉古。中央集权大局已定,留给汉武帝的问题,是如何对付同姓诸侯王。
把王侯变成羔羊
同姓诸侯王是封建制度的后遗症。
不能说刘邦当年的决策是错误的。毕竟,从西周封建到秦汉建国,有八百年的历史。封建和邦国,也未尝没有制度的优越性。何况功臣要酬劳,不能不封异姓王;空白要填补,也不能不封同姓王。
更何况,分封只是分权,不是分裂。有一个“王国与郡县并存”的过渡期,比波斯帝国和大秦直接实行郡县制要相对稳妥,更比马其顿帝国的分崩离析好得多。
然而分权就不能集权,集权就不能分权。帝国与邦国不能兼容,王国与郡县也不能并立。任由王国发展,势必尾大不掉。因此,分封同姓诸侯只能是权宜之计,彻底废除封建制度则势在必行。
是的。封建制或邦国制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必须死在沙滩上。
只不过,最好是安乐死。
于是,汉武帝给了温柔一刀。
这一刀,叫推恩。
推恩,是汉武帝元朔二年实行的政策,设计者叫主父偃。主父偃是纵横家,他的设计也堪称权谋的代表作。具体做法,是让诸侯王分出国土,封给自己的子弟。换句话说,就是把浩荡皇恩推广到下一代,所以叫推恩。
这当然行得通,因为诸侯王的子弟都拥护。这也讲得过去,因为符合儒家父慈子孝的精神。这又是对帝国非常有利的,因为不费一兵一卒,诸侯的实力已被削弱。
所以,汉武帝立即采纳。
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出这主意的主父偃,跟当年力主削藩的晁错一样,也无辜被杀。而且,极力主张杀掉主父偃的,正是新儒家公孙弘。
公孙弘为什么要杀主父偃?
因为主父偃把事情闹大了。
前面说过,公孙弘是新儒家,主父偃是纵横家。纵横家都喜欢惹是生非,主父偃也不安生。他先是揭发燕王刘定国,后来又整治齐王刘次昌,罪名都是淫乱。
结果,燕王和齐王畏罪自杀,王国归了中央。
说起来这两个家伙胡作非为也不奇怪。七国之乱以后的诸侯王,既无权力治理王国,也不能任命高级官员,实际上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他们在帝国中央派去的国相监视之下,饱食终日无所作为,不淫乱又能干什么?
何况国王有罪,正好夺其王国,汉武帝求之不得。
所以,他并不打算杀主父偃。
公孙弘却慷慨陈词。他说,害得齐王身死国除的,就是主父偃。不杀了他,没法向天下人交代。
汉武帝当然不能说齐王自杀正合朕意。而且,从韩信之死到晁错之死,大汉皇帝从来就不在意兔死狗烹。于是主父偃被灭族,时间也在元朔二年。后来,司马迁把公孙弘和主父偃合为一传,则更是意味深长。
不过,主父偃虽死,推恩法却大力推行。
推恩法的紧要之处,是诸侯王的子弟只能封侯,不能封王。侯的封号由汉武帝确定,封国则改属中央,不再属于原来的王国。很清楚,推恩法的最大受益者,其实是汉帝国,只不过侯国在名义上仍属于诸侯王子弟。
所以,汉武帝还要巧取豪夺。
夺国的最好办法,当然是找茬治罪。正好,汉文帝曾经规定,每年八月大祀宗庙时,诸侯和列侯都要献金助祭,叫
酎金(酎读如宙)。汉武帝的办法则是:酎金分量不够或成色不好,取消侯爵封号,收回侯国。
那么,分量够不够,成色好不好,谁说了算?
汉武帝。
这实在太方便了。结果,仅元鼎五年,因为酎金问题而被夺爵的列侯,一次就多达106人,丞相赵周也因此搭上了性命。
4然而终武帝一朝,由于推恩而被封侯的王子,总共也才175人。
5诸侯王身上的肉,就这样零割下来,又吞进汉武帝的肚子里,只不过走了推恩的程序。
黑社会洗钱,也不过如此吧?
然而就连被一削再削的诸侯王,汉武帝也不放过。武帝一朝,因有罪而被废的王国有九个,名单如下:
淮南王刘安,自杀国除,罪名谋反;衡山王刘赐,自杀国除,罪名谋反;济川王刘明,废为庶人,国除,罪名杀人;燕王刘定国,自杀国除,罪名淫乱;齐王刘次昌,自杀国除,罪名淫乱;江都王刘建,自杀国除,罪名谋反;济东王刘彭离,废为庶人,国除,罪名杀人越货;常山王刘勃,徙房陵,国除,罪名不守礼法;
济北王刘宽,自杀国除,罪名乱伦、诅咒。
此外,还有四个王国由于没有后代,也被撤销。
半数左右的王国没有了,大多数侯国也没有了。那些苟延残喘的王国和侯国,则早与郡县无异。封建制的后遗症已不足为患,要帝国还是要邦国更无须争论。
实际上到这时,无后的也好,有罪的也罢,都已经不成气候。世袭的王侯不过纨绔子弟,从小长在深宫,娇生惯养,并无阅历,更无能力,名为凤子龙孙,实为酒囊饭袋。
除了被汉武帝当作羔羊宰割,其实别无选择。
就连淮南王刘安,也如此。
吴王刘濞之外,最有谋反资本的就数刘安。他是刘邦小儿子刘长之子,不折不扣的“刘皇叔”。刘安自己学问既好,手下人才也多,《淮南子》就是他主编的。所以,从汉武帝继位起,就不断有人说他能当皇帝。
刘安自己,也这么认为。
但是怎么样呢?谋反策划了近二十年,败亡却在顷刻之间。汉武帝甚至没费一兵一卒,只是派官员到淮南国去办案问罪。结果使节未到,刘安就自杀了。
这时回首七国之乱,便觉恍如隔世。
想当年,刘濞的气焰何等嚣张,帝国的形势又何等严
峻。惊慌失措之下,汉景帝甚至杀了晁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