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财鹗裁葱腋P腋N揖脱岱常裉煳易约阂蚕眯腋A恕2还�
彭其忽而呆呆地望着墙壁,脸上的表情由苦中乐变成乐中苦。香烟在他手上燃烧,烟灰落下来掉在深蓝色呢军裤上,他没有察觉。也许那烟灰是被他脉搏的跳动震落下来的吧?看得出太阳穴上方那根凸出的血管正在强烈地搏动。他似乎感到嘴唇干枯,便伸出舌尖来舔了一舔,却忘了手边有一杯香茶。坐在对面的监护人小崔也被他忘了,好像这屋里只剩他自己一人,此外就是墙壁,雪白的墙壁。过了一阵,他又开始讲话了,不再是跟任何旁人交流心得,而是一种自语,当着小崔的面自言自语:
“……帽子倒是丢了,颈子还在,还有危险。有这个颈子,人家就晓得你还在出气,只要还在出气,他总会怀疑你想把帽子抢回去,他是睡不着觉的。这个颈子蛮讨嫌,自己要割又割不下来,等人家来割又不晓得要等到哪一天去,他又不把信的。过去的人可以当和尚,住进和尚庙,谁也不来找你,一切灾祸都可以免除;现在你就是想当和尚,庙里也不敢收你,你是共产党员,无神论者,怎么能当和尚呢?钓鱼,打猎,搞不得,搞不得,说明你身体还好,谁晓得你到哪一天才会死呢!搞不得。那我做什么去?住疗养院?也不好。‘哦,你还蛮爱护你的身体呀!养好了打算干什么?你这个小子,心里有鬼,不甘心。’只有一个办法……”他本想说躺进棺材里去,但这时他记起了对面坐着的监护人,恐怕把此话说出来会引起小崔精神紧张,便临时转口说,“没有什么好办法,没有,没有,只好等着……”
西北风打着响亮的唿哨在户外狂奔乱窜。不怕冷的孩子们点燃单响爆竹,东响一下,西响一下,像战场上两军僵持互放冷枪时一样。打开房门便有油香从门缝里传进来,军官们都和自己的妻子在忙于烹调各自喜欢的菜肴,剁饺子馅的将砧板敲得如鼓响。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烦恼,到了这一天,所有的烦恼都被暂时搁置。中国人的祖先很聪明,为自己和后代创造了那许多节日,并给这些节日规定了各种各样的欢度形式。大概节日的创立者多半是穷人,因为他们一年难得温饱,烦恼诸多,想出法子来快活一下,尽其所能吃点好的,也让苦累的身心得以休息。今天谁最需要有这种休息呢?这当然很难说得准确,因为在你熟悉的人中间有最需要休息者,而你不熟悉的人当中存在着更多更需要休息的人。就我们所知,彭其是最需要得到休息的人。上一次春节他还在当司令,头上的紧箍咒箍得正紧。今天是时候了,应该与亲人同享一天欢乐,吃点好的,抛弃一切苦恼,做一回无忧无虑的人。可是他不能回家去,他的节日被别人剥夺了。原来这节日也跟帽子连在一起,帽子既已拿走,节日也随之而去了。
“小崔,我们也来过年吧!”彭其不想伤心事了,忽然像年轻人一样拍了一下膝盖站起来说,“你能搞到酒吗?搞点酒来,我们一起对酌。”
“您要喝酒我可以跟他们说说看,但是我不能喝。”
“那就麻烦你去搞一点来吧!”
小崔暂时离开这里,出去很短的时间就回了。随后便有人送了一瓶葡萄酒来。
“可没有菜呀!”小崔抱歉地说。
“不要,不要。”彭其连连摆手。
他喝酒了,没有杯子便拿着瓶子灌,刚灌了两口脸就红了。
“您不会喝酒?”小崔见他这么容易脸红,便问他。
“这还有什么会不会的!人人都会。你看!”他咬住酒瓶又灌了一大口,像吞刀子一样吞了进去。
这是瓶葡萄酒,不是烈性酒,可他只喝了三分之一已经足够了。他把酒瓶放在写字台上,兴致盎然地转身对小崔说:“小崔,你唱个歌吧!”
“唱什么歌?”
“唱……”他自己唱出声来了,“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一边唱还一边打拍子。
“我不会,”小崔说,“这是红军时代的歌,现在很少有人会唱。”
“我相反,只会唱红军的歌,现在的歌都不会。”
“您休息吧!时间也不早啦!”
“早,早得很。我心里高兴,你晓得吗?脑壳上没有紧箍咒了,一身轻快,就像刚参加红军的时候一样,年轻了。我告诉你,我刚当了几天红军就立了一大功。那回我就凭着一个手榴弹,”他顺手摸起了没有加盖的酒瓶,“冲进团防局去了,我喊了一声:‘举起手来!’”他高举着酒瓶。
“酒倒出来了!”小崔及时喊道。
葡萄酒顺着彭其的袖筒流下来,咕噜咕噜洒了一地。小崔一喊,彭其吓了一跳,将酒瓶对着墙壁用力掷去,叭的一声,碎玻璃四散飞开。彭其痴呆地望着地下。
“您不该喝酒,快睡觉去吧!”
小崔把他推进里间,放倒在床上。彭其也随他摆布,没有吱声。
为了打扫玻璃碎片,小崔找扫把去了。彭其忽然想起,这不是很好的机会吗?趁机飞出这个鸟笼,去找一找可靠的又能够见到总理的人,把那封信递出去。醉意正浓,行为果断,他立即从床上坐起来,戴上军帽,披上大衣,踉踉跄跄走出门去,下了楼,来到院子里。大风把他的大衣吹得飞起来,他将大衣扣好。他迈开有力的步子迎着风走去,踢得雪花四溅,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门口站岗的是一个新兵,见有首长走来,老远就准备行礼。彭其走过来,摆着手说:“不要行礼,我也跟你一样,是普通一兵。”哨兵见首长这么和蔼,很受感动,站得更直了,他问了一声:“首长到哪儿去?”彭其回答说:“房间里暖气太热,闷得头昏,出来吹吹风,凉快凉快。”他一边说着,一边信步走出了岗门。
这是一条狭窄的小街,行人将地上的雪践踏得紧实了。寒风顺着街巷转弯儿吹过来,彭其迎着来风的方向走。他感到这大风雪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就像夏天在南隅需要站在水龙头底下放开冷水冲凉一样。冷水冲凉只能洗去身上的汗和灰,风雪冲凉可以把心里洗净,将恶梦冲醒。他需要呐喊,北风的呼啸代替了他;他需要奔跑,横飞的雪花代替了他。他所需要的一切都在这风雪中得到了。
他一时不知往哪个方向走才好,大街上行人太多,他专拣小胡同边走边想。北京的胡同常常是笔直的,这头跟那头一样宽,大多数的胡同都能够对穿,也有所谓死胡同走着走着没有路了,遇上这样的情况他就回头再走。他所遇见的人越来越少,行人越少他越引人注意,因为他目前的穿戴还说明着他昨天的身分。人们不懂,为什么一个部队的大干部深夜在小胡同里匆匆急走,时常有人回过头来望着他。他一路听见放爆竹的声音,碰杯的声音,欢笑的声音,所有这些他都不关心,认为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们在按照他们自己的规矩过日子,而他,是行走在无人的荒山沟里,狂暴的风雪,冰冷的世界,快要毁灭的地球。
他有时也从军营门口走过,感到哨兵正瞪着仇恨的眼睛望着他,他在心里回击道:“瞪着我做什么?想吃人?以为我是反革命?那还早,我还有军籍,还有党籍,你不敢拿我怎么样。”有的军营是关着门的,哨兵躲在门里看不见,门边贴着这样的对联:“红军传统继万代,主席光辉照千秋。”他想,这些花样都是自欺欺人的,红军传统继万代,写对联的人晓得屁!红军同甘共苦,亲如兄弟,现在呢?红军实实在在,朴素单纯,现在的人呢?红军知错就改,才能胜利,现在有些人你能讲他一个不字吗?他也是红军,他还是第一代的人,他就已经变了,你还想继万代,痴心妄想。至于主席光辉照千秋,那当然好哇!不过也要费点劲才行。对于这,彭其不敢随便议论,也不敢偷偷在心里胡思乱想。佛教徒讲过,你心中恶念一闪,如来佛就会知道,死了到阎王爷那里报到还要算账的。
他不想这些,也不看这些了,顶着风只顾走路。猛一抬头看见了一条大街,再往远看,便见到天安门了,他放慢脚步,低头想起了头一次进北京的情景。他当时是一个纵队司令,他的部队参加了对北平的围困。傅作义将军宣布起义,北平和平解放了,解放大军开进北京城。那天,他把棕刷般的胡子刮得溜光,头发也经过剪修,换了一套干净的半新军服穿上。装束好了,还找理发员借镜子来照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头一回显得那么英俊、威武,战士们说了些打趣的话,惹得他哈哈大笑起来。由于部队连续打了几次大胜仗,战利品很多,缴获的汽车已经不少了,但彭其不愿意坐车,他要骑马,认为吉普车太矮小,只有蒙古大马才相配。他记得,进城时看到大街两旁人山人海,欢呼雷动,产生了这样一种心情:你们这些人哪!解放一个北平就高兴成这个样子,要是我们解放了全国呢?要是到了社会主义社会呢?要是世界大同,实现了共产主义呢?留着点劲吧!后头的好事还多呢!够你们欢呼的啦!那时他信心十足,根本没有料到还有今日的坎坷。
西北风在他耳边呼啸,他陷入了梦幻之中,好像这就是当年欢呼大军进城的鼎沸的人声,鞭炮声,秧歌锣鼓声,他以为自己仍骑在马背上,因此走着走着偏离了人行道,斜着迈向街心。不料在人行道边沿一脚踏空,同时一滑,把他摔倒了。两手插进雪里,冷流顺着手臂传到心房,那发热的心像红铁淬进冷水中,骤然变青,变凉,变成死硬一团。一切幻影倏而消失,风雪扑面盖来,眼前荒凉凄惨。他不由得对自己产生了怜悯之情,把带雪的双手抬到眼前看看,摸摸,好像这血肉生动的手马上就要与他永别了。
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他又朝前面走,来到了天安门广场。广场上风雪飞扬,呼呼地吼叫,好像是一个白色的人海正在狂跳着欢呼:“彭其来了!”“来了!来了!”彭其激动得簌地流出两行冰冷的眼泪,走进了广场。他清楚地记得,这里可以站立五十万人。五十万父老兄弟总是那么高兴地欢呼,一到这个地方就欢呼,他们共同有着一颗多么纯真的心啊!“来了!来了!”彭其颤颤抖抖地走进了假想的人群当中,惭愧地流着眼泪,心中在诉说:“你们为什么要对我欢呼啊?!”
他知道,他还清醒,他想控制自己,因而向着一个有实体的目标走去,那是高耸在昏黑的夜空中的人民英雄纪念碑。
纪念碑下面的浮雕在雪光反射下依稀可辨,他凑近浮雕,像看走马灯似地围着转了一圈又一圈。雕刻中所反映的历史阶段他都经历了,各次著名战役有很多他都参加了。这浮雕好像是他自己的历史画卷,又像是根据他的回忆所记录下来的历史。雕塑中的许多人物他似乎都认识,又都叫不出名字来了。有的雕像正在举手一挥,高喊着:“前进!前进!”大约那挥手的战友已经战死在沙场。他在前进中死去,把他的愿望化成永久的形象,留在这常常聚集人群的地方。前进!可是,前进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有那样多的人倒在前进的路上了吗?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前进在一条有多少迂回曲折的道路上啊!忽然间,浮雕变了!变成了现在的人,年轻一代的造反者,在拼死战斗,又倒下一些人了!他们也一样在高喊着“前进!前进!”这条通向天堂的路是多么漫长!有没有快捷的路?可不可以少倒下一些人?都是这历尽苦难的民族的子孙啊!人们盼望,人们斗争,人们为着一个目标,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假如真有主宰大自然的力量之神,他应该受到感动了!不可辜负这个忠厚老实的民族啊!
他想放声呼喊,让狂暴的风雪听见,让黑蒙蒙的天穹听见。他下了台阶,拼出全力来顶着寒风奔跑。大风把他扑倒,想用雪花将他埋葬,但他是那样顽强不屈,倒下去又爬起来,在茫茫雪地里蹬出一行颠颠扑扑的深深的脚印。
跑着跑着,他被天安门城楼挡住,抬头一望,城楼上也是一片雪白。他总共有三次在这里参加过观礼,每一次所站的位置都记得很清楚。左边是谁,右边是谁,毛主席怎样微笑着向他们招手,这一切都好像重新出现在眼前。“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是留恋光荣的过去,总想到这个地方来接受更大的荣誉吗?如果是为了荣誉活在世上,那现在就可以死了。”他倒真是不想冤枉地活着——如果活着仅仅是因为还有冤枉需要有人来背。要活着!哪怕是把耻辱二字刺在脸上也要顽强地活着;为了消灭人世间的冤枉和不平,还需要背着冤枉好好地活下去。假如一个将军也无处洗清冤枉,老百姓中间的冤枉怎么办?假如一个将军也要被冤枉夺去生命,普通百姓有了冤枉怎么活呀!冤枉,不平,四十年奋战就是为了不再看到冤枉和不平,怎么搞来搞去还有啊?谁来回答?谁来回答?谁把这含泪的问号带到能做出解答的地方?
呼——!大北风以压倒一切的威力猛扑下来,把彭其推到栏杆边上,然后它又尖叫一声窜上半空中去,将虏去的雪花碾碎成细末,洒向天安门城楼。
雪已积得很厚了,并且结成了冰,栏杆比平时矮了将近一尺。彭其倚着栏杆半坐在上面,感到精力已近衰竭了。到底找谁去?城墙上贴满了打倒这个那个的标语,谁又知道谁还没有倒?也许当你满怀希望去敲开某扇大门的时候,接待你的正是在那里等着抓你的人。他不免担心着那封信的命运,忽然觉得它好像已经不在身上了,便解开大衣,伸手到里面去摸。就在这时,有一股突来的强风裹着棉球样的雪花迎面扑来,使他睁不开眼睛,他连忙把头摆过去,用手来遮。谁知那魔鬼派来的风已把他的大衣吹得鼓起来,像扯起了风篷一样。他哪能挺得住呀;呼的一声狂啸,一眨眼就不见人了。
冰封雪盖的玉带河,差一点过早地埋葬了这位将军。
第二十九章 悔恨
电话铃已经响了半分钟,徐秘书紧裹着被子还在巴达巴达地咂嘴。他和陈政委在这个招待所过了个冷冷清清的除夕夜,没有吃点什么,也没有玩点什么。空军党委办公室曾经送来两张样板戏的戏票,他们也许是忘了,也许是兴趣不大,戏票至今还原样未动地摆在茶几上。看戏的时间被用来谈天了,谈到彭其的撤职和他今后的命运,谈到陈政委的苦恼,一直到零点过后才睡下去。现在已是凌晨四点钟了,年轻的徐秘书连续几天欠了磕睡的债,正在集中偿还,沉睡到九层地下去了。
“小徐,接电话。”
陈政委在里间连续叫了三次,由于隔着一层门,声音不大,未能把徐秘书叫醒。
电话铃歇息了一阵复又响起来,徐秘书这才惊醒,猛地坐起来,拿起了话筒。
“喂!……是啊!……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发生了变化,“没有,没有来过,是什么时候?……”
他放下话筒,一骨碌爬起床,扯亮电灯,推开陈政委的门,急迫地报告说:
“彭司令员失踪了。”
“什么?”
“彭司令员失踪了。”秘书重复一遍。
陈政委早已坐起来了,他知道深夜来电话是必有要事的,正在把毛衣穿上。听到彭其失踪的惊人消息,他加快了穿衣的动作,一边从床上下来,一边问情况。
“是什么时候?”
“晚上十一点左右。”
“过了这样久,怎么才打电话来?”
“不是为了告诉您消息,是问司令员到这里来过没有。电话是监护彭司令员的小崔打来的。”
“还有些什么情况?”陈政委声音有些发抖,穿衣的动作很慌乱。
“没有说别的,小崔急得直想哭。”
陈政委像准备出征一样,连鞋带都特意扣得紧紧的,把军帽戴好,将大衣拿在手上。虽然只有一只手,动作很迅速。徐秘书见政委如此,自己也赶快穿好了衣服。
政委搂着大衣从里间走出来,口里念道:“唉!这个老头子啊!这个犟老头子啊!你又搞什么名堂了?”他急得在房里团团转,而后停下,求救似地望着自己的年轻秘书,好像在期待他拿出最好的主意来。徐秘书能有什么主意呢?首长焦急,他也心慌,直垂着两手,毫无办法。
陈政委忽然想起,是不是钻到哪个老战友那里吐苦水去了?便扔掉大衣,开始打电话。彭其在北京的所有知己陈镜泉一一熟识,多半在部队,也有在国务院的,他首先从部队找起,以职务大小和关系亲疏为序,问了一家又一家,每个接电话的人都很惊奇。
电话查询无着,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政委和秘书面面相觑,谁也不能启发谁,呆立了半天,几乎连眼都不眨一下。
“你估计他会……?”政委说。
“不会想绝了吧?”秘书猜测着说。
“难讲。”政委沉重地说,“这个人性子暴,宁折不弯,什么都做得出来。”
“唉!……”
“小徐,他要是走了绝路,我回去怎么向许淑宜交代?他跟你一起在北京,他死了,你活着回来……”
“不会吧?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