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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关公塑像已荡然无存。武昌殡仪馆安上重重叠叠木框架,摆满各式骨灰盒和坛儿。光线黯淡,气象阴森。面对刘甫轩的白瓷骨灰坛,刘袁氏边用手帕揩眼泪边小声倾诉:“老头子,我们一家又团圆啦,你看见必定高兴吧!”母亲的话教立言心里涌起一阵伤感,嘴里却安慰大家:“老头子在这优雅环境安息,真算福气!”(不想,第二年清明节再去卓刀泉,庙里只存放高级干部骨灰。老头子的骨灰坛已移至杨家湾新建的骨灰堂。这让立言很不服气,在日记中写道,这些以解放全人类为已任的革命家身前已然高高在上,为什么死后仍要显出与众不同的优越感?)
翌日,他要帮母亲摆汽枪摊子。刘袁氏让他休息几天再说。立言一笑,说,在高墙电网保护下休息了四年,再休息,真会变成一条懒虫!他刚将靶盒、枪架、板凳收拾一担挑上,立功从杜家匆匆赶来,笑道:“哥,你回了,我就不用上班、出摊两头忙了!”刘袁氏嗔道:“想得美!你想脱壳?你哥是做这事的人?读一肚子书不糟蹋了?”
母亲的话激起立言无限怅惘。从少年时代起,家境十分窘困,又因出身不好,社会地位低下,常遭人白眼,常受人欺负。真正贫贱交加呀!但是,他很有志气,决心通过自已奋斗改变命运。思摸改变命运,必须跳脱剥削阶级家庭,甚至跳脱汉正街——谁都知道这条古老大街上多半为剥削阶级出身。而他跳脱家庭,跳脱汉正街,既不能参军,也难以提干,唯一出路是考大学。凭着努力,他到底进入高等学府,满以为如愿以偿。岂料,社会容他不得,一脚将他踹了回来!而今,没有户口,没有职业,戴顶“劳改释放犯”帽子,比之清白的学生时代更加卑下……
一天,他路过居仁门,顺便探望唐衡山。此前,立言遇见几位昔日战友,对他不是装作不认识,就是灰头灰脸,唉声叹气;有的干脆讲,你还敢串连哪!他也曾找到邵为群姑妈家,刚提起邵为群名字,那家三口人连说:“不认识,不认识,请出去吧!”因而,他懒再四处寻访。这日既路过,看看倔强的老头,料想不会遭白眼。但,老头子不在家。唐太婆告诉道,唐衡山坐了三年牢,教育释放回家。现在应聘于沙市一家印刷厂画商标。立言问及齐若男,唐太婆说,大逮捕之前就不见了!听若男透露过,有人约她往越南跑。她从学习班逃出来,我给了她几十元钱,一些粮票。后来,她厂里专案组和她哥哥来我家找过,又找到北京她叔叔家,也没见到人。我想,要么跑出国了,要么死了。当时,好多人往外跑呐,多数在边境线被乱枪打死……听到这消息,想起若男的坚贞、深情以及最后分别的凄绝神情,立言唏嘘叹息良久。有几次,他专程到玉带门铁路边转悠,果真见齐家只两位老人出进。屋顶、门前有群鸽子悠闲地啄食,落寞而凄凉……
从此,再也没兴致与战友们来往。满怀抑郁愁烦随同母亲侍弄汽枪摊。
汽枪摊摆在文化电影院斜对面玉器厂前空地上。解放前,玉器厂原为一家金银首饰店,俗称“银炉坊”。是座假三层的两层楼房。旧时,汉正街商店多为明清两朝建筑,最高不过两层楼。汉口开辟租界后,赶时髦的人仿效洋楼,改造成这般格调。假三层多半开扇窗户,现得更逼真。有的只镌上字号。银炉坊则塑尊手抱玉笏、独站鳌头的状元。三大改造后,状元换成闪烁光芒的红五星。几经风雨,红五星如今也褪色黯淡了。
空地上,除刘家汽枪摊,*扫荡一尽的民间玩艺:耍猴的、捏面人的、吹糖人的、打三棒鼓的、驯白老鼠的、转糖的、卖打耍刀枪的等等江湖客,时时摆开场子寻生活。人们譬为汉口“小天桥”。
因对着电影院,等候入场的观众往往打汽枪消磨时间。刘家的生意十分红火。观众入场后,光顾汽枪摊的多半是“游子哥儿”,三五成群,闲游浪荡,刁钻横蛮,逞勇斗狠的主儿。这种人最难侍候。稍不遂心,打人砸摊子,还要日日寻衅,闹得你做不成生意。应该说,这些小混混在立言看来,只算小菜一碟。手一挥能教他们人仰马翻。可是,他从小就帮父母卖大碗茶、卖瓜子,深知生活的艰辛。父母常说:“买卖低,买卖低”意即做买卖要抱小面,要吃饭只能多忍让。因而,每逢顾客挑剔讥剌,他还要陪小心、赔不是,笑着说好话。他又专门揣盒好烟,招待大顾客。让人家越玩越高兴,高兴得直往外掏钱也不在乎。自从立言照应摊档,刘家汽枪生意胜过所有同行。刘袁氏喜得连夸儿子:“你脾气改好了啊,做生意就得好脾气。和气生财嘛!”他听了只是苦笑。
这天,摊上来了两位主顾。一位二十*岁,浓眉细眼,中等偏高个儿,穿着朴素,英气勃勃;一位络腮胡子大汉,三十出头,满脸横肉,戴付蛤蟆眼镜,镜片上贴着不干胶外国商标,穿着花港衫、浅蓝喇叭裤,拎台哇哇直叫的“三洋”。所谓“三洋”即收录机,因日本三洋公司产品最先打入武汉,江城百姓惯叫“三洋”。
络腮胡子将三洋往枪架旁一放,端起汽枪磕碰枪架,直嚷:“上枪!上枪!”立言边掰枪上子弹,边陪笑提醒道:“轻点,莫把我吃饭家什弄坏了……”络腮胡子瞅他一眼:“弄坏老子赔!这破玩艺能值多少钱?小心踢倒老子三洋,你倒真赔不起了!”他的同伴催促道:“快打呀,憨砣!看看究竟谁的枪法好!”憨砣意即傻大个,多半是乳名,但江湖上有时也以诨名相称。憨砣瞟瞟坐在一旁给靶架压发令纸的刘袁氏,笑道:“马拐子,这是杆老枪,肯定不好玩!”当年,武汉游子哥称妇女为“枪”,“老枪”即老女人。“马拐子”觉得这般一语双关太缺德,瞧立言虎起脸,赶忙化解道:“快打呀,别耽搁老板生意嘛!”憨砣大约认为话语俏皮,又添一句:“这枪只怕有六七十年,太老了,简直没兴趣玩!”平素,顾客无论如何呵斥笑话,立言忍气吞声。今天憨砣一再侮谩老娘,终于忍不住开腔了:“这位朋友啊,要打就打,怎么这多废话哪?!”憨砣听了,冷冷地将立言上上下下审视半晌,仿佛掂量眼前这人经得起几拳几脚,质问道:“你怎样跟老子说话呐?找死?”说完,将上有子弹的汽枪指向立言。刘袁氏见人欺负儿子,急得直叫:“这是抖的什么狠呀?”就在这瞬间,立言侧身一让,将大汉端枪的右手往上一抬,子弹呼啸着钉在假三层墙面上了!大汉又想用枪托击打,却被牢牢抓住不能动弹。急切间,左手使招“泰山压顶”朝立言天灵盖劈下,不防,让立言捉了手腕轻轻一扭,跪倒在地。大汉恼羞成怒,手一松,想摔坏汽枪,又为立言接住放在地上。待大汉准备右手来个“海底捞月”,没抓住立言下身,自已反倒一扑绊倒“三洋”,幸亏立言忙里偷闲扶住,“三洋”完好无损……
马拐子看了不禁称赞道:“好敏捷的身手!”围观的路人也拍着巴掌,齐声叫好。
这时,有人分开围观群众跳上前,大声叫嚷:“哪个王八蛋敢来这里打码头、闹场子呐!”准备痛殴立言摁住的大汉。马拐子急忙上前拦阻道:“你不是立功拐子么?自已人!他是我的憨砣兄弟!”见立功怒目而视,赶紧自我介绍:“我是冬生师傅徒弟马小民呀,拐子,不认识了?”立功经他一提,瞄瞄,向哥哥挥手示意放了憨砣。
与立功一番寒暄,互道契阔后,马小民拉住立言双手连声自责:“原来是冬生师傅的师父,失敬,失敬!”说时,认出立言就是武胜路轻取董南生的司徒的男朋友,又不免赞叹一番。瞟见憨砣讪讪站立一旁,呵斥道:“还不赶快向立言拐子和伯母赔礼!”憨砣一听,连声给立言道歉,又朝刘袁氏鞠个躬,左右开弓,连掴自家几耳光:“伯母,您家千万别见我这畜生的怪!”继而,又向老人吹开:“从今往后,我是您家三儿子。哪个敢闹场子,告诉一声,看我不剥了他的皮!”说着,掏出两张五十元面额钞票塞给老人:“今天营业额我认了。摊子收了吧,我要请立言、立功拐子喝酒!”言毕,不听刘袁氏推让谢绝,耍赖似地涎皮一笑,强行拉上刘氏兄弟走了。
自此,马小民、憨砣时时带人光顾刘家生意,还帮立言守摊子,请立言喝酒作乐。虽然交上两位新朋友,不再寂寞。立言内心烦愁与日俱增。户口报上去几个月,全无消息。立功总安慰他,小蓉哥哥杜援朝已调来武汉任公安局副局长,绝对不成问题。立言却是户口一天未落,就一天难安心。寄往栗阳的几次申诉也杳无音信。孔子云:三十而立。自家年近不惑,还不知以后靠什么过日子!因此,举世欢庆的春节里,他毫无兴致。
正月初十,刘袁氏早早让立功顶替哥哥照应摊档,对大儿子说:“立言,今天是财神菩萨生日。你去归元寺烧炷香,祈求新年交好运!”实际上,聪明的母亲要他散散心。立言也正想消停消停,拍拍弟弟说声,那就辛苦了。言讫,出门而去。
归元古刹,香烟缭绕,钟磬交响。善男信女,鱼贯而入。大多数人如其说进香,不如说是游玩。有扶老携幼全家出动的,有夫妻俩带着孩子的,有挎架相机四处拍照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这情景,使他记起昔日同继瑛、志鲲上罗汉堂数菩萨的美妙时光。望着擦肩而过、亲密无间的对对情侣,立言不由万般惆怅。走到弥勒佛堂,瞧见两旁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世间可笑之人”过去,他看一次赞一次,认为写得好。这天,眉一皱,说一声:“阿Q!”转身就走。本想散心,反而更加郁闷。忽然,瞅见迎面来个老和尚,立言心里一动,不是传闻归元寺要招一批大学毕业生研究佛学么?自已应算合乎条件。干脆皈依佛门,一了百了!于是,他大步上前,双手合什,向和尚深深一揖:“老师父,请问出家办理哪些手续?”和尚听这话,如同碰见疯子,惊得倒退两步,打量怪物般审视半天,问:“你年纪轻轻,如何看破红尘,想要出家?”听立言说有志于佛学,和尚方始答道:“出家先要有几个条件:一、有爱国思想。二、要户口所在地政府开具证明。三、要家里人送来……”这话教立言愣住,户口未落上,请哪一级政府开具证明?看来,没有户口,和尚也当不成!他只得回到汉正街耐心守着汽枪摊。
又捱了两个月,户口终于落上。立言便四处找工作,刘袁氏则托人为他说亲。
这天,立孝回家告诉哥哥,商业局正办职工文化补习班。不坐班,一星期五节课。教好了,还可以转正。立言到处求职碰壁,有这样好事,自然连忙答应下来。自此,边代课,边帮母亲守汽枪摊。立言有了职业,刘袁氏更加大张旗鼓为儿子找媳妇。媒人来了不少,女方几乎毫无例外地要求:需得“三元”,即党员、团员、月工资八十元。至于“三转一响带嘎喳,一房家俱带沙发”更是必不可少的。那些三姑六婆来刘家吃了喝了,喋喋不休一番,像骡马市上牙脚贩子将立言上上下,前前后后瞅个遍,只差没掰开嘴巴看牙口;而后,声言女方还得写信外调,仿若要提拔干部,履行政审程序。出了几回洋相,立言恼火了:“这种庸俗势利女人,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发誓再也不参与母亲导演的闹剧。刘袁氏似乎灰心了:“如今姑娘真刁!找男人又要婊子模样,又要屁精身法,又要财主腰杆……哪那全面的人哟!”旋即又说:“我就不信我这‘排场’的儿子找不到一个堂客!”
要不是一场不虞之变扰乱她的心情,大兴隆巷10号还不知上演多少喜剧。
星期五下午,立言正在家中备课,见母亲慌里慌张跑回说:“立言,你去瞅瞅,外面贴上告示,说汉正街不准摆摊设点了。这是为什么啊?”立言放下教案,出外一看,满街果然贴起“公告”声明发展汉正街小商品市场,凡不属百货业摊档,要么转做百货,要么迁往别处,云云。这个决定,让刘氏母子一筹莫展。立功下班听到消息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马小民逛荡过来,见三人守着摊子愁眉苦脸,问明情况,呵呵一笑,说:“改做百货还好些嘛,憨砣就是一个百货老板养起,每月定板给他三百元。那老板每年要赚七八千呢!”立言说:“没有本钱,又隔行。”刘袁氏讲:“主要是没那大本钱。隔行不隔理,会推磨就会推碾。论做生意,我绝不弱示谁!”马小民出主意,让憨砣的老板朋友给货代销。刘袁氏笑道:“那敢情好啊,快要憨砣那杂种帮忙讲讲!”立言说:“公告还说,六十岁以上不登记发证……妈,您家年龄也过了呀!”立功说:“哥,老娘不行,就以你名义登记转证,你还是代你的课,摊子老娘守。我俩有空上摊帮忙不得了!”这么一合计,似乎解决了眼前偌大难题。不意,工商所年轻的龚所长究问立言家有多大本钱?没一千元根本莫想做百货!立言照直回答:可以先代销呀!龚所长手一挥:枪摊子移到别处去,还是打枪算了!立言正感失望,一位五十开外干部说,小龚,他想做就给人家转嘛。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嘛!龚所长不好顶撞,勉强答应登记,但又说,批不批还是两个字啊!后来,立言知道,插话的竟是工商纪局长。这样,刘家得以转为百货经营。一同登记做百货的,还有孙家驹的幺儿子待业青年老四、陶小贩,唐裁缝做服装,自产自销。
杜师娘听说亲家改行缺本钱,把积蓄的两百五十元钱元钱借给他们。接着立孝也送来两百五十元钱,合计有了五百元本钱。从此,刘家收了汽枪,做起百货。牛疱一见,点头笑笑:“这就对了。早该改百货的。刘甫轩的太太、少爷服侍人玩乐,不是笑话?汉正街都不光彩!”立言不知他是讥讽还是真诚的,答道:“不好做。利薄得像刀口。”“红脸”胡传枝接腔:“苕伢嘞,薄利多销,多中取利嘛!你问你妈,她懂的……”说着,向刘袁氏点头一笑。几十年来,立言第一次见这个生死冤家表现如此友好真诚,不由瞟瞟母亲。刘袁氏也显得很感动,笑着答道:“你牛伯母说得对。”说毕,奉承一句:“立言,你不知道,牛伯母过去才会做生意哟,摆个卷烟摊,忙了外面忙屋里,真叫里里外外一把手!”牛疱摇头笑道:“嫂子的意思,我好吃懒做?疏懒死好吃,落个好阶级;勤扒苦做,拉到台上斗!”红脸搡丈夫一掌,眼睛笑成一条线:“又来了,又来了,开口就是牢骚怪话!唉,我要不是框住了,当什么居委会主任,还不是早搞百货了!”说着,向刘氏母子挥挥手:“你们忙,就像陈丕显书记说的,恭喜发财!”而后,拉上丈夫走了。
望着牛疱夫妇背影,刘袁氏很奇怪:“牛疱嘛,向来有两分直气。红脸怎么今天也这客气?我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哟!”立言咬着嘴唇摇头回答:“看态度不像。”他已隐隐感觉到,抛弃挑动人整人的所谓“阶级斗争”政策,转移工作重心,倡导改革开放,必将大大改善人与人的关系,同时,才会真正赢得安定团结局面。
刘家改做百货,开始每天平均毛利为五六元,一个月下来约挣一百八十元钱。政府对个体经营是“扶上马,送一程”。税款三元,工商管理费十二元,卫生费两元,总共十七八元开销。可以净落一百六十余元。比起立言累死累活代课月工资六十元钱高出近两倍!立言考虑,这是代销,人家已先看了一道利。如果自家进货,岂不更赚钱?有次,他遇见一位急于回家的外地贩子,想便宜将剩下的两箱摺扇甩卖。然而,夏季即将过去,谁也不肯要。倒是有大老板有钱囤,又嫌太少,犯不着费精神。立言看看摺扇,画面不错,雅俗共赏。他琢磨半晌,人们拿纸摺扇多为增添雅趣,又容易损耗,不是破了,就是丢了。况且,武汉还有个“秋老虎”,仍会热上一阵,应该还有销路。刘袁氏鼓励道:“数量不多,真压了,明年依旧可以卖的。”让立言再砍砍价。贩子不肯:“俺已经蚀本哪!”刘袁氏插话道:“俗话说,卖头不卖尾!你多耽搁一天,吃住盘缠比我们还的价多得多啊!”立言加一句:“回家带在路上只怕要打货票呢!”贩子划算半天,咬咬牙,给了刘家。
结果,这笔立言自主做的生意赚了三百多元!
这下,激发刘家一家人的兴趣。一向自视清高的立孝也跑来帮忙照应生意。立功显出后怕,说:“我真担心过了季节。想不到蛮俏呢!”立孝问:“妈,你一向做事谨小慎微,怎么也看中这笔货?我大哥嘛——”说着,嗔立言一眼:“他呐,向来贼大胆,文化革命中闯惯了的——”刘袁氏回答:“一个便宜三个爱。”放下手里活计,补充道:“做生意没一定之规,要见籽打籽。”意思是随机应变。尔后,讲起日本人投降那年,她买卖美国配济品和收购急于回国的日本人南货店的故事。对儿女们总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