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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说普通话,你会笑我山东骡子充马叫,是不是?冬生同志!”又一句普通话。
冬生逗笑了,但很忧郁。他叹口气:“我总觉得这回不会有好结果。所以,还是分手……”
“你不相信我,是不是?”瞧他第一次显出畏怯眼神,并抱愧地一笑,就像所有爱妻子的丈夫礼让着自已,慧琳心里十分受用。她贴近他厚实的胸膛,柔情地:“我们马上结婚吧!”
冬生没防慧琳提出这事儿,吃惊地一趔,好像挨拢身便算结婚:“这个时候怎能结婚?简直说笑话!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说毕,绕开慧琳径自大步前行。慧琳赶上去,同冬生并肩走了几步,甩甩毛刷似短辫儿。这对辫子原先长及脚后跟,“破四旧”,让左得明一把抓住剪了。她理理水红府绸短袖衫的衣襟,低声地:“你听人家说嘛,正因为你危险,我想马上结婚,我……我要给你生个儿子!”在冬生心目中,除第一次要求确定关系,表现出泼辣急切,慧琳其实是个温驯、羞怯、听话的姑娘,如今说出这番大胆话儿,几近滑稽。不由含笑瞟她一眼,又叹口气:“慧琳,不说我们现在条件够不够 ,你爹妈同不同意,就说望生才走,我们也不能张罗婚事呀!”
“但是,不结婚我也给你生个儿子!”慧琳斩钉截铁地回答。
冬生低下头,姑娘的话犹如绿军裤下那双赤脚穿着的黑关布方口扣带鞋,平实、朴素。他感动地点点头:“好吧,你就同我一道去友益街!”
慧琳陪冬生先绕到汉水街“过街楼”帮他清理好换洗衣裳、毛巾牙刷之类,又指指靠在床边墙角的铁杆蛇矛:“带不带乌龙枪?”冬生点头答道:“既然动真格,自然带上!”
蛇矛长九尺,枪杆黑中透紫,矛头如镀过铬,银光闪闪。这是冬生十六岁,与朋友们游玩时,在龟山鲁肃墓旁山洞里得到的。初始以为是条乌梢蛇想捉了打顿“牙祭”,改善伙食;一把抓住尾巴。那长虫似乎吐着信儿示威,蛇信子不像寻常蛇信呈粉红而是寒光如冰。冬生吃了一惊,差点丢手,使劲抡动,再一抖,思忖,让这孽障骨头散架酥软好料理些。不想,乌梢蛇直挺挺地,格外沉手。他仔细看看,并非长虫而是一支铁矛!有个朋友仿佛凑兴地说:“逢山必有宝。这绝非寻常之物呢!”另一个人推测为鲁肃陪葬品。但是,枪杆有丝扣,可以卸成三截。视其工艺,三国时代是打造不出来的。扛回家称秤,足足三十六斤重。矛头锋利坚韧,戳得穿菜刀。人们都说觅着件宝贝,冬生特地安上一簇红缨,取名“乌龙枪”。
慧琳心很细,唯恐扛着长家什招摇过市,惹人注目。卸作三截拿被单包上。收拾好必需品,她让冬生在家等着。自已快步回去清理东西。
家里只有柳月华一个。慧琳打声招呼:“妈,我准备出去几天。”边说边去房间收拾东西。柳月华瞧女儿慌忙火急的样子,跟随进房:“你准备去哪儿?六度桥杀得昏天黑地,死了一车人,还到处跑什么呢!”慧琳不回答,快手快脚把要用的物什塞进军包,取梳子时才说:“跟冬生出去你还不放心?”做母亲的点点头:“有他,是不打紧。去哪里讲一讲,免得我挂念嘛!”慧琳说:“一到我就打电话传呼站,你对汉水街刘大妈讲讲,有电话让她赶紧传!”说毕,连蹦带跳跑出门;只怕碰见父亲又生周折。柳月华撵到门口叮嘱:“一到就打电话啊!”慧琳答应:“好!”却是头也不回。柳月华叹口气,瞅见杜师娘路过,摇着头诉说:“过去养伢操心他们吃喝穿戴,现在连出去一下都担心啊!”杜师娘有同感:“可不是!我家小蓉最近又不晓得‘跄’到哪里了?我家那老鬼更是照面不打一个!你比我还强点。我又担心小的,又担心老的!”说毕,叹口气,转而,坚定地:“但是,有些事不同他们分清子丑寅卯也是不行。就像毛主席说的,武松打的那只老虎,你惹它吃人,不惹它还是要吃你的!”同所有当年的婆婆妈妈一样,总将自认千真万确的道理派为“最高指示”。比较而言,杜师娘算有水平的呢!临了,杜师娘鼓动道:“柳姐,让伢们去!”这越发叫柳月华提心吊胆。
下午三点,慧琳打电话告诉母亲,说在友益街冬生的一个朋友单位耍着,让母亲放心。慧琳告知住处电话号码,又叮嘱不要讲给父亲听。慧琳担心母亲在家受欺负。她讨厌那个猥琐、自私的父亲。平日她和母亲老受他的气。
冬生到工造总司受到热烈欢迎。吴炎金拉着他手说:“早就听说你的大名。街头上演‘辕门射戟’,简直比评书还过瘾。真是仰慕已久!后来腊狗说你是他师父,杜玉章说同你住在一条巷子,而且交情不错。我就动心请你来教大伙几招应急套路。实在感谢!”
吴炎金是工人作家,浓眉大眼,清瘦而俊气,像个大学生。运动初期,是官办*副主任,因看不惯工作组整人,愤而造反。为工造总司一号头头。
工造二号头头潘洪斌指指正和杜玉章耳语的慧琳问:“那位是……”
冬生爽快地回答:“我的女朋友。要来当广播员……”
潘洪斌“哎呀”一声:“太好了!刚才听她用普通话打招呼、说话,真标准!比我的黄陂腔好听多了!我们正差这么一个人呢。一文一武,一来就是一套班子,好,好,好!”
这时,杜玉章捧来一个包袱递给吴炎金。吴炎金双手端到冬生面前:“李师傅,我代表工造全体战士献给你,表示对你无私援助的敬意!”
冬生也不虚套,接过包袱,感觉沉甸甸地;打开一看,是百十个工造袖章缀连成的一面大旗。大红绸子映着金色字样,仿若一件圣僧的袈裟,熠熠闪光;明白是最高礼遇和期望,慨然作色:“我要将它围在胸前。人在旗帜在,绝不给朋友丢脸!”
杜玉章说:“要是缝几个绊子扣起就好了!”
慧琳接腔:“这不难。腊狗,你去球场后街买点针线扣子,黑线、红线都要啊!”
腊狗摇头笑道:“到球场后街还用买?尽是师父的青红帮呢,打个招呼,送几箱都有!”说着,出门寻针线去了。
杜玉章对吴炎金、潘洪斌说:“我请冬生来,也有这原因。真有情况,他的朋友马上就近赶来助战。对付一阵,张海子带红农司不消一个小时便可坐车驰援而至!”
吴炎金嘘口气:“这下放心了!有人总嚷着撤,说延安都让给胡宗南占过,一个工造总司有什么舍不得的?他们不晓得,我们撤走,民众乐园、长办没有呼应,都将保不住了!如果等着中央表态,哪叫什么‘经风雨,见世面’?哪又何必发动亿万群众参加*呢?”
潘洪斌“嗯”一声:“炎金到底是工人诗人,看得透彻啊!”
杜玉章蹩着老潘的黄陂腔:“再没有人怀疑‘红旗到底能打多久——’了!”“久”字是潘洪斌家乡调门,拖得长长地,学得很像。大伙被逗笑了。
说笑间,腊狗当真没花一分钱,拿回两大支线和一包各种型号的钢针。他身后跟随几个满脸凶相的大汉,杜玉章认识都是附近有名的亡命之徒。略略点头,便和吴炎金、潘洪斌去了二楼办公室。大汉们给冬生问过好,争着拉冬生、慧琳去酒楼喝酒。
当晚,慧琳给冬生战旗缝纫绊子、扣儿时,冬生笑着说:“瞧见没有,这一带至少有千把人是我的青红帮、徒弟,怎能有危险呢!”
慧琳咬断线头,白冬生一眼:“你尽吓唬我嘛!”说着脸儿一红:“不过……我们说好的……还是先得给你生个儿子!”
冬生埋怨道:“你一来就同杜师傅打招呼,搅扰人家……搞得我蛮不好意思!”
慧琳一笑,强词夺理地:“就是怕搅扰……我才要我俩挤在一起嘛!”
从此,冬生在院子里教练工造队员枪法,慧琳在三楼广播室广播。
这天,继红来友益街听到广播很奇怪,问腊狗:“是谁在播音啊?”
杜玉章一旁接腔:“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嘛!”
继红惊喜地:“中央播出武汉的情况了?”瞅见杜玉章挤眉弄眼,知道骗她:“再哄人家,就不喊你叔叔了!”
腊狗说:“是师娘在播稿子。”
继红还是不明白,索性跑上三楼看,恰好稿件念完,在播歌曲《北京有个金太阳》,便敲门。门开时,一看是慧琳,继红捂嘴笑了:“下面几个人才坏,不是哄人就是骗人!我还真以为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呢!”
慧琳一笑:“听他们瞎编派人!我看过你在汉正街演的节目,你才算一口标准普通话。呶,等会还有篇‘六一七大血案目击记’你来念吧!”
继红略微推辞,忍不住技痒也就播了一遍。慧琳鼓了掌。本来,两个小姑娘平素从未交言,甚至,同住一条里巷有点看不惯。在立孝唆使下,几次,继红见了慧琳就大喊:“锦上添花!颈上添花!”观点使两人变得亲密无间。两人还悄悄地互相谈起自已的男朋友。慧琳关心地问:“再没生立功的气吧?”继红笑了:“后来我问清楚了,也是难怪他。”两人闲聊好一会,继红才告别。下楼时,碰见冬生要留她吃饭。继红调皮地:“听腊狗说师娘在广播,上去瞧了的。不客气,胜利了,我还要讨喜酒喝呢!”冬生开心地笑了:“小丫头,也学着嚼牙巴骨,小心我向立功拐子告状!”
冬生镇守工造的消息传到江汉公园,好多战士直咂舌。他们或者惧惮他,或者是他的朋友、兄弟、徒子徒孙。百万雄师最精锐的三支战斗队:霸王鞭、反到底、雷达兵里面不少人与冬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连战连捷怎么出现这样士气?志鲲十分愠恼。况且,六一七以后,汪大虎不辞而别。保国的情绪也低落;要不是碍着老丈人和他,只怕也走人了。绝不能功亏一篑。一定拿下工造,完成整个战略计划。根据关必升和董南生汇报,志鲲找伍老幺谈话:“伍师傅,听说在六度桥你根本没动手?”
“是的。那么多人打人家一车人,犯得着我动手?我怕笑‘打狗子架’!”伍老幺直言不讳。他好硬碰硬。眼睁睁一下死了两个徒弟,心里不舒服。暗地里有点怨怪这烧阴阳火的人呢!
志鲲见他顶撞自已,十分恼火,本来责问:“你说了亲自清理门户,事到临头怎么没做到?”话到嘴边变成另一句:“现在都惧李冬生那流氓,你看怎么办?你是作战部长嘛,拿个主意。”
伍老幺轻蔑一笑:“陈团长,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角色啊!这次我出阵。生擒活捉了李冬生让你看看!”说着,攥起右拳做个抓获样式。
志鲲显出很放心的样子,双手握住伍老幺的拳头:“那就全靠你了!”
二十八、我要随你出家
六月二十四日,大清早继红就醒了。一连好多天,她和姐姐继瑛忙着护理母亲。
胡荷花看了六度桥劫后凄惨的现场,从六度桥一直骂回大兴隆巷。骂“天杀的‘百匪’”,骂“老不死的佑东”,骂“没有心肝的畜生保国”。她不停地跺脚诅咒江汉公园“发天火,也烧成四官殿那样的‘火场’!”最后,晕倒在巷子口。刘袁氏倚在门口同杜师娘、赵玉芳、柳月华议论六度桥血案;瞧着胡荷花嘴里唠唠叨叨,脚步趔趔趄趄就倒下了,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将她抬回家躺上。丫丫抱着毛毛慌忙去石家院子找大姑子。家里没个主儿,她又带着不满周岁的小伢,如何是好呢?继瑛给母亲诊视一遍,按中医说法,“急火攻心”;西医则认为,系因天气太热,情绪激动,心动过速,突发性昏厥。恰逢,继红眼泪汪汪地回家。一见母亲病倒,更其哀伤地哭泣起来。继瑛劝妹子:“让妈安静休息两天,煨点汤给她补养身子。不打紧的。”这样,继红一直在家忙活着。
昨天,胡荷花起床了。看见两个姑娘围着自已团团转,很不好意思:“我都好了。继红,你去忙你的,你不比姐姐……”这话让继瑛不受用。自已婚姻固然不幸,还没成废物呢!虽说当的逍遥派,还是尽了一个医务人员的天职。每逢武斗发生,她自告奋勇与同事们去现场,在混战中抢救受伤人员。有次,一块石头从天而降砸得手背鲜血直冒,她拭拭,一声不吭,依然和大伙一道去抬那个被铁矛戳伤的老头子……
六月十二日,桥口汽配厂发生武斗,她诊治王姓壮年工人,询问怎么受伤的?那人告诉道,他是省柴油机厂的,属百万雄师古田联络站。冯世红科长说开会维持秩序,于是,他便跟随来了。王姓工人说:“我不来他们要扣工资。你想想,全家七口人,每月平均一个人只有九元多钱,要是被他们扣了工资,我怎么能生活啊!”
继瑛将这个故事讲给“红医兵”的同事听了。结果,造反派写出大字报“揭露”百万雄师头头如何蒙蔽、胁迫群众参加武斗。志鲲讽刺道:“逍遥派并不逍遥啊!也学着‘革命造谣好’呢!”倒是志鹏说句直话:“我看冯世红那种水平,完全说得出那些话,做得出那种事来。继瑛姐绝不会瞎编。只是,以后说话多留个心眼……”言下之意,她没有头脑。
两边将自已看作什么了啊?想到这里,继瑛深感委屈。但是,她还是毫无怨尤:“继红,妈说得对。你不比姐姐。姐这辈子没指望了。你干你的事业,奔你的前程!”
继红感激地:“姐,你怎能这么说,你是大学毕业生呀,你是外科大夫呀,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党和人民最需要的人才呢!”看着姐姐慰藉地笑了,她才说:“姐,从明天起那就让你一人受累了啊!”继红在家呆不住了。
晚间,继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不知道最近几天发生些什么情况。虽说照料母亲的日子,没忘偷空看街头大字报;担心有些消息遗漏了。况且,毕竟没亲自投入火热斗争。可不能在关键时刻落后啊!
天刚亮她就起床了,背上军书包到楼上同母亲打个招呼,又下来到嫂子房里亲几口熟睡的侄儿方始出门。走出大兴隆巷,继红又踌躇了。她还没决定清楚去哪儿。谁也没有要求她坚守什么岗位,谁也没有分配她什么任务。干革命全靠自觉。最后,她盘算先去民众乐园,那里是武汉三镇斗争最前沿,最激烈,最火热的地方。想到那天把立功骂得狗血淋头。他蔫蔫地,像个做错事的小伢乖乖地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她笑了。母亲的病好了,马上见到心上人了,又要投身伟大的革命运动了。这让她心儿怦怦直跳,亢奋中涌起一丝久违的豪情,急切里夹杂些许不安的激昂,期盼间,想到好多未竟的使命;所有感觉最终交织为欣喜若狂。心情一好,继红才想起几天来没有实实在在吃顿饭,肚子很有点饿呢!
沿街摆有早点摊子。大串连时,继红发现跑了恁多城市,只有武汉的早点花色品种最丰富,价格最便宜。譬如,北京还算什么首都,除了大饼油条馒头包子,几无可言;广州,人人都讲“吃在广州”,说得神乎其神的“炒河”原不过是用油炒了沙河镇出产的粉皮而已!广州人也曾学着做热干面。那面粘糊糊不说,光看白卡卡的芝麻酱就倒了胃口!在武汉,不但有蔡林记热干面,老通城豆皮,四季美汤包,福庆和牛肉粉,孝感糊米酒,仅数油炸类,何止数十上百种?凭这点,她热爱自已家乡,热爱生活,要搞好*!
继红每天过早习惯换着花样。今天,她想了想,终于在街口回民食堂门前坐下。她买了两个牛肉大包,一碗清酒冲蛋。刚坐下,一眼瞅见余慧琳骑辆自行车急匆匆驶来,便喊住她,请她一同吃早点。慧琳在继红面前刹住车,愁容满面地:“不想吃。刚天亮,我爸打电话,说我妈上吐下泻一整宿,只怕要住院。唉,七点半还有篇‘北京来电’也播不成了!噢,继红,你能不能去顶我半天?我看看我妈就回友益街……”
“行!”继红爽快地答应了,瞅瞅回民食堂挂钟:“哟,快七点了。你把自行车让我骑着赶去!”说毕,咕了几口蛋酒,塞给慧琳一个包子;自已嘴里含一个包子,从慧琳手里接过车跨上,一手扶车把,一手往嘴里喂包子,两脚轻快地蹬车,往友益街赶去。
路上行人不多。街边摆满乘凉夜宿的竹床、躺椅、铺板,偶尔传来鼾声、翻身轧出的床板响动声。人们尚在梦中呢!
经过民众乐园,门前冷冷清清,一片寂静;只有几条“抗暴”的标语和“六一七”的挽联丝丝缕缕挂在大楼上随风飘摇。继红一笑,心里想,明天给那人一个惊喜吧!
友益街与京广铁路平行,位于车站路大智路之间。狭窄而繁华。工造总司司令部座落在靠近大智路的友益街面。背后隔墙是家外事单位,左右是商店。这幢大楼原为手工业管理局所在地。日伪时期,据说是日本宪兵队队部。楼高三层,总共三十多间办公室;墙体高大厚实,院落宽敞。腊狗一直在手工业管理局当门卫。文化革命,他造了反,参加了吴炎金的队伍。赶走局里当权派,将大楼辟作工造的总司令部。
狭窄的街道,兵力不易展开;高厚墙体,殊难推倒。可谓易守难攻。因而,汽配、居仁门中学、肉联等为百万雄师赶走的造反派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