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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一批又一批“反革命”*出狱,让他看到希望。栗阳“农民党”的情况他最清楚不过。农民党全系不堪压制凌辱的栗阳地富子女组成,该党主席辛霄汉同他关在一个监号达一年多。入狱第一天,辛霄汉对立言自我介绍:我是号子里值星员。你同我挨一起睡吧。你还没来,监狱长就讲起你,要我劝你好好交待自已罪行,争取从宽处理!立言从眼角瞟他一眼,冷冷一笑,慷慨激昂回答:“我所作所为,全按毛主席战略布署来的,怎么扯上‘罪行’二字!从宽?我进来就没打算出去!想要我出卖灵魂苟且偷生,没门!”这番话说得辛霄汉瞠目结舌。一个因斗殴伤人被捕的知青伸出大拇指称赞道:“我在外面就听说过刘司令大名,果然是块‘亮子’呢!”辛霄汉叹口气,悄声叮嘱:“你的话我不会汇报,以后要注意。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人间地狱啊!”
熟份以后,立言从交谈中,断断续续了解到他的身世和遭遇。辛霄汉父亲是位保长,解放初期枪毙了,母亲丢下他和弟弟改嫁外乡。小哥俩由奶奶拉扯大的。他由叔叔供养到初小毕业就开始劳动,那年不过十岁。从小没穿过一件囫囵衣服,冬天脚趾头露在外面冻得流血结痂。至于吃的东西更不用形容,贫下中农都吃不饱,他一个地主保长儿子会有什么例外?农村里政治运动格外严酷。辛霄汉长到十八岁,每逢运动,作为地主份子捆绑吊打,斗得死去活来。平素,要多做几十个劳动日,理由是贫下中农开会,地富没开会,应将大伙耽搁时间补起来。至于分粮分油分物质更加备受歧视。其他公社的地富子女全是这般待遇。立言在农村搞过四清运动,自然了解。他曾要农村干部把份子和子女区别开来,并说明这是党的政策。他们却回答,如果这样办,份子死光后,不是没有阶级斗争了?后来,立言了解到,不仅农村干部,很多高层领导也是这样办。他们不是不懂政策,惮于“左是认识,右属立场”一说,宁左勿右。在生不如死的情势下,辛霄汉同几个地富子女商量,干脆拉个组织造反!于是,成立了“农民党”,辛霄汉被选为主席,其余各人封为各部部长,计划联络扩充人员,抢军火库,炸铁路桥……听到这里,立言讥笑道:“你们白日做梦。图嘴巴快活,自已说得自已开心!”辛霄汉摇头应道:“不是,是球?!本来三年自然灾害缓解便宣布解散,不搞了。后来我们里面的瞎子偷南瓜被捉住,吊起打得受不住,为立功抵罪,把这事也讲了。一个晚上捉光。我关在这里五年了啊!”诉说到五年里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叹口气,讲,三十六年没走过一次好运!忽地眼一亮,修正道,还是走过运。有天下工,我和一个乡亲背锹走到水渠边,听见泼拉泼拉水响。仔细瞅瞅,瞧见傍岸浅水处有条大草鱼挣扎着,必定是放水时游到渠里回不去水库了。我用锹兜起往岸上一掀将它抓住。乖乖,足足有两尺长啊!我分了一半乡亲,硬同奶奶弟弟吃了两天呀!……三十六年悲苦人生,区区一条十来斤草鱼竟视作他最大也是唯一的亮点,津津乐道。立言听来又好笑又辛酸,戏谑道:“鱼是鬼变的,捡鱼要背时的啊!”辛霄汉吐口唾沫,仿佛去掉晦气:“不是,是球!我就在那年抓的嘛!”说毕,问立言:“刘老师,你文化高,懂政策,你看,我会判多重?”立言沉吟不语。他看出辛霄汉真心悔罪,真诚改造,一贯表现老实。每次外劳总派他出工。有时竟让他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单独出差,立言曾试探道,你没想到逃跑?他回答,跑什么啊,哪里不是干活吃饭?哪怕判上无期,能保住葫芦瓢,我也高兴。听说劳改队管饱饭。农村有句话:劳改队,劳改对,劳改就对了。劳改队里生活比社员还强呢!要准娶老婆,我们生产队的社员只怕都想去啊!类似话语,其他几个来自农村囚犯也说过。农民对生活要求如此之低,真让人震惊。然而,辛霄汉最终被处决。他的尸首无人认领,头颅让人割走烧成灰做药方子……而今,羁押七新生的农民党成员被认定属思想认识,悉数教育释放。如果晚两年,辛霄汉不也*回家么?既然名副其实的反革命组织*,他刘立言响应共产党号召参加运动,凭什么关起不放?自到劳改场所,立言一直没停止申诉。但是,效果不明显。现在根据新形势,他调整思路,重新拟稿。别人休息时,玩耍嬉闹,他则专心致志用复写纸复写申诉。每次一发就是十几封信:*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全国人大、全国政协、最高人民法院、*、省委、省政府、省高法、省教育厅……直至地区相应各部门。他称这是“喀秋莎”,多弹头导弹,若有一发命中就会见效。
这次,申诉书寄出不到两个月有了回音。栗阳法院作出改判,原判决书上洋洋数千言判词,什么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敬爱的周总理、英明领袖华主席,篡党夺权之类莫须有罪名全删掉了,只指控刘立言“伪造印章罪”,刑期改为七年。结果教立言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已确乎把握*冤假错案的精神;忧的是,栗阳当权派和刘明才等人虽挡不住落实政策潮流,还要千方百计抓住他不放。这次改判词虽只数十字,事实确凿,简直像压在孙猴子身上的五行山,万难翻动啊!开始,立言真有点发懵。反复研读新颁布的刑法、刑事诉讼法后,他有了底气,根据栗阳法院指控,针锋相对写出申诉。
原来,粉碎四人帮不久,立言被目为帮派骨干受到栗阳追捕。接着,华国锋点了他的名,公安部又两次发出通缉令全国通缉他。他东躲西藏之际邂逅邵为群。湖南妹子说,你什么证件也没有,碰上清查怎么过关?说毕,要他买来钢板、蜡纸、圆规、印色油,在一位战友家制作出一份“证明”。当年,没实行身份证,除了工作证、介绍信,手写的“证明”加盖公章也管用。立言瞧邵为群将刻好“栗阳县二中革命委员会”印章的蜡纸复在证明信上,而后用棉花醮上印色油往蜡纸涂抹一阵,揭开时,一枚鲜红公章盖上了!立言反复审视,的确做得像。小心翼翼揣在怀里,仿佛是道灵验的护身符。不想,芦席街被捕让搜出来。立言自然不肯揭发邵为群,一口承认系自已所为。
这次申诉他说出真相。反正邵为群已病死栗阳看守所,谈不上连累她。接着,又从法律上进行严格论证,辩白自已无罪。
第一次改判前,立言分别在运坯组、码窑组、出窑组干过。运坯是将风干的砖坯运到轮窑口前备用,算是最轻活路;码窑则是将砖坯码在清除好的窑洞中待烧,往往看得见前面燃烧的窑火追赶扑面而来。至于出窑更苦不堪言:刚烧过的窑火将窑壁烤得通红,待出的砖瓦如同浇注成形的铁块泛着桔红,犯人常常拿起砖块点烟吃。出砖瓦时,即使戴上厚厚橡皮套子,手掌也烫得钻心地疼痛;时间长了,烫成厚茧皮方始麻木。码窑、出窑一年四季上身赤膊下身只穿短裤,蹬双橡胶鞋。浑身披层窑灰,形同泥塑,唯有眼睛眨动,开口说话方知是个活物。硬币大雪花飘落身上腾起一阵热气!夏天虽有直径一米的风扇送风,不时有人犯昏厥倒毙……整个窑洞比但丁描述的炼狱有过之无不及!然而,立言挺过来了。他倒不是干部表扬的“认罪服法”缘故,是在体验孟子“天降大任于斯人”之说。
上世纪末叶的中国很有趣,走到那里也有“革”与“保”的认同感。一个曾是造反派的管教干部同情刘立言,鉴于他良好表现,向总厂举荐刘立言任总厂保管员一职。劳改场所,各中队有保管员负责犯人物品、现金保管,登记购买犯人日用品,兼顾文化宣传,因而可自由出入。属高等人犯。总厂保管权力更大,放电影、出墙报、管图书,包括领取现金购买图书文具物什,甚至可在外面过夜。因此,不仅犯人要讨好总厂保管,有时看守员想弄个灯泡电线什么的,干部要借本好看小说,都得给立言奉上一支好烟。
总厂第一把手、教导员彭宪法,四十来岁,高个子,瘦削脸,戴深度眼镜,走路总昂着头,胳肢下夹本书,一付目空一切的派头。没到保管室之前,立言常同犯人暗暗讽刺道:“这热的天,老是装知识分子夹上本本,又不怕长痱子!”彭教导员为8201团政委转业,喜好书法诗画。他欣赏立言的柳体行楷和文笔,常到保管室同立言闲聊。立言知道8201支保,说话谨小慎微。岂料,有天彭教导员说:“像你这样,在国外叫‘不同政见者’,哪能判刑!我从没把你当犯人看,”说时,往立言床上一靠,掏出烟丢给他:“呶,这是才出的‘白鹤’,抽!”立言要给彭教导员点烟,他摇摇手,打燃火机径自吸上,喷口烟说:“你上次买的罗曼罗兰和雨果的几套书好。我喜欢。可是全厂有几个能读懂?同他们那些人没话谈。包括好多管教干部,我都懒理。对牛弹琴!”立言看出眼前干部的孤傲耿直,但,不便接茬,只是笑笑,奉承道:“彭教导员,你一笔字真是龙飞凤舞!”彭教导员摇头回答:“我没临过帖。不像你写出来有体有底蕴。一看就知是受过严格训练。你的诗也不错嘛,平白如话却又耐咀嚼!人才呀,人才,可惜了。不过,我相信你的问题迟早会解决的!”这段话让立言大为感动也大受鼓舞。从此,立言对彭教导员满怀敬意。
每天到保管室找立言的是总厂张干事。他有个十六岁读初二的女儿,小姑娘相貌虽漂亮,几何代数一直很差劲。张干事早中晚一日三次叫立言去家里辅导,说:“我看你是*才将女儿交给你,要是刑事犯还不敢。好好教她,我不会亏待你的!”第一天,立言出了几道题目让女孩子做,看了看,心中有了底。每天要她自已先看书,而后再讲解课文,再做作业,最后结合课文批改作业。抓住新课的同时,联系知识点补上前面功课。他这特殊教学法居然大见成效。仅大半年,小姑娘上去了,成为年级前十名!
一日,立言从张干事家辅导完女学生回监号。半路,有人在后面大声叫道:“刘立言!”他回过头看看,身后站着两名管教干部。男的一身绿军装,女的一身警蓝服,长相都不错,二十六七岁模样。瞧立言愣怔着,男干部走上前,半笑不笑问道:“刘立言,你不认识了?瞿新虎啊!”立言这才想起,是栗阳二中学生,高二(二)班团支书,在朝阳长征队时同他很相与。瞿新虎会来事,长征途中,有时连洗脚水也帮立言打上。长征回校,瞿新虎参加保守组织大联合,两人关系仍很好。7?20以后,瞿新虎挨斗,立言没少保护他。后来,瞿新虎参军了。想是复员在此当上干部。看表情、听口气,瞿新虎不会认他这个老师,于是,立言也半笑不笑地“唔”一声作回答。瞿新虎走上前指指点点打着官腔:“当时劝你不要闹,不听,偏要闹!好好改造,认罪服法啊!”立言冷冷地打量昔日学生一眼,毫不含糊地讲道:“我正在进行申诉!”瞿新虎听这一说,喊叫起来:“到现在还没死心?!”立言尚未回答,女警察接腔:“申诉是他的合法权利嘛!”说着,朝立言善意地微微一笑。瞿新虎显得有些尴尬,“唔”一声。立言懒同他扯淡,推说得回保管室干活,快步离去。
有天,立言到厂部财会室结账,一位年轻女警察笑着问:“听说你还是个大学生呐!”立言觉得面熟却又不认识。苏会计介绍,是新调来的洪干事。女警察说:“刘立言,那天我和瞿新虎同你说过一阵话呢!”苏会计补充介绍,洪干事是翟干事爱人。立言哦哦地应付几声。洪干事问:“你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小说吗?几时我去挑几本!”苏会计拦阻道:“刘队长不许女的进监号。”洪干事不屑地:“别人不许进,总厂干部还不能进?”立言说:“我给你挑几本送来就是,监号里气味可难闻!”洪干事说:“这两天加班赶报表,过些时再说。”
晚饭后,电工找立言领灯泡电线,并要他同去会计室帮忙扶梯子检修电灯线路。
会计室一片漆黑。苏会计和洪干事急得连声叫苦:“本来时间紧,忙不赢,这下又不知耽搁多久!”立言帮忙打手电、扶梯子。折腾半晌,原不过是室内、门口的灯泡同时烧了,并非线路有问题。电工换好屋内灯泡,又换了门口灯泡,这才推闸。蓦然一亮间,站在门口的立言发现洪干事正出神盯着他,两人眼光碰上的瞬间,伊的脸颊飞起一片绯红……
隔了几天,立言在洪干事手上领了现金准备上街买东西。洪干事说:“刘立言,今天我没什么事,去你那里找些书看看!”立言只得前面带路,喊开大铁门随洪干事进监号。
进铁门,左右各有三排监号,当中是片大广场,广场尽头有座土台子。土台子后面有座两层楼楼房。楼房上面为室内大会场,楼下,一边是总厂杂物间,一边是百余平方米的保管室。立言独个住偌大房间,除了箱子、书架,有张木板搭的大台子可供写写画画。靠墙角,支有立言的单人床铺,十分空荡。北面、东面墙壁有八扇大窗户,很是亮堂。
立言打开门,请洪干事进屋,问她想找什么书看?女警察迟迟疑疑进了门,并不去坐立言端给的板凳;背起双手,靠着门边墙壁,低垂头儿,一声不吭。简直像初恋少女的羞涩神态……立言一阵慌乱,下意识环顾窗户,问:“洪干事,你看,是你自已在书架上找,还是我帮你挑?”女警察撩撩云鬓,笑笑:“刘老师,你的情况我听人常提起。那天瞿新虎对你的态度和言语,千万别见怪。他就是那种夹生货!”立言回答,没什么。身份不同嘛!说毕又问她找什么书。洪干事似乎对书并不感兴趣,用埋怨丈夫口气絮絮叨叨倾诉自已身世:“要不是我父亲在揭批查中受审,刘跛子趁机给他姨侄做媒,我才不会嫁给这种势利小人!”立言明白,刘跛子是指他原所在三中队刘队长。据说,刘队长是游击队出身,也有人说,是土匪“倒坛队”出身,枪弹打跛腿。后为共产党收编,以“老革命”自居。刘队长没文化,最恨有文化的人。瞅人讲话时,大约要调整两条腿长差距,总是歪着头斜着眼,表情凶狠,教人十分害怕。在三中队,刘跛子常无缘无故训斥立言。调到厂部保管室,立言已不属他管,他仍每每踅来找岔子。有段时间,立言很烦犯人窥看动静,缠他外出买酒等违禁物,用白纸将窗户糊了。刘跛子发现后,狠狠训他一顿:“犯人要时刻接受监督,监号里晚上不许关灯,窗户不许糊纸,你忘了吗?”立言只得把窗纸全撕掉。他真担心此刻刘跛子蹿来撞上。因而,嘴里应答洪干事问话,头却不断回过去瞟窗户。突然,他发现北面窗户紧贴着一张歪斜的脸,一双眼白多于眼球的眼睛阴险地盯着屋内。不由打个寒噤,低声说:“刘队长来了!”洪干事皱眉说道:“行,你给我把《啼笑因缘》和《唐诗三百首》找来吧!”立言刚将两本书递给女警察,随着“笃笃笃”脚步声,刘队长推开门,先凶恶地盯一眼立言,再才装出笑容向侄媳妇打招呼:“噫,洪干事呐,来保管室有什么事吗?”刘跛子瞧女警察只是拍拍手上的书作答,以为立言不知他俩关系,打着官腔:“以后洪干事想要什么,只需写条子进来,你赶快帮忙办。怎么还要她亲自动步?!”洪干事说,是我自已要来找的。以后还要来找书看的!说毕,瞅也不瞅刘跛子,径直去了……
星期一上午,彭宪法来保管室传唤立言。这让他很纳闷,第一把手亲自出面,非同小可。未必刘跛子搞鬼?自已没做什么呀!到接待室,立言才知道,襄樊市中法来了一黑一白两个大胖子,是两位庭长。黑胖子向他宣读改判。改判书认为,刘立言伪造印章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但量刑偏重。今改刑期七年为四年,云云。念完判决书,黑胖子笑着问立言有没有意见?一脸准备接受感恩荷德的表情。立言懂得这算“就汤下面”:还有一个多月,他就坐满四年牢狱。于是,顺水推舟改七年刑期为四年,欺上压下。对上而言,总算落实政策;对下而言,哄得当事人不再纠缠。立言看透这套鬼把戏,鄙夷地一笑,说出自已理由:“其实,那张‘证明’不是我做的。当时揭批查阵势怪吓人,我怕回栗阳保不住命,只好四处躲藏。邵为群担心遇上查夜过不了关,帮我做份到武汉医病的证明。后来栗阳法院加给那么多十恶不赦的罪名,我心想,打破头不怕扇子扇。况且,别人一番好意帮忙做张‘证明’我还揭发人家?出于江湖义气,承认是自已伪造的。你们现在慎重其事宣判,就不得不澄清了……”黑胖子打断道:“这样就难说了。你当时承认了,现在又否定,两人的事谁弄得清呢!”立言料定他们会如此反驳,继续申辩:“好,就算‘证明’是我做的。一没搞政治诈骗,二没搞经济诈骗,用都没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