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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动已经取消了。”
“你单方面取消的?”
“我有几个胆子敢违抗军令!”郭骑云终于反击了,他盯着明台的眼睛说,“我们整个小组都得到了蛰伏的命令,只有组座,他,他不肯听。”
“听上去像是他咎由自取。”明台的口风松下来。
“事有出入。”郭骑云说。
“出入得很离奇。”明台补充了一句。
“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都已经由宁站长结案呈文了,长官。”他顿了一下,说,“明少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直接去问宁站长,也可以调阅前组长的生前文件。”
明台点点头,他不打算勉强下属了。
他从餐桌底下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包装得很精美的礼盒,他示意郭骑云打开。
“这是什么?”郭骑云一头雾水。
“礼物。”明台说,“我初来乍到,选了一份礼物送给郭副官,将来要是我身处危难之地,我希望郭副官你,不离不弃,身在左右。我可不愿意像‘毒蜂’一样,孤军奋战。”他把礼盒朝前一推。
郭骑云被面前这个时而锋芒毕露,时而不靠谱、不着调的少爷弄得啼笑皆非。他把盒子拿到手上,甫一打开,赫然一惊,啪地关紧盒盖——里面是一支枪。
“你背后的一桌,有三名男子,是你今天猎杀的目标。枪里只有七发子弹,记住了,最好能枪枪毙命。”明台不动声色地说。
郭骑云完全没有想到明台居然会在第一次见面就安排自己杀人。他说:“您有行动,应该事先通知我,大家一起制订行动方案。您这样,太草率了。我们之间应该有一个合作的磨合期。明少,我建议……”
“我跟你之间的合作没有过渡期,唯一的过渡就是‘行动’。我希望我们在行动中彼此加深了解,达成共识和统一。”明台在血火中磨砺生成了刚毅且果决的性格。他看看手表,说:“两分钟后,你就站起来开枪。记住了,七发子弹必须解决三个人。别打光了,如果走不了,留一枪给自己。行动后,你从正门出去,如能顺利脱身,两天后,我们在迈尔西爱路碰头。现在对表。”
长官下令,必须服从。郭骑云对表,说:“八点十二分。”
“好。”明台也在对表,“八点十四分,行动。”
“是,明少。”
明台站起来,走向狭长而又明亮的餐厅走廊。
于曼丽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嘴上叼着一支烟,手叉在腰上,脖子向上扬着,眼睛透着猫一样的光,迈着倦舞阑珊的醉步走到走廊的一幅油画前,她斜倚着油画,优雅地吐着烟圈,修长且猩红的指甲盖泛着晕红的光彩,说不出的绚丽明媚,引得走廊上站在贵宾包间门口的三名保镖色迷迷地看她。
明台从她身后走来,扶着她的腰,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有时候,穿旗袍的女人不一定要多高贵,主要是看穿的人有没有水蛇腰。”他伸手从她嘴里夹过香烟,自己吸上一口。
过道上有几名保镖用艳羡的目光看着明台。
“你太引人注目了。”明台对于曼丽说。
“我已经相当收敛了。”
“你越收敛,越是风情万种。”
“谢谢!我就当是赞美了。”于曼丽微笑。
二人甜蜜地在走廊上亲吻,明台的眼睛落在手表上,他的嘴咬在于曼丽耳畔,一声“行动”。于曼丽的手摸到他的口袋里,拿出一把枪来,对准过道上的保镖就是一枪。
与此同时,餐厅大堂里枪声骤响,一片尖叫。
郭骑云开枪打死后桌三人后,径直朝前直奔,冲出餐馆的玻璃大门,大堂里许多食客乱哄哄的,亡命似的朝外奔跑。郭骑云很快融入其中。
过道上,明台、于曼丽双枪联手,弹无虚发,保镖们来不及反应,纷纷倒在血泊中。二人瞬间冲进贵宾包间。明台、于曼丽枪枪夺命,打死包间内两名女子、三名男士,唯独留下一个浑身颤抖的汪芙蕖。
一堆肥肉一样的他哆哆嗦嗦,明台的枪口抵住了这个脸色惨白的汉奸额头,汪芙蕖显然认出了明台,他的嘴在抽搐,脸已经被吓得变形了。
明台铿锵有力地说了一句:“这是我送给汪曼春的第一份礼物!”
子弹打穿了汪芙蕖的头颅,污血四溅。
枪响人亡。
明台、于曼丽同时补枪,汪芙蕖等人横尸当场,血流成河。
“走!”
明台携于曼丽从餐厅后门从容撤退。撤退时,于曼丽向身后投掷了一颗手雷,轰的一声,硝烟密布。
郭骑云一路向西疾行,沿途他将手枪投掷到一个特定邮筒中。
整个刺杀汪芙蕖的行动,以无人伤亡的前提,完美收场。
76号的刑讯室里,一片阴暗,潮湿。一股股霉味夹着腐肉的臭味扑面而来。有人拉开地下室的铁门放明楼进去。
明楼借着微弱的光线,掏出湘绣丝帕,捂住口鼻,慢慢地走下台阶。
他听见了一个泼妇般的凶残号叫。
“你去死吧!去死吧!杂碎!”
汪曼春用力、使劲地用军靴踩着一名受刑者的脸部,受刑者的嘴巴、鼻子一片血污,伴随着一声声惨烈的叫喊,受刑者在血污间抽搐,双手痉挛。汪曼春拔出手枪来,异常残忍地、枪枪打在受刑者的肺上,受刑者的肺部一片血洞,被打成了窟窿。
受刑者终于解脱了酷刑。
明楼甫一进来,就目睹了汪曼春的杀人手段,冰冷的水池里漂浮着一具年轻女性的裸尸。
明楼眼前一片漆黑。他觉得自己到刑讯室来看看汪曼春的工作状态是来对了!
看到眼前的一切,汪曼春三个字彻底化为刽子手的符号。残忍、恶毒、凶暴,杀人的机器。
他从“恋爱”到“放弃”,从“放弃”到选择“利用”,整个过程曾经充满矛盾、自责、自惭。但是,从今日起,他再也不用背负任何道德上的歉意和爱情上的愧疚了。
因为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畜生,而不是人。
一个清晰的杀人镜头、一具漂浮的裸体女尸,无声的控诉,足以摧毁一千次汪曼春娇羞的回眸,一万回珠泪盈盈。
明楼站在刑讯室的中间,静得逼人。他的突然出现,让汪曼春一时心慌意乱,有些手足无措。
她希望,他永远只看到自己的美好,而不是凶恶和残忍。
汪曼春清晰地看到明楼眼中掠过的一丝厌恶的眼神,仿佛自己的心口受到尖锐利器的撞击,她慌忙把手枪插回枪套,把双手放到背后,好像自己手上沾了血似的,军靴也很快从尸体的脸上挪了下来。
难怪明楼要厌恶她,她想。
她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和工作状态同样深恶痛绝。她很无奈。
明楼发现了她的惊慌,他咳嗽了一声,问:“他们是什么人?军统,中统,还是共产党?骨头这么硬。”他把手帕揣回口袋里。
“他们什么都不是!”汪曼春很颜废。
明楼很不解。
“我们监测到了敌台方向,精心策划了围捕,谁知这个电台一夜之间神秘消失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信号也停止了。我们只抓到了这家的房东,就是他们把房子租给抗日分子的。我想从他们口里挖出一点资料,比如,租房人的特征,男人还是女人,跟什么人来往,指望查到蛛丝马迹好顺藤摸瓜。”
“想法很好。房东不肯合作,是吗?”
“是。真是见了鬼了。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妇,就是不合作,不开口。”汪曼春忽然叹了口气,说,“我性子太急了,昨晚弄死了他女人……罪不至死吧,我没控制好情绪。”
“一切拥有生杀大权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滥用权力。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我能理解,能理解。”明楼拍了拍汪曼春的手背,有如安抚对方的情绪。
“师哥,你是特意来看我的?”汪曼春问。
“是啊,今天是除夕。我知道你的习惯,凡除夕夜都是不肯回家的,我叫阿诚给你在‘绿波廊’点了草头圈子和红烧肉,浓油赤酱的,都是你平素最爱吃的。我都事先替你品尝了一口,味道好极了。我和阿诚巴巴地给你送来。听人说,你一直忙着工作,我就下来看看你。”
“师哥。”汪曼春眼圈一红,“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我爱吃什么也只有你记得。这个世上,没人再记得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
“嘿,大过年的,不许哭!”明楼笑起来,“这里的空气太污浊了,我们上去吧,吃完晚饭,还能出门散散步。”
她红着眼睛,点了点头,他就殷勤地拉了她的手,一前一后,—高一低,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阴森森的黑牢里走出来。
铁门重重地关上了。
铁门外是荷枪实弹的卫兵。
他们从狭长的走廊走到高洋房外,西花棚下,那里一座两间的楼房就是汪曼春主管的电讯室。
西花棚的院子里月光幽静,弹痕累累的墙从明楼眼底划过,提示着这里随时随地都在杀人,有的时候是有目的地杀人,也有的时候是发泄郁闷而滥杀平民,这就是76号的铁律。杀人掩饰胆怯,杀人树立生存的信心。
一日不杀人,他们就惶惶不可终日,心戚戚犹如末日。
明楼的脊背上仿佛有冰冷的刀锋划过,心底泛起一阵寒栗,他推了推鼻梁上挂着的金丝眼镜,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汪曼春的手。
汪曼春感觉他有什么深意,在月光下对他嫣然一笑。
两个不同道路上的人,形影不离地走在一条路上。
阿诚远远地跑过来,告诉他们,在小餐厅替他们布置好了晚餐。但是,汪曼春执意要回自己的办公室吃,明楼也就遂她意了,叫阿诚把饭菜都布置到汪处的办公室去。
阿诚应声,立马就去办了。
青色的晚烟中,雪花凌乱地飞舞着,一个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地走在大街上,走向自己的目的地,自己曾经拥有过的、曾经温暖的“家”。
黎叔回来了。
他孤单一人。正如二十年前地下党联络站暴露,他被迫离开上海时一模一样。
黎叔只是他的代号,他是中共地下党“働奸”小组的组长,程锦云的上线,也是策划爆破“樱花号”专列的主要领导者。
他从江西到香港,在香港接到一批由上海地下党提供的药品,运往“第二战区”新四军的指挥部,再由新四军护送,穿越封锁线,安全抵达上海。
上海依旧是繁华的,尽管人们把它称之为“畸形”的繁华。
一路铺就的电轨,裸身的电线杆,巨型的明星海报,小汽车、洋车、自行车交汇在街面上。黎叔在一片灯火的逆流中行进,他看见百货商店的大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一个漂亮的婴儿手推车,他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状的凄楚和悲凉。
对面有行人与他擦肩而过,是一家三口,甜蜜地从黎叔视线里划过,黎叔默默地转过身去,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
走过几条街,黎叔走进一个很小的弄堂,一座石库门里有一幢三层楼高的洋房,黎叔沿着路灯,走上阶梯。
他推开大门,沿着楼梯走上去。
有住户从楼上下来,从他身边走过时,回头看他,他就回敬一个点头。
“你就是新搬来的王先生吧?”
“是。”黎叔说。
“我住你楼下。”住户说。
“好,以后就是邻居了,多关照。”
黎叔踏上了小阁楼,他仿佛听到一阵簌簌声,像树叶落在窗户上,又像是有人在擦拭晾衣竿。他感觉到一丝亲切,一点儿细微的家常声音,都会勾起黎叔的怀想。
他又回到了旧家门前。
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门口出现的就是妻子美丽的笑容和儿子稚嫩的笑声;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就能看见屋子里的婴儿摇床,闻到一桌子野菜香味;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就有一种紧迫感,一种责任感,一种使命感。
“快走娟子,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赶快转移。”
“娟子,你带着电台先撤,我掩护你。”
“娟子,生日快乐!”
“娟子,我想念你和儿子!时时刻刻都在想!”
黎叔乐抑不住内心的冲动,他心中一阵热,猛地推开了门,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剩下空桌椅和满目灰尘,黎叔手中的箱子落了地。
他终于面对现实。
他真实地感觉到妻子和儿子都已经离开自己了。
妻,已经不在了,不在尘世好多年了。
儿子,不知在何处成长,他现在应该有二十三岁了吧。
太痛苦了。这种刺骨的疼痛让黎叔难以忍受。他也想封存起所有的痛苦,祷求上苍,让自己忘了娟子,忘了孩子,甚至忘了自己在上海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美满温馨的家!可是,做不到,自己做不到。
楼外烟花绽放,爆竹声声。空气里弥散出的喜气恰恰勾起黎叔心中积攒了二十年的思念和悲情。
他的耳朵里像走马灯一样回放着儿子咯咯的笑声和妻子温柔的笑靥。
黎叔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亲爱的儿子,你在哪里?他泪眼仰望着空洞洞的楼顶,喃喃自语,儿子,爸爸回家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他在心底问自己,问苍天,问冥冥。
法租界一座教堂门口,灯火辉煌石板路前,有洋车不停地碾过,月光淡淡地照着,雪花静静地飘着,唱诗班优美的合唱声若隐若现,于曼丽和明台一路开心地跑来。
于曼丽高举着双臂环抱雪花,兴奋地叫着。
“开张大吉!”她笑得很美艳,“开张大吉!”
于曼丽在明台身边跑过来,绕过去,飞舞着裘皮披肩,飞舞着亮色精致的手提包。
“今晚上开张大吉,预示明年生意兴隆。明少,打赏小女子几两纹银,小女子好去烫发美容看电影大世界追星跑马场赛马下赌场买股票附带送你春宵一夜,香吻百回。”于曼丽不带标点符号、一气呵成地说出一串“愿望”来。
“赏你三分清风,一轮明月;至于春宵香吻,你就欠着吧,本少爷生意刚刚开张,还须运筹帷幄,有所期待,有所不待。”
“明少,分明是个吝啬鬼。”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明台虚晃一枪,绕回来。
“明少,今晚打算在哪里过夜?”于曼丽问。
“嗯,在预订的香巢。”明台仰着清俊的眉目,绷住了脸,忍着笑意。
“明少,你有几座销金窟?”于曼丽也仰着脸笑。
“狡兔三窟。”他朗声大笑起来。
此刻,教堂的钟声响起。
“这是天堂的钟声,我们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于曼丽说,“也就是通往爱的道路上。”
“上帝爱你,天主保佑你!”明台说。
“你呢?”
“我怎么?”
“你就是我的上帝!”于曼丽说,“明少,我是你羽翼下的天使。”
明台温煦地笑着。
街灯灿烂,雪景如画。
飞雪漫天中二人互道晚安,然后踩着薄薄的积雪分道扬镳。明台刚刚走过街面,于曼丽两手做成喇叭状在对面大声喊了一句:“过年好!”
一片烟花爆竹声。
明台也学她,两手做成喇叭状,回道:“新年快乐!”
“生意兴隆!”
“财源滚滚!”
“明少吉祥!”
“天使如意!”
他们就这样隔着街,不停地、开心地、真诚地喊着祝福彼此的话,渐行渐远,直至双方都消融在茫茫雪花世界。
雪地里,有一把很大的黄色伞撑着,街灯下,一口大铁锅里热气腾腾地翻炒着栗子。棕色的栗子和无数黑糊糊的石子被一个大铁茫子来回翻动。刷、刷、刷……有节奏地把一股股栗子诱人的酥软香飘送到小巷深处。
香气和热气,勾引行人留驻,掏腰包。
明台从小巷里走出来,被温暖香甜的气息所吸引,忽然,他看到一个修长的背影,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老板,称半斤吧。”
“小姐,半斤也要一块六角的。不如你买一斤,我收你三块钱。”小贩说。
明台走过去,和那女子肩并肩,说:“来一斤,我请客。”程锦云一回眸,看见明台,她有些惊异,不仅惊异,明台感觉是一种藏在惊异里的惊喜。
“小……”程锦云没有叫他小野君,而是称呼他为,“筱先生。”
“惠小姐。”明台回称了一句。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碰面了。”锦云表现得很大方,仪态端庄。
“是啊,我和你还真的很有缘。”明台无意中吐出一句真心话,想收回又已经迟了一步,他的手轻轻蜷起来,搁在双唇上,伪装咳嗽,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去偷窥她。
“真的很有缘。”这一句很淡却很悦耳。程锦云不但不介意、反而有意无意地重复着他的话。
明台很难得地一下子变成个腼腆的大男孩。
他从她的眼里蓦然看到一种久违的亲和美好,看到了双方奇妙的缘分,看到了邂逅相逢的亲切。
锦云面色红润,敏锐的双眼不留痕迹地扫过明台的眼底,却也了了分明。
小贩知道二人认识,用一个纸袋装了热乎乎的糖炒栗子递给锦云,明台从口袋里摸出三块钱的法币。
“谢谢。”锦云说。
“为美丽的小姐付账,是缘分也是荣幸。”明台明显在讨好。
锦云却认为他很可爱。
她在街灯下,把手伸进热乎乎的纸袋,摸出一颗栗子来,用指甲掐了皮,剥壳除膜,轻轻地掠取了柔腻香甜的栗子肉,托在柔柔如玉的掌心,递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