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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血与火,生与死,去与不去的抉择。
明台有灵敏的嗅觉,他知道可能有去无回,但是,自己不去,王天风就得去。任务就是任务,命令就是命令。他怀疑过王天风,可是,他自己又不愿意怀疑王天风。他矛盾到了极点,痛苦到了极致。
啪的一声,王天风把一个行李包扔在台面上,他当着明台的面拉开行李包的拉链,取出一包炸药,他说:“我去!”
明台想都没想,迅速地伸手压住了王天风取炸药的手,说:“如果我今晚回不来,老师您一定记得给我们多烧点纸钱。”
“要不要去见见你的未婚妻?我看得出来,你们很恩爱。”
“只可惜,我的命属于国家,您教导我的话,明台永记在心。”
“这是一场极端残酷的生死考验,没人支援,没人掩护,没人‘摆渡’,你记住,你是一头离群之狼,但是,你绝对不是孤军奋战。”王天风的眼眶有些湿润,脸上露出一种神秘莫测的表情。明台什么也不说了,他动作娴熟地把炸药捆在了身上,穿上外套。走到门口,忽然回头,问王天风:“丧钟为谁而鸣?”
“为敌人!也为我们!”王天风答。
乱坟岗上,磷光闪烁,荒草萋萋,尸骨横陈。阴冷的月光下,一片幽静,明台在七零八落的尸体堆里找到了于曼丽。
于曼丽一丝不挂地躺在泥土上,她的头发里、身体里残留的气味,让明台感觉到她曾经有过的笑靥和温柔的女人气息。
她的喉管被锋利的刀给切开了,身体的私密处也遭遇到同样的厄运。
“汪曼春,你个王八蛋!”明台的眼睛里喷着血,他恶毒地诅咒着,他知道自己完蛋了。因为于曼丽的尸体已经被肆意地分割了,情报已经落到了76号的手里,他们无非就是等着他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既然走不了,索性他就在坟场里捡起一把铁嫩,开始用力地挖土,他要在汪曼春收网前埋葬同伴的尸体。
忽然,乱坟岗上一片火星闪烁。几束火把、大号的手电筒聚齐了所有的光亮,照射在明台的身上和脸上。军犬狂吠,皮靴声、尖厉的吼叫声包围了整个乱坟岗。
“原来是你!”汪曼春的脸上露出几乎不可置信的目光,“你这只‘毒蝎’!害虫!人渣!终于被我逮住了!原形毕露了!”
“汪曼春,你摆了这么大一个场子来欢迎我,我不来,你岂不是会很失望?”明台眼光嚣张,气盖云天地把手中铁锹往黄土堆上一插,说,“我今天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他当众解开上衣扣,露出捆在身上的炸弹,特务们一声惊呼,齐齐往后退去。
明台脱下外套,俯身将于曼丽包裹起来,把她平放在一个小坑里。然后,开始铲土覆盖于曼丽的尸体,黄土纷纷散落在半空中,又纷纷落下。
“明台,放弃吧。”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明台的耳膜,明台打了一个冷战,这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也是他最不愿意承认和看到的敌对场面!
果然,自己的嗅觉没有错,内鬼就是王天风。
王天风站在汪曼春身边,他很颓废,很压抑,不再是威严训道的模样。他说:“我给你的炸弹是假的。放弃吧,明台。”
真相一旦浮出水面,带给明台的是激愤所致的绝望。明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笑声刻薄,笑声尖锐。
“你!是你!原来真是你!你竟然害我!为什么不直接动手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叛国?”明台身体内一股气血膨胀,“没人支援,没人掩护,没人‘摆渡’,你他妈的王八蛋,你怎么忘了告诉我,有人出卖!而这个出卖我们的人,就是你自己!”
明台抬手提枪就打,王天风眼疾手快,先开一枪,明台的枪被打落,手腕处鲜血直喷,76号特务一拥而上。
“你怎么可以出卖我!你这叛徒!”明台怒吼,“我他妈的真该死!我为什么杀不了你!我应该一枪就毙了你!”
“因为我是你的老师,你赢不了我。”王天风收起枪,“你是我正式送给76号的第一份有分量的大礼。我并不想叛国,是戴笠逼我的!他眼里根本就没有兄弟,只有一群狗!他们上层走私谋利,一样勾结新政府。我们呢?为他们卖命。我的把兄弟宁海雨,因为失了一批货,被枪决了!你知道吗?戴笠以分权为重心,把我们当成蝼蚁,他想怎么踩就怎么踩!一旦违背了他的命令,马上就会变成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予以清除!放弃吧明台,你跟着我干,跟着新政府,一定大有前途。”
“我真是瞎了眼了!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教我做人的人竟然是‘鬼’!”明台吼叫起来,“这里躺着于曼丽,躺着一个烟花女子,就是你口中常说的婊子!她死了!马革裹尸!壮烈殉国!你在她面前跟我谈分权、谋利,跟我说放弃,叛国!你这个婊子都不如的东西!”
“明台!”汪曼春想制止。
“你住口!”明台指着汪曼春,说,“这是我跟他的一笔血债!”
“你不要一错再错!”汪曼春吼叫。
“明台,你别傻了。你有什么啊?你就想‘苍蝇撼大象’。你除了一腔热血,你还有什么?明台,别傻了!”
“我们的的确确只存一腔热血,因为满目河山都被你们给弄丢了,毁了!我们的热血不会白流,永远也不会被罪恶、被侵略者打垮。我们的一腔热血是火,是燃烧的烈火!浇不息、扑不灭!过去是一腔热血,被出卖后依旧是一腔热血,将来刑场上还是铁骨铮铮的一腔热血!”
明台整个人亢奋起来,继续大声痛斥:“你们怕死的尽管怕死、贪腐的尽管贪腐、恋权的尽管恋权,出卖灵魂的尽管出卖灵魂!国家不会因为你们而摧毁、瓦解、衰亡,就因为,还有我们的一腔热血!中华民族有一颗不死的雄心!”
王天风脸色苍白,汗如雨下。他整个人就像被鬼魅施了符咒一样,动弹不得。
“把他带走!”汪曼春在嘶叫。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热血点燃的复仇火焰永远也不会熄灭!”明台一路狼嚎,声音穿透云霄,刺破黑雾,喊亮整片坟场!
“于曼丽,你等着我!我不会让你白死的!王天风,你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你忘了青山野冢里躺着的学生尸骨,他们每个人从坟头里爬出来,喊你一声,他们的吐沫会活活淹死你!
“王天风!你这败坏师德、摧毁信任、卑鄙无耻的无良禽兽!你一定会遭到天谴,受到应有的惩罚!永世惊魂!不得安生!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王天风,你死有余辜!
“王天风,我们等你下地狱!
“王天风,你去死吧!”
王天风的手、口、脚一直都在骂声中颤抖。
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面对于曼丽还没有被黄土遮盖完的尸体,满耳是明台尖厉、号叫的痛骂,他的心脏剧烈颤抖,难以克制,他前胸压榨性疼痛难忍,咽喉一阵紧缩,大颗汗珠从额头上滚过。
剧痛以不可逆转之势朝着王天风扑来,他捂住胸口倒在地上。他头脑清醒,他以十分清醒的状态在自己精心制造的死亡陷阱里挣扎。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算来算去,他没有算到自己的心脏所能承受的压力,远比自己的思想要小。
他看着自己痉挛的身体,听着身后76号特务们的呼叫,可能是在替他呼救,他感觉有很多人围上来,他想努力支撑,但是眼前一片漆黑。
他濒临死亡的瞬间,隐隐约约有几行字浮在他残存的意识里:“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乱坟岗上,明台一身傲骨,仅凭一腔气血,活活骂死王天风!
王天风就这样形如枯草般倒下了,就势滚落在明台替于曼丽挖的坑里。黄土坑很挤,他的脸就贴在于曼丽一只苍白枯萎的手心底。
他被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学生给送了葬。他自己给自己打造了一个出色的“掘墓人”。
“出卖”不是目的,只是达到目的的一种决绝的手段,否则,“出卖”的人和“被出卖”的人都将死得毫无价值。
王天风至死认为他死得其所。
人世间,终须有,天高日正,潮退石出。
第十四章 “死间”
王天风心脏病突发而亡,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死亡把一切计谋、耻辱、沉沦、背叛都一口吞噬进去了。
丧钟正式被敲响了。
“王天风死了。”阿诚冲进了明楼的办公室。
明楼半闭着眼睛,一下就睁开了,他双目圆睁,问:“怎么死的?”
“被、被——”阿诚瞬间恢复了常态,他关紧了门,走到明楼的身边,说,“被、小少爷当场骂死!”
啪的一声,一支红色的铅笔被明楼掰成两半。
“先生,先生息怒。”阿诚说,“小少爷也不想的。王天风是因为过于激动,突发心脏病猝死。”
明楼的脑海里宛如千条潜流急奔,对于突发事件的应急方案,他做了很多种,包括明台跟王天风“狗咬狗”的局面,他都设定了解扣和脱扣,唯独没有想到王天风居然被骂死了。
这是失算的一着。
但是,失算中是老天赐予的良机,坐实了王天风的叛徒的“名分”,仿佛一个“诱敌深入”的陷阱。
明楼用断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三条不连贯的线,一条实线、一条虚线、一条粗线。
一条实线断了,落了空,第二条线是虚的,命悬一线,第三条是粗线,必须有新的生机出现,否则……阿诚懂了。
“我去找梁处。”
“阿诚,不要急,要让他急,还有,记着……”
“量才使器。”阿诚答。
明楼颔首,挥手示意他去。
明楼站在办公室的玻璃窗下,他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他很厌恶自己。他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自己,从来没有。
清晨的曙光投射到玻璃上,琉璃彩虹般的光圈发散在明楼的发梢上,他的眼镜片反射出一个金色的亮点。光亮在他的背后。
明楼深知,真相也在他的背后。
坚持住,无论怎样苦难。咬牙熬住,无论怎样痛苦。再恶心自己,也要保护好自己,因为责任重大,光明就在黑暗的背后,他期待能“蓦然回首”。
门被敲响了。
“进。”明楼语气平静。
女秘书推门而入,她面色仓皇地说:“明长官,日本特高科课长冈田芳政来了。”
“知道了。”明楼说,“他是我和周先生请来的客人,我亲自去迎接他,把贵宾室的门打开,泡好茶。”他一面说,一面大跨步地走了出去。
“是,明长官。”女秘书的气色略有好转,赶紧跟上。
迈尔西爱路一家幽雅的小茶楼里。
茶楼分上下两层,楼下有评弹说唱,琵琶弦声如玉珠入耳,琴韵悠扬。有看客一边喝茶一边听曲。楼上挂有竹帘,包间很是幽闭,而且楼上可见楼下,清晰明了。
明镜独自走上楼,有人迎接。
“您好,客人正在等您。”一名清俊的服务员替明镜掀开竹帘,引明镜直入包间。明镜看见了董岩和另一名中年客人。
“明董事长,您来了。”董岩站起来招呼。黎叔跟着他站起来。
“你们久等了。”明镜说。
董岩走到门口,小心吩咐那名服务员,服务员点头,将包间的门守住。董岩走回包间,他走到明镜和黎叔面前,笑着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一位就是为我党工作,常年提供地下经费的红色资本家,明镜同志。”
明镜对他们微微一笑。
“这一位是上海地下党‘锄奸’小组的组长黎叔。”
“您好,明镜同志。”黎叔与明镜握手,他说,“久仰大名,在香港的时候,我去铜锣湾取过您的货。只不过,我们当时是分头行事,没有见面。”
“您好,黎叔。”明镜说。
董岩移动竹椅,请二人同坐。
明镜坐下,多看了黎叔两眼,总觉得面善,眉目间似曾相识,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和熟悉感,到底在哪里见过?一时半会她也想不起来。
董岩替明镜泡好一杯茶,双手递了过去。明镜双手接了,谢了一声。
“明镜同志,我非常抱歉在这个时候……”董岩的话略作停顿,接着说,“在这个关键时刻才对您说一些有关您家庭的真实情况。”
明镜的眼光直视着董岩,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大弟怎么了?”
“是您家里的小弟。”黎叔插了一句话。
明镜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局促不安。“我家小弟还是个孩子。”她突然间冒出这一句话来,分明是心慌了,“他怎么了?”
“您听我说。”黎叔接过了话题,说,“明台同志……”
明镜的眼睛睁得溜圆,放射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她的心怦怦直跳,嘴角嚅动了一下,险些就要将“荒诞”两个字说出口。
“明台同志,他很优秀,是一名非常出色且勇敢的战士。他是在去年冬天的时候加入了‘军统’训练班。”
明镜的耳朵一片轰鸣,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不知所以。从未有过的被蒙骗的感觉涌上心尖。
董岩和黎叔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房间里鸦雀无声。明镜沉默了半晌,她双手交叉着抱住自己的胳膊,脸朝竹帘外,看了看楼下的客人,缓缓转过头来,说了一句:“我要知道你们所知道的,我小弟在外的全部经历。”
黎叔说:“我们是通过一条极其秘密的渠道,得知令弟的部分经历,也许不全面,也可能不完整,还有可能不是真正的事实。我们只能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讲述他的故事。”
正如黎叔自己所言,他口述的明台是从香港开始的。他从明台与自己在香港交手,谈到爆破“樱花号”专列,以及明台的赫赫战功。再谈到明台在上海银行救了董岩,组织上对明台的“策反”经过,讲到程锦云与明台之间的爱情,仿佛行云流水,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明镜听到明台与锦云的这段爱情经历,却明显表现出不自然的表情。不过,她更关心的是明台现在的处境。她不停地在内心解析着黎叔说的每一句话的含意,她清楚地意识到了,明台一定有重大危机事件发生。
听完了明台的故事,明镜一开口,就是很冷静的一句话:“需要我做什么?”
“上级通知我们,为了配合第二战区对日寇的背水一战,国共双方的情报部门共同拟定了一项‘死间’任务,任务代号为:敲响丧钟。令弟在这个计划里,走的是一步‘死棋’。我们上海地下党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将这步死棋走活。我们要竭尽全力救出您的小弟。”黎叔说。
“明台现在哪里?”
“76号,汪曼春的手上。”董岩说。
明镜的气血一下冰凉,脸色煞白。
“我们知道您与汪曼春的过节,我们也知道明楼先生的身份特殊。所以,我们希望您能给明楼先生施压,请求他的帮助。”黎叔说。
这个不讲,明镜这股气也要撒在明楼身上。可是,明镜太了解明楼,如果是明楼布的局,自己就算打死他,也无济于事。
现在是要解决问题,而不是搅局。
明镜必须迫使自己置身事外来看待这个问题。可是,她能想到,就是做不到。她牙根紧咬,满面冰霜。
如果此刻明楼或者明台就在她的面前,她一脚踹死他们的心都有!
自己呕心沥血,为国为家,换来他们的欺骗和伪装,他们对自己没有一句真话。同样,为什么连组织也不信任自己,偏偏要到了致命时刻,才告诉自己真相。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明镜问。
“因为您的身边藏有日本特务。”黎叔回答得毫不犹豫,“我们不能贸然告诉您真相。您的性格刚烈,眼睛里不揉沙子。喜怒哀乐几乎都在脸上。这也是组织上迟迟不能起用您的真正原因。您以资本家的面貌为党工作,是最安全可靠的。因为您没有扮演任何角色,您就是您,本色出演。”
他说出这段话,的确一语中的,击中明镜的要害。
“我们从银行保险柜被暴露这件事来分析,您身边一定有汪曼春派出的眼线,不然,他们不会清楚到知道保险柜的号码及使用时间。我们一方面中断了跟您的联络,另一方面却加紧了‘策反’明台的工作。”
明镜微微感叹了一声。
“明台是您最疼爱的弟弟,这个,我们都略有所闻。当日,我们就是担心,您一旦知道他在从事秘密工作,您会……”
“担心我会不接受,是吗?”明镜苦笑了一声,“我的的确确非常非常疼爱这个孩子,他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看着他长大成人。我之所以这样疼他、爱他,一方面出于姐弟本身的感情,另一方面,我曾经答应过他的母亲,我会好好地把这个孩子教育成人。其实,他并不是我们明家的孩子,他是我恩人的孩子,一个不知道姓名的母亲遗留下来的孩子。”
黎叔的眼睛里一片混沌,一片迷茫。
董岩身子前倾,很认真地听着明镜的讲述。
“二十年前,我刚刚接手家族生意,为了抢占金融市场,我们明家和汪家成了生意场上的死敌。汪芙蕖当时是金融业的龙头,他为了一己私利,与日本商人合作,设下陷阱,害死了我的父亲。我当家后,他又派人来对我威逼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