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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灰烬1:冰山之下+时间的灰烬2:万物之冷+时间的灰烬3:失去的记忆-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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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里老人们会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谈,谈到兴奋时会格格尖笑,完全不是他们白天说话的稳重声调。他们总是自顾自的说着,也不求对方明白。黑暗里我发现他们总是在同时说话,说的语言我那时候没听见过,长大以后也没有再听见过,就像是一种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音节。这种声音只会在黑暗中响起。如果远处有一盏灯的开关忽然响了,他们就会嘎然停止。然后那一夜就会始终这样宁静。

我听见老人的呼吸都是悠长平缓,呼的悠长,吸的也悠长。但在夜最深的时候,他们的呼吸声会突然停止。很久很久以后,才会颤悠悠的提着一口细气渐渐变粗,像是他们的魂刚从别的地方回来,等待下一个暗夜的离去。

所以我常常想,每一个活的够久的老人,都是徘徊在阴阳两岸的蹒跚行者。他们白天冷眼看着活人的世态炎凉,夜里会偷偷溜去参加死人的狂欢。

母亲渐渐发觉了我很不愿意在深夜待在老人们的房间里。我虽然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但我也有我的办法表示抗议。于是她在值夜班的候诊室搭了两张长凳,以方便我留在身边入睡。就在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听见了那种门外有人在叫着我的名字。

5

那声音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在门外玩耍,猜疑着门内的精彩迟迟不肯离去,却又迫于门内的陌生不敢推门而入。我听到候诊室的门像似被什么东西从外面轻轻撞击,发出细微的砰砰声。灯泡下母亲在聚精会神的看着一本杂志,像似听到了,又像似没听到。我不得不喊着母亲:

妈,妈,外面有人在笑。

嗯,嗯,母亲回答,头都不从杂志里抬一下。

妈,外面有人敲门。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又喊。

没事,门没关。母亲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依旧看着杂志。

门确实没关,风吹着门晃动,撞击着门框。

门外听到了母亲的回答,急促而得意地尖笑了一声。

妈,妈,外面真的有人在笑啊。我突然有点想哭。

睡吧,睡着了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母亲打了个哈欠,关掉了灯,睡在我旁边的担架床上。

担架床比我睡的板凳床要高一头,我看不见上面母亲的脸,我慢慢的将被子蒙上头,遮住了眼睛。

我怕一直盯着担架床头忽然母亲探出头来,对我森森一笑,问我:你猜外面是谁在笑?

我怕突然门被敲开了,一个女人在黑暗中走进来,将我的床从担架床边拉开,在我耳边低语:孩子,我才是你母亲啊,不要相信睡在那里的那个女人。

我常常闭着眼睛胡思乱想到天亮,白天一起玩耍的孩子都嘲笑我迷迷糊糊的,他们不知道那是因为在他们睡觉的时候,我总是在思考:夜里是谁在门外叫我的名字。

我知道有人知道答案,但他们不会告诉我。他们有着纯洁无邪的眼神,稚嫩的哭声,他们装作不懂大人们的语言,以显示自己的清白无辜。然而入夜后他们用伪装成哭声的语言互相交谈,嘲笑着那些被他们诡计欺骗的大人们,以此得到满足。

那些眼神里装着童真的婴儿啊!地球上每死去一个老人,就会出现一个婴儿。转换的时间太过短暂,以至于他们还不能忘记往世累积的智慧,自觉的扮演起欺骗活人的角色。

然后遗忘渐渐起了作用。自此至终他们一生都在寻找自己往世的智慧。可悲的是找到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即将遗忘的时候。

我永远忘不了母亲在妇产科带班的那夜。当她将我留在一张控制的摇床上后,我觉得自己在卑鄙的伪装成一个无暇的婴儿。我为自己那无法隐藏的巨大形体而感到惭愧,然而人静灯灭后我才知道育婴室里伪装的远远不是我一人。

那个笑声在医院里一直跟着我,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它就会再出现,轻轻地撞击着室门,我想它并不急于进来和我见面,而是在享受这种让我恐惧的折磨,让我在想着它到底是谁中惊慌失措。

然而我不知道它是谁。也许到我死去的那天,到我再次降临在育婴室里的一天,我会知道,然而那时我真不知道,因为我不敢去想。

我只知道那夜它在门外叫我的时候,所有的婴儿都掉头来看着我,目光阴冷而讥讽,它们在宣布它们的智慧和我的无知,它们在嘲弄我:我们都知道,但就是不告诉你。

它们在冷冷地宣布:你还不如一个婴儿,虽然你的身躯庞大,但你就是不如一个婴儿。你只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异类。

我想外面的笑声就要停了,门会轻轻打开,一个婴儿般的黑影慢慢爬进来,顺着床腿一直爬到我床头,忽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在我耳边轻轻问:猜猜我是谁?

那天夜里我哭了,哭声持续而尖锐,一直惊动到母亲匆忙跑来将我抱走。所有的婴儿陪我一起哭,哭声洪亮而清澈,哭的那么无辜,只有我听的出他们哭声里的得意,得意于用孩子的狡黠瞒过大人的智慧。

6

说到哭,我又想起了我的伙伴,那个失踪的孩子,他总是那么腼腆爱哭。虽然他是个男孩子,但发育的出奇的瘦小,男孩子欺负他,女孩子也欺负他,总是让他在夕阳下哭着回家。

但那天的夕阳下他没有回家,大人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然而我以后在草地远远看见他的时候他却没有哭,脸上总是有着奇怪的笑意,这股笑意让我常常在噩梦中惊醒。

那是一种死人脸上才有的笑意。很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死人会有着一张哭脸。死人的脸都是笑着的,哪怕笑的跟哭一样,你还是能一眼看出他在笑。

我在童年居住的医院家属区看过很多死人。我家住在家属区最后一排。我开始提过的包着家属区的围墙并不是四面合拢的,在我家这一排的后面,是一长条农田,医院里的人在田里种着很多自给自足的蔬菜。春天的时候油菜花长得跟疯了一样。我在菜田里看过很多鸟儿,黑黑的像乌鸦一样,却长得很像蝙蝠。

然而它们不是蝙蝠,因为它们总在白天飞舞。成群结队的飞,黑压压的遮住天日。但是大人们都说看不到。

农田后面也不是围墙,而是一条大河,很宽很长的大河,东来西往的船只在河里漂流。河上没有桥,所以围墙不是合拢的,因为没有必要,大河形成了天然的最后一道防卫。

只有船上的人对医院会形成威胁。因为他们的船可以随意停靠,靠在哪里搭上一块甲板,哪里就成了码头,每一个码头都是进入围墙里的一个路标。

医院里的大人们对船上的人有着近乎天生的敌意,他们把船上的人称为船民,常常告诫孩子们不能晚上一个人去河边,不能和船民的孩子交朋友,否则会有被船民拐跑的危险。

尤其是那个孩子失踪以后,医院里对船民的敌意达到了极点,却隐忍不发,因为传说船民是一群神秘的人,有着很多岸上的人难以想象的古怪。

这就是大人,总是暗恨别人的同时却暗怕别人的报复。他们的措施只是以后禁止孩子们去河边走动。然而我已经提前和船上一个叫小锋的孩子成了朋友,但这不是我现在要说的事情。

让我继续说家属区中我们这最后一排的平房。平房的中间被一条通往河边的甬道分开,西边是医生和家属住的,东边是护士和家属住的。我家住在东边,但不是最东边一间。

在我家更东边是一间黑乎乎的大房子,每个白天都有人在里面哭。夜里没有,如果有,这整一排房子都没人肯住了。

因为这间房子是停尸间,是医院里医疗事故或者自然死亡的尸体停放的地方。那时候火葬场只是单纯烧化尸体的地方,人死了都会在医院的停尸间停放几天,修整遗容,给家属悼念。然后才会送去火葬。白天哭的都是来朝拜的家属。但医院的规矩是晚上停尸间不准留人,所以如果晚上有哭声就说不清是什么在哭了。

但我总觉得隔壁没有哭声是因为死人不会哭。很小的时候,我刚能摇摇晃晃在各家各户串门,眼馋着别人家的一颗糖或者一个苹果的时候,我就溜进过停尸间。那天摆在外面尸床上的是一个男尸,他的脸容干瘪,脸色蜡黄,腮都瘪进去了,露出上下两排黄牙,躺在那里死死地狞笑着。

我已经忘记了那时候我有没有害怕,我就记得他的全身是死的,眼睛却是活的。他一直盯着我看,盯着我看,目光始终不离开我。我想他在悄悄对我说:孩子,别那么急走,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7

长大后,我渐渐能领会它的孤独,就像在一群嬉戏的人群中央,在一群痴笑的人群中央。然而那时候我还不懂,我只是摇晃着幼小的身体像一只笨拙的企鹅离开。它留给我的只是一个死人只会笑的印象和后来我看过的那些死人一样。

那年暑假,姐姐回来了,母亲终于可以把我留在家中而不用带我上夜班。我想这对她和我都是一种解脱。夜里我和姐姐睡在一张床上,她躺着看书高兴的时候会给我讲各种故事,以把我吓得哇哇大哭为乐。

但我的害怕都是装出来的。我喜欢她看到我哭泣后把我搂在怀里低声安慰,她身上有亲切的肥皂香味和医院里刺鼻的苏打水味道炯然不同。她看书都会看的很晚,有时候我睡醒了她还没睡,我呆呆地看着她被自己看的书吓得微微发抖,握着她的手感觉冷的像一块冰。

是的,虽然是夏天,但我家的室温并不高,我想应该和隔壁镇着尸体的大量冰块有关。那年夏天姐姐匆匆地离开了家,然后在她上学的地方工作生活,再也不肯回到家乡。一切只起源于一个偶然而愚蠢的游戏。

那天夜里下着瓢泼的大雨,母亲披着雨披匆匆出去上班。姐姐依旧躺着看书,6岁的我无聊的在床上滚来爬去,被搅的不可安身的姐姐终于挪开了身子,把靠墙的地方让给了我。

其实我并不知道我要睡在靠墙的位置干什么。我说过家属区最后一排到河边是一块长长的菜田,那墙的那一边就是菜田。我因为无聊所以用力的用脚跟敲打靠着菜田的墙壁。碰碰,碰碰。

姐,墙那边也有人在敲墙。我忽然说。

怎么会呢?这么晚了。姐姐笑了笑。

真的,你听!我再次用力的拿脚跟蹬着墙。

很快,墙那边又传来了碰碰两声。

你听,有人在回应我呢。菜田里有人。

姐姐皱了一下眉,很快又笑了:那是回音,你听,姐姐拍了一下墙,很快墙后又传来了拍拍两声。

姐姐再次肯定地说:是回音。然后继续低头看书。我不甘心一个孩子的幻想就这样被现实击灭,继续用脚敲打着墙壁。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但是姐,我忽然拉着她的手问:为什么你刚才拍了一下墙,却有两下回音?

我忽然觉得她的手变得好冷,姐姐的脸一下变得像纸一样白。她近乎粗鲁的掐着我的手:别说了,睡觉。

我睡不着。我低声说:我听出来了。多的一声是东边的声音。你听到东边的墙后面有东西没?它在拍墙。

快睡吧。姐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不睡,不睡!我抽出被姐姐掐住的手,继续敲打着墙壁,砰砰,砰砰,回音不断的传来。

姐姐忽然大叫起来:别敲了,别敲了,使劲想摁住我的腿,却更激起了我的反抗,我挣扎出来,雨点一般的敲打着墙壁,敲着叫着:东边有人拍墙,东边有人拍墙。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回音和敲打声连在了一起,已经分不出哪声是原音,哪声是回音。

啪,姐姐一个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愣住了,姐姐也愣住了。

我哭了起来,但姐姐没有像往常一样搂着我哄着我,她像不认识我一样轻轻下床,坐在凳子上,远远的离开靠着停尸间的墙壁,默默的看着我,直到我累了沉沉睡去。

姐姐很快离开了家,妈妈说她大了,有心事了,总是在找借口不回来。

8

那以后我总对姐姐有一种莫名的恨意,我觉得那天就是有人在东边拍墙,但她却不相信我。

我家西边的房子是一个单身女护士,她已经请假探亲很久了,那是一间锁着的空屋。

多出的回声,分明是东边的屋子有人在回应我的敲墙,也许东边有我熟悉的人在回应我。

那夜前两天的中午有个高高胖胖的孕妇难产死了,我认识她,在住院的时候我跟着母亲查房,她总是笑眯眯地敲着床架喊我,偷偷的把婆婆辛苦送来的熟鸡蛋给我。作为回报,母亲还熬过鸡汤给她喝。

也许是死去的她在停尸间感到孤单在敲墙引起我的注意。那夜前一天我看到整过遗容后的孕妇脸上像生前一样笑着,像是老天为了补偿她的好心肠,生后也给了她一张忘却痛苦的笑脸。

多年以后我长大想和姐姐和好,在一个深夜拔通了姐姐的电话。

姐,对不起。我对着电话那头说。

什么?电话那头姐的声音打着哈欠说。

那天晚上,我不该吓你的。我对着电话那头说。

哪天晚上啊?你怎么还不睡觉?姐说。

我敲墙的那天啊,我知道你记得的。我说。

哦……姐姐沉默了。

姐……我喊了一声。

没什么的,睡吧。姐打断了我要说的话。

你听我说完啊,我那时候有些不对劲。我总是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总听到夜里有人在门外叫着我的名字。你知道的,算命的瞎子都说我那时候丢了魂。所以我……姐,你为什么不说话?姐?

电话那头轻轻地叫了一声我地名字,然后一个奇怪的声音尖笑道:是这样叫的么?

叫声只是我的想象,电话那天姐姐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多了,还是睡吧。

我睡不着,姐,我们一起去老家看看好不好?那里已经起了楼房,没有东边的黑屋子了。我哀求地说。

不去了,你替我去吧。姐很快的回。

你不陪我我不敢去,你就陪我回去看看吧。我哀求着说。

……

姐……

你知道么,也许不是你不对劲,而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老家的房子周围。姐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啊,姐?我知道他们都说我小时候有些精神不正常,但我……

不要再和我说这个,你知道我那天晚上害怕的是什么?那天晚上我也听到了有人在隔壁敲墙!姐啪地挂了电话。

电话再也接不通了。只留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我怕一低头发现我的电话线早已经断了,我怕再次接通的时候传来姐姐惊讶的声音:你怎么还不睡觉?电话?我接过么?什么时候?

整个童年相信我的话的只有小锋,那个船民的孩子。那个孩子失踪后只有他还和我一起玩耍,我们在长满草的空地上追逐,我指着草丛说:看,那里的草在动,一定是那个失踪的孩子在里面奔跑,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跟着我追赶。一路的野草疯长,长长的草被我们推开。我们跌跌冲冲的奔跑,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追赶什么。

草丛里一个毛茸茸的硕大东西从我身边窜了过去,我害怕地闭上了眼睛,紧张地问小锋:是他么?刚才跑过去的是他么?

小锋呆呆地看着我,忽然说:要下雨了,我们回家吧。

什么?我问。

要下雨了,又要有池塘了。河水要涨了,我家的船要走了。小锋说。

你别走好不好,要不,带我一起走吧。我看着天上的太阳说。

大人们说我们住在一个圆球上,我家的船顺着河水游,游来游去还会游回这里的,你跑不掉的。小锋说。

那你也跑不掉的。我说。

是啊,我们都跑不掉的。小锋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

9

我怀念屋后的那条大河,河水从没有浩浩荡荡,看上去永远碧蓝的动也不动。然而无数的船就在我面前流过去了。冬天的时候水面上结的冰足以让我这样的孩子在上面自由行走。然而走在冰面上经常可以听见冰下有撕纸一般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巨大的野兽要撕开冰面跃出来。

小锋家的船离开以后我经常一个人在冰面奔跑,不要命一样跌倒爬起,没有别的孩子愿意陪我玩这种危险的游戏。第二年早春的时候母亲看到我在河心的冰面上跑动的时候吓得哭了出来,她知道那已经承受不了一个大人的重量。

我想冰面也承受不了一个孩子的重量。能在薄冰上奔跑只是因为小锋走了,我的心已经变得空荡荡的,整个身体已经没有重量。母亲也说我身体里少了什么,她坚持说那是我的魂被失踪的孩子带走了一部分。

在医院的门口有个算命的瞎子,会帮小护士们算姻缘什么的。他睁着两个黑洞洞的眼窟,里面的眼珠硬如石灰。这样他可以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出心思,却没有人可以从他眼睛中读出自己的命运。

他会盯着走进走出医院的每一个人看。虽然失明的人应该什么都看不到,但每有人走过,他都会抬起头来,从人走来的前身一直看到离去的后背,然后满足地叹口气,像嗅足了血腥味的狼狗一样,再埋下头去摸着面前的相经,从白天摸到黑夜。

母亲将我带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目光从我旁边看向远方,深沉地说:这两娃……母亲立刻纠正他:不是,就我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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