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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户籍。
只有他颜如卿,活在蝙蝠的幻象,或说是阴影里,矛盾,徘徊,烦躁,面色苍白。
颜如卿被暂时安排在《黄果树》做美编。
这是个没什么内容的活儿,杂志形象某年某月由某届市委宣传部门领导亲自确定,就决不随便更改,一年十二期都那样,内里的排版也是固定模式。
对活儿没兴趣也不尽力,诗他倒读了不少,特别是柔桑的诗,她是市电台节目主持人。她的诗既有很强的可视性,有画面,又是一些遥远又熟悉的声音,隐隐约约在他心灵里撞响。这柔桑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是穿着土蓝色布依族蜡染裙子的贵州村姑,或是包头巾穿长裙束细腰的阿尔卑斯山下的妇女?
有一次,文联召开一个座谈会,她来了,穿了一套咖啡色天鹅绒连衣裙,坐在一个角落里,皮肤白皙细腻,可爱的上翘的鼻子,戴眼镜,一头栗色卷发十分富有光泽,真的如同阿尔卑斯山下的妇女。那是一个在知识分子的书房里、在十九世纪的书本里长大的女子,浓浓的乡愁和古典的情怀像带蜜味的薄雾,将她整个的人包裹着,永远远离现实。他凭直觉,坐到她身边去:“请问是柔桑吗?”
她对他点点头。
“你为什么总是躲在角落里?”他问她。
她淡淡一笑:“你呢?为什么总往角落里找?”
“我就怕开会。”他说。
“我也是。”她说完又开始发愣。
“我其实一直在找你。”他轻声说。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找她了吗?他好像一直在找她,也似乎从来没找过。他不知道她会不会误解自己的意思。看她,她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目光迷茫,又不知神游何处了。
他悄声地在她耳边朗诵她的诗——
稻草人在哪儿啊,
稻草人,
我要与你再见了!
那一片香香的田土,
留给你了。
除了你,
谁更有权利,
拥有果实累累的领地?
她听着,一言不发。
他只好说话:“知道吗?你的诗里有告别童话的忧伤,有许多还没清晰地诉说的美和幻想。”
她不说话,还是那种思考的茫然的样子。
他继续凑到她耳边:“你的诗影响了我,知道吗?”
她回头望他,有细微的惊讶在洁净白皙的脸上。
他继续说:“现今精神的美和幻想越来越边缘,躯体的、表面的美作为一种时尚追求走向日常生活,但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坚持某些东西,比如你诗中的那种温婉隽永,那种于淡淡的忧伤中挣扎蜕变上升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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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忧郁的颜色(2)
她悄声说:“听说你们这些画家又在讲与国际接轨,玩抽象,模仿毕加索?我不明白,毕加索是可以模仿的吗?”
“唉,”他叹口气,“与其以模仿毕加索为创新,不如追求你诗中的那种美和隽永,看它在朦胧之中透露出光芒。”
他越说越兴奋,她扯他袖子,他一扭头,看见正在讲话的主席远远地朝自己瞪眼,对她做个鬼脸不说了。
那以后,他曾经向她借过一些文学书来读,感觉不错,诗歌、散文和小说,其实和绘画也有相通的地方,首先作品中的感情是一致的,表达的取向也有相同之处。他颇有收获,常去找柔桑聊天,觉得茫茫人海里就只有她能够理解他、与他心灵相通趣味一致,得到许多慰藉。但再去还书的时候,电台里说她请了创作假,不知躲去什么地方写作了。
她的诗歌却像夏日的九里香一样留下来,香味在他的世界里缭绕。每当他思考自己的创作的时候,就反复读她的诗。
文联大院里,艺术家们喜欢凑在一起抽烟喝茶闲侃,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搜罗到一起来讲。他们和颜如卿不同,颜如卿是十五六年学校读出来的,知道的都是书本上来的。他们可是自己和社会共同教育培养的,对社会人生无所不知。所以,当别人说了什么,他总是只能这样回应:“真的?”像少见识的妇女。这也是他们叫他“广东姑娘”的另一个原因。
上班时间,或天冷的时候,大家往往就凑到颜如卿的美编办公室来闲侃,因为这是文联除了会议室外最大的办公室,而颜如卿又性格和善,天生是个容易扎堆子的好人。
这样的闲侃开始觉得很过瘾,大家也很兴奋,有些写小说的就拿了不少去写出来,在本地的杂志上发表。而不写小说的,比如画家和书法家,或者写词作曲的,也照样很投入,毕竟,那许多人性的奥妙、故事的蹊跷、感觉的怪异,也同样可以琢磨进自己的创作意识里,说不定会出现某种突破。
一大院里的人几乎天天上班就是这样闲侃。
除了颜如卿,任何人都不能只当听众,每个人都要讲一些,不然就是来偷素材和灵感的了。山思来了,大家就让他讲,他不讲,大家不饶,甚至要赶他走。他也着实讲了几场,但他的故事不是吹嘘自己的神算,就是讲些阴暗男女乌糟事,格调低,大家觉得没劲。
别人都走开了,山思就对颜如卿讲些男女之怪事,当小颜是白纸,要帮助他长见识。他滔滔不绝地,唾沫星子乱飞。
颜如卿赌气打断他说:“如果我是女人,就决不让男人碰自己;如果我是男人,也决不让女人碰我。”
“哦呵,小颜,你不是男人么?”
颜如卿一时无话说,但忍住,拿张报纸在手里看着,直到山思无趣自己走掉。
但他因此整天都愉快不起来。
秋天是贵州最好的季节,天空蓝,草木香,城市的人行道上铺满了金黄的梧桐落叶。他最喜欢穿上风衣出去,从冷清孤寂的外环路一直走到车马喧哗的喷水池,在喷水池边的古巷里买一包香甜的炒栗子,再慢慢走回来,像迷失在漫长回忆甬道里的老人,听厚厚的落叶在脚底发出脆裂的声音。
那种不知身在何处的异乡人的感觉非常好。
有时候他故意走远些,穿过秋水如碧的河滨公园,就到了城市南端入口次南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还都是包分配的,据说贵州八大院校的学生到毕业分配的时候,分配工作要求就是以大十字为中心、次南门为半径画圆……颜如卿不理解意气风发的青年为何如此眷恋这个城市,虽然它四季分明,秋天明媚夏天凉爽,但毕竟是一个内地小城市。
柔桑说过:“时光漫长而又空洞,每个地方都只是一个地方,每张脸孔都只是一张脸孔。”
她的话对他产生了影响,使他安心待在这个异乡城市,也使他因此无限惆怅。
出了次南门,就是宽阔的绿树成荫的花溪大道,笔直地通向云贵高原明珠花溪。如果去到花溪,那就更让人陶醉了!那里的黄金大道(阿哈湖畔一条秋季被金色落叶铺满的林阴道)十分出名,花溪的水又是碧蓝、五彩的,和他曾经在四川九寨沟看到的一样。还有那个叫阿哈的姑娘,想起来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了,他想念她的气息,她的苹果香(她脸上淡淡的高原红,也如同高原上秋天苹果的颜色)。他曾经按约定在零点为她祷告过,但后来因为他的作息毫无规律,常常因为疲惫、因为惆怅早早睡眠,就暂时放弃了对她的这个承诺。
秋日不多,本来想好了去山上画几天画,画箱也准备好了,没想到一夜秋雨之后,天空从此布满阴霾,阴雨霏霏,大街漫溢着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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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忧郁的颜色(3)
这样的日子,他再不愿出门。
秋天过后是冬天,贵州的冬天湿冷,数九才开始,就常常雨雪纷纷。雨夹雪之后,原本高低不平的城市街道就被坚硬铮亮的桐油凌锁住,市内公交车也要套上铁链才能走,行人摔断腿脚的事每天都有发生。
上班无事,就看《黔都市报》,一路看下去,菜价又涨了多少,医院又将纱布留在病人的肚子里,考古专家在可乐发现夜郎古墓,等等。这些俗世间的事儿,颜如卿过去不甚了了,也不喜欢,如果有人在旁边唠叨,他会恍惚,现在却将他堵得慌了。
颜如卿刚到贵州的时候,甚至连宿舍都没有,就住在办公室里。后来文联又从基层群众艺术馆调来一些人,就在狮子山下杂志社的仓库上建了一层简易房给他们住,长长的走道,颜如卿住最里一间,厕所是公用的,就在楼外山脚下,是简易设施,一到雨天就没法用,家家都备了马桶。颜如卿不好意思和那些妇女儿童一块涮马桶,就坚持去厕所,有时候冒着雨,才蹲会儿衣服就湿透了。
同事兼邻居的老婆,曾经暗示要给他介绍对象,是她的一个什么表妹之类,人在遵义,想找个云贵的对象,结婚后好调来云贵。看他窘困又茫然的表情,媒婆认为是不领情不给面子,就常常在他经过她家门口的时候,用力将门摔上。
这女人本来是老三届的知青,在乡下的时候又不幸被地痞流氓奸污,后来人就变了,对男人忽而热情得不得了,没有了分寸,忽而又十分敌视,欲将他们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她年过四十才嫁给一个比她小好几岁的阮姓男人。
男人头大,原先在民政部门做会计,蛮老实的样子,后来写了个讽刺自己上司的小说,竟写得入木三分——人们才知道他天天老老实实在上司面前屁也不敢放,原来一直在就近观察并且憋足了劲要拿起笔做刀枪——就此改行进了群众艺术馆。群艺馆发工资不正常,他自己又是个王老五,就靠自身找出路:经人介绍了个据说能干又有背景的老婆。老婆年纪比自己大不要紧,长得丑不碍事,关键是能来事——还真是老婆不知想的什么法将他调进了《黄果树》编辑部。
这阮大头成天哼哼着不出声。常有人向他告他老婆的八卦状,他哼哼着对人家露一个十分难为情的笑容,赶紧低下头去在一桌子灰尘中看那些永远看不完的圆珠笔写的稿件。
颜如卿心里很看不起这个同事,觉得他可能智商都有问题。但大智若愚啊,他对待所有的人和事都是一种谦卑包容的态度,实在是那些性情中人、情绪化的诗人作家画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这不,年年被清高的文人们推来推去的先进工作者最后都评给了他。
社会学家说个人进入群体、少数融入多数之后,智慧被消减、素质被拉低。所以,社会精英害怕的不是自己不够优秀,而是被这个“大多数”吞没。
阮大头就是这个“大多数”。
颜如卿自己一个干干净净的大办公室,阮大头和别的三个编辑共处一室,四张写字台上堆满稿件并覆盖着灰尘,屋角的破扫帚、湿拖把散发出下水道的龌龊气味。
但颜如卿没有一点优越感,相反,他潜意识里有被这些低级的“大多数”欺压的担忧。
每到下班时刻,大家都走了,颜如卿就有不知去哪里、做什么的困惑。
他的担忧,不久变成事实。
◇欢◇迎访◇问◇◇
第17节:马车从郊外驶来(1)
2。马车从郊外驶来
阿哈就在这时再次出现。
那是个周末的早上,太阳裹在浓雾里,山上草木覆盖着初冬的寒霜,阿哈找到相宝山文联的大院里来了。她急急跑来,穿着母亲手工缝制的奶黄色小棉袄,领口上绣了一朵粉蓝的月亮花——她母亲伶俐的标记——浓密的头发藏在那种乡间少数民族常用的红色棉布头巾里,双手套在袖筒中,哈着热气,脸蛋儿紧致、鲜红,如同陕西小贩的“国光苹果”。大院里老槐和耀明几个蹲在石凳上侃天,他们没有认出她来。因为小颜经常周末也待在办公室看书,他们就告诉她颜如卿办公室的位置。
去到楼里,值班的老头却像个无能却又心理淫秽的公公,看她是个莽撞的乡下姑娘,就拦下她反复盘问:“哎哎,干什么?从哪里来的?”
“哦,我从花溪来。”
“姓甚名谁?”
“阿哈。”
公公:“怎么可能姓阿名哈?”
阿哈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汉名:“是金翎子。”
老头又不信:“你骗我,金翎子?还金龟子呢!坐下来,慢慢讲,你和小颜是什么关系?找他什么事?不讲清楚不行。”
长到十七岁没有离开过花溪的阿哈急得要哭了。
这时正好老槐来倒开水,认出了她:“这不就是金竹大寨的小姑娘嘛!”
老槐带她走,下了相宝山,又穿过贵州日报社,再爬到狮子山下文联仓库那儿,往上指:“最后一间——”
颜如卿早上起来就一直在窗前看山。
曾记得,狮子山上长满了绿色的冬青和洋槐,山体丰腴、浓绿,饱吸着春夏的阳光和雨水,庞大而生机勃勃,绿色的树枝临近窗户,伸手可摘。在那些无所事事的周日早晨,他没睁眼就看到有金色的阳光在眼前跳跃,疑为幻觉,抬起头来,是群群光斑在树叶上闪动。树的生命,就在纯净温润的蓝空里,在阳光和风中,在他的眼前欢呼……那一刻,他激动不已,想将自己与这整个季节拥抱一起。
但是现在,山冈突然变得瘦瘠,在窗前看去,遥远而荒凉。这变化是在哪天的哪个时候发生的呢?
他就那么痴想着快要疲惫了,突然看到一张少女的脸出现在眼前。他惊了一下,紧紧地眨巴一下眼,往上推推眼镜,再看。少女头戴鲜红的棉布头巾,红扑扑的脸蛋,羞涩地微笑,在窗外等待着。
他开门,她立刻闪身进来,扑向他。他躲避开了。等她除掉头巾,又脱了笨拙臃肿的棉袄,他才发现原来真的是阿哈!
阿哈是仙女,她在颜如卿眼前出现的时候是在去金竹大寨的森林中,仙女从天而降,前来拯救了迷路的他们。然后是令人眩晕的高原之夜,他和仙女依偎在一起唱歌和讲故事,度过了整整一夜,像做了一场梦。
梦是人忘得最快的东西,从金竹大寨回来后,他就将她忘了,和每一次出差、下乡采风一样,回来就将所有见闻全忘掉。
当仙女变成凡人出现,奔过来找他了,有一瞬间他心里十分感动。但仙女穿上了凡人的衣服变成了凡人,而且那么笨拙、乡土,举止拘谨,一看就是没有被城市文明熏陶过的乡下少数民族,又令他尴尬了。
“阿哈,你怎么来的?你没来过云贵啊,居然还找到这儿来了。”
她没意识到他那微妙的拒绝态度,兴奋得坐不住,在他的两间小房里转来转去,看他贴在墙上的画。
“我坐马车来的。”
“马车?”他很吃惊。
她活蹦乱跳地:“十八年前我阿妈坐马车从云贵去花溪,嫁给了我阿爸。今天我又坐马车从花溪来云贵找你,你说妙不妙?”
“你怎么敢……”
“我阿妈说这是天意。上次你们走的时候,我要跟你走,阿妈拦住了。她请布摩卜了一卦,卦上说我有近二十年的时间要与你纠缠不休。阿妈说,一个与你纠缠二十年的人,应该是你一生的人了……她说女人的幸福是自己找的,你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就一定不要放过。”
颜如卿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心里生出隔壁同事老婆要给他介绍对象时的那种反感来:“可你……你才十七岁啊。”
“在我们寨子里,这已经是大姑娘的年纪了。你上次没看见吗?有的女子十八岁就奶孩子了!”
他皱起了眉头,心想: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要为你们那里的大姑娘负责吗?但他没説出来,他是爱过她的,虽然就是一瞬间,一个夜晚,一次眩晕,一次类似看到某幅心爱油画作品时引起的激动……
艺术的感觉都是瞬间的存在,颜如卿暂时还不知道就是因为将这样的感觉带入现实生活之中,让他此刻从峰顶向谷底下滑。
现实,或者说世俗生活一直具备这种把人拉向下滑的力量,这是追求艺术理想的人一定要警惕的。不过此时面对这个少数民族姑娘,他的本能已经开始防范了。
人与人,人与事,常常就会有这样的错位,该防范的时候浑然不觉,该敞开胸怀去迎接的,却又迟疑和犹豫。失之交臂常常就在这一迟疑一犹豫之间,命运的端倪有了定向,日后再难扭转。
她在房间里雀跃着移动来移动去,他有些无措地紧跟在后面,担心着,警惕着,瞅准了她究竟会在何时抛出一个套子,好及时躲避防止自己被套住。
他最讨厌别人算计自己,男女之间,最好就是一种神秘的感觉。有些时候,他发现感觉也是靠不住的,昨天着迷的东西,今天就是出现在眼前你也可能毫无感觉。而阿哈的出现,又正好是他这么个低潮的时期,感觉迟钝,空虚无聊。
她看墙上的画。他平素总是将一些半完成的习作钉在墙上天天看,一段时间后看够了,一些细微的感觉出来了,再作修改。
她在他一幅画前久久呆住。那是来自于巴尔扎克小说的灵感,画一个韶华已逝的巴黎贵妇,忧郁掩映着她曾经的美丽,画面整个是紫色调的。
“我喜欢这色彩。”她说,“她是个不会说话的女人。”
“你知道?”他讽刺道,“她可是个画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