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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这色彩。”她说,“她是个不会说话的女人。”
“你知道?”他讽刺道,“她可是个画上的女人。”
“我知道,她一生都沉默,她的眼睛只看一个方向,也只看得见一种东西。”她固执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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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马车从郊外驶来(2)
他意外了:“是吗?你再说说!你怎么感觉到的?”
她的话给了他一点触动。他一直拿不准这张画,曾经想烧掉。现在,要再琢磨琢磨。
午饭时间快到了,他还拿不准要不要大张旗鼓地带她出去请她吃饭,她就已经在他简陋的厨房里用那些简陋的炊具做出了饭菜,肉是和饭一起蒸出来的,味道很香。吃饭的时候,她洗了手,就直接拿了菜叶,抓了饭和肉一起包成一团往嘴里送。他觉得很粗鲁,不吃,把态度放到目光里,看她。
“很好吃,你为什么不吃?”她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望他。
他掩饰道:“好像韩国料理就是你这样的吃法。”
少女爽朗地笑了:“这是布依人的吃法。”
她的笑脸,阳光一般,又让他在这些阴霾遮蔽的日子里突然感觉到光明。新鲜的菜叶包裹着肉饭真的很香。
下午,颜如卿仍旧无事可做。阿哈坐下来,变成娴静的淑女,长久地凝神于那些墙面上的画,冬日晌午的光影在上面流动着。这个时刻打动他,他拉过画架,给她画了一幅肖像。在画的过程中,他的心情渐渐好起来,愉快起来。画完的时候,他几乎感觉到快乐了。肖像上的少女和眼前的人有微妙的不同,并非是他要美化她,而是她的美本来就是既明朗又捉摸不定的。她的皮肤下面、身体里有一个发光源,光芒就从她的神色和举止里焕发出来,即使她静止不动的时候,它依然由她的呼吸散发出来。他在追寻这光芒的时候,画上的人与现实的她更加有所不同了。
他为此而快乐。伟大的女性手执玫瑰引领我们上升,女人如果不能给男人带来灵感,带男人走向新的境界,颜如卿看都不要看她一眼。
冬天昼短夜长,天色暗了下来。颜如卿说饿了,阿哈在他的厨房里找来找去还是只有中午用剩的一根火腿肠。
颜如卿说:“我带你去合群路的食街吃火锅吧,云贵市有名的小吃一条街呢!”
“太好了!”她跳起来双手圈合,把自己挂到他的脖子上。
整个冬天,合群路一直弥漫着火锅诱人的香味。热辣辣的火锅,辣得人全身发热冒汗,颜如卿自来了贵州后已经可以吃点辣了,不过不敢放开吃。阿哈就吃得猛,看见辣椒就没命。也是,山区的男人女人,冬天就靠辣椒和白酒驱寒了。吃了火锅后,她一股劲撮着嘴嘘气,精致的小嘴和光洁优美的脸蛋一样艳若玫瑰,他有些看呆了。
然后他领着她在冷风飕飕的街上溜达。到“合作旅店”,他进去要给她登记。柜台前的胖女人乜斜着他们,没好气地说:“拿介绍信来。”颜如卿知道她没有,就说没有介绍信,胖女人更得意了:“没有?那就住宾馆去吧,宾馆不用介绍信。哼,偷偷摸摸……”
“你说什么?谁偷偷摸摸?”颜如卿气红了脸。阿哈一把拉住他往外走。
“对不起,阿哈,我应该带你去宾馆,起码住贵州饭店,二十九层的那家。可我这个月没什么钱了。”
“我本来就不想住什么宾馆旅店,我就住你那里。”
“那怎么行?人家要说闲话,我单位的……”
她打断他:“这是自己的事呢!招谁了?”
“可这是男女问题啊。”他说着,自己也笑了。是的,男女问题。人们可能在各方面都迟钝,但在这方面就很警醒。
回到宿舍,阿哈说:“这样吧,卿哥哥,你有两个房间,我们一人住一间,我睡沙发就可以了,绝对不影响你。”
“倒也是,我可以把我自己也看作女孩子嘛,这样我们就是姐妹俩同住,很好的。”
“你真会说笑。”
“真的,我想把你当个妹妹。”
“可你也不能当我的姐姐啊。”
颜如卿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也放弃想拥抱她对她说晚安的念头,回了里面的房间。
这个夜晚是很平静的,零点的时候,外间的灯还亮着,他悄悄推开一条门缝,看到被灯光投映在墙上的阿哈的影子,她还盘腿坐在沙发上,在轻声祷告。开始他以为是布依人的信仰,后来突然明白她是在为他祷告,履行他们的约定。他心里十分温暖,也有几分惭愧,于是在心里说了些爱她和祝愿她的话,然后睡了。
这一夜颜如卿睡得很好。可能是因为外屋有人,他不觉得孤单了。阿哈跑了一天,很疲惫,裹着毛毯在沙发上睡得很熟,整夜就一个姿势。夜里,他好像听见她在说梦话,一会儿又唱起歌来,哼了几句。他感到好笑,但很快就沉沉睡去,睡到了天亮。好像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他骑着马儿飞奔,远远的看见弥漫的尘埃里有个小小的人影。他转了一圈回来,那人影还在,于是他驱马近前,原来是年幼的阿哈,穿着破烂的衣服,抓着自己的小辫,仰着灰扑扑的脸看他,长长的睫毛裹着尘埃。他心里感到难受,弯腰伸手轻轻地将她捞上了马背……
早上他准备上班的时候,阿哈还在梦中。他俯身看她的睡态,一边脸蛋被挤压着,五指细长娇嫩的手像空中飞禽的爪,柔弱地曲在脸旁,左手腕上套着他送给邦的那串蜜蜡珠链,的确还是小孩子的模样。
他就那么生出了想好好照顾她的念头。
像大多数广东男人一样,他有着善于照顾家人的优点。他在茶几上放了麦片和牛奶给她作早餐,甚至把餐具也摆放好了,这才带上门出去。刚要经过邻居家门前,同事老婆突然开门,吓了他一跳。那女人颧骨高耸脸色白里透青,蓬头垢面地冲着他啐了一口:“呸!”立刻缩回头去啪地拍上门。
瞬间颜如卿感到全身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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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旋转酒吧(1)
3。旋转酒吧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贵州政府派了一批记者到南方深圳采访改革开放,记者们回去后竟然异口同声汇报说南方有两个好看:街上的女人好看(全国的美女都往那儿奔了),宾馆里的电视广告好看(广告多,全是内地人没见过的时尚玩意儿)。真是不得要领。之后政府又发动全民广泛讨论如何发展贵州经济。一时间沸沸扬扬,社科院的专家、八大院校的教授、文艺界知名人士、媒体精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竟也都是些不得要领的闲扯。唯一一个有些许经济头脑发展眼光的《云贵经济报》某记者,在自己的版面上发表一篇文章:《把云贵办成赌城,如何?》引起了热烈反响,赞同的人不少,连公交车司机也在电视采访新闻里伸着头说:“好啊,我们这里交通不好,好像又没什么资源,云贵市民又爱打麻将,如果那样(办赌城),全世界的人都会来,发展就快了!”
那记者正在无比得意的时候,领导说话了,普通话的乡音很重,还爱带脏字,大会小会一开口皆是国骂:“TMD经济报的那个李什么东西,要把云贵办成赌城,想搞资本主义那一套?”
这一骂,李什么东西就在云贵市待不住了,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做人,后来听说去了深圳。
赌城没办成,这个原本古风醇厚诗意浓郁的城市,却在一夜之间大街小巷开了无数的歌舞厅和酒吧,而且除了少数温州人外,几乎都是颜如卿的广东老乡投资的,他们从湛江经广西到云贵,比布依人从花溪、青岩镇过来还快当。
此后,云贵市民夜晚的爱好除了打麻将,就是上酒吧和夜总会、歌舞厅。
贵州饭店二十九楼上的旋转酒吧小乐队里来了个腕,听说是苏老板从成都挖来的萨克斯手。苏老板就是苏瑞龙,除了大峡谷啤酒城和贵州饭店的旋转酒吧,他还有房地产方面的生意。
苏老板是个有艺术品味的人,在本地酒吧里安排乐队,就是他的首创。
那个腕是乐坛有名的“西南萨克王”,混血儿,父亲是满族,母亲是俄罗斯人,他高大英俊的形象十分引人注目,云贵多少美女晚上涌去贵州饭店,其实都是奔他去的。
大家传说的这个“西南萨克王”,就是王鹰,其实也不是苏老板从成都挖来的。
在大家的印象里,“萨克王”从不与乐队以外的人交往,是个沉默、孤独的酷人,没有人了解他的身世背景。据说他母亲生下他就回了俄罗斯,而他父亲被关在北方的监狱里近二十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才平反放出来,不久就去世了。父亲的大学同学——一个小号手,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将他从北方带到四川,教他拉小提琴、吹黑管、小号和萨克斯管。养父是音乐界的名人,小时候他就有各种机会跟随全国各地的剧团到处演出。他在四川音乐学院读书时,养父也去世了。毕业之后他一直在西南三省,以吹萨克斯管为生。
某年秋天,北京歌舞团来贵州演出,乐队需要一个萨克斯手,个儿高高的崔团长和王鹰很早就认识,请他来临时支持。演出都是露天的,音响轰轰烈烈。这个团里除了一个漂亮的女歌手唱《我不是坏小孩》很受欢迎外,最大的看点就是李学健,他可是贵州人民的骄傲。李学健不善于讲话,就唱歌,《我不是坏小孩》之后他就出来了,一手拿麦,另一手捏成拳头,使劲唱《篱笆墙的影子》:“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上,梁也还是那道梁……”在唱到第二段的时候,李学健把外套脱下,猛地往场中央一摔!
第一摔令王鹰印象深刻,做音乐的人,最珍惜的就是瞬间的爆发和饱满的激情。但是后来去了贵州铝厂,紧接着又去李学健的家乡凯里,每一场演出都是一模一样的,李学健还是那么厚道地唱着,然后在第二段的时候脱下外套就猛地摔,像幼儿园大班听话的小朋友……王鹰乐了。
随团的北京晚报李记者,正在写一本关于李学健的书,而且又找来他在本地媒体的朋友,大队人马跟着,浩浩荡荡。虽然贵州是山区,越往南行山越高大,土地越荒凉,但这个团的人气很旺,演出都在一些大工业区,那是毛泽东时代建在隐蔽的山里的军工厂。周边的农民闻讯跋涉几十里地赶来看,他们都听见了李学健唱“星星还是那颗星星”,也因为他脱下衣服往场地中央猛摔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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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旋转酒吧(2)
王鹰的演奏技巧了得,只要是他的Solo,萎靡不振的李学健立刻眼神闪亮。
不演出的时候,团里十分热闹。但王鹰性格沉闷,大家嬉闹的时候他总是走到一边去抽烟。不爱说话的李学健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两人默默地抽上一支烟。
在凯里的那个傍晚,散场后工作人员和一些年青演员正在卸台,他收好乐器在场地边一个人抽烟。眼前有什么晃了一晃,他眯着眼,一口气将烟圈吹散了,看见是那个身材窈窕的贵州广播电台的节目主持人远远地走来。
她就是柔桑。
那天柔桑穿一套宝石蓝天鹅绒紧身连衣裙,因为傍晚凉,又临时披了一件米色的牛仔短上衣,瓷白的脸上戴一副精致的金边眼镜,一头栗色卷发闪烁着傍晚的霞光。一种浓浓的古典美和书卷气将她整个人包裹着,娉娉婷婷而来。凭直觉,他感觉到她是找他来的。
他将烟灭了,说:“你好!”
“你好!”
李学健也走过来,看见柔桑,以为她是王鹰的女朋友,有些迟疑。
柔桑说:“李老师,这么多天都没机会和你照张相,现在照一个可以吗?”
李学健很厚道地笑着:“可以。”
摄影记者过来,柔桑、王鹰分别和李学健拍了照,李学健像个农村老大叔,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着赶紧告辞了。
柔桑感到有些歉意,叫:“李老师——”
李学健温和地冲她摆摆手:“你们谈,你们谈!”走远了。
柔桑也的确是找王鹰来的,她说一会儿就要乘台里的车回云贵市做节目,有些事情再不和他说,恐怕又要错过了。
王鹰客气地笑:“请问是什么事呢?”
她笑着说:“你,不是贵州人。”
“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人。”王鹰像所有的漂泊者那样说,但又怕她误会,就换了一个认真的态度,“我的祖先生活在大草原上,我爷爷是八旗子弟,我爸爸在东北坐牢,我在西南流浪。”
她笑:“谁查你祖宗八代了你!说认真的,我觉得你很面熟。”
“怎么可能?”
柔桑急切地说:“人从小到大,变化是很大的。不过,变化再大,还是有小时候的影子。”
“什么意思啊?”他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没回答,转过身望着烟雾迷蒙的远方山峦,微眯着眼。她的眼睛,立刻像夕阳中的山峰一样朦胧。
他想了想,主动说:“我叫王鹰。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吗?”她反问。
“我不知道啊。”
“这么说你没有认出我来。”她转过身来。
“我……”他疑惑着。
“或许,是我认错人了。”
他想说什么,看她凝思的样子,又不说了。他觉得拿不准,因为他总觉得自己好像经历过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经历过。
许久,她才说:“你会拉小提琴吗?”
“我以前拉过小提琴,最初就是学小提琴。”
“你到过凯里吗?”
“我小时候到过贵州,好像就是这样的地方,但忘记了是不是这里。不,我记得是在一个学校里,一所漂亮的小学。”
她兴奋:“这么说,我没有认错人,是你没有认出我来!”
“你是……”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十多年了吧?十多年前,我上小学。有一天,学校里刚刚放寒假,孩子们满世界玩儿。一个大蓬车队来到小镇上,我们都跑到街上去看。我看见你坐在马车上,穿一件黑色的呢大衣,好像是大人的衣服改的,衣领高高竖着,怀里紧紧地抱一把小提琴。我注意你,是因为你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是那些人里面最小的。你们在我们学校的大操场演出,晚上就住在我们学校的教室里。那天,我们自己带了凳子到大操场,看到很多精彩的杂技节目,有抖线梭、顶碗,还有唱样板戏。有一个最惊险的节目,是用很多椅子的两脚叠起来,另外两脚则悬在空中,一张一张地,叠了大约有十多张椅子,直叠到天空里,而每张椅子上都有一个倒立的人……”
柔桑似乎因为回忆中的场景而紧张,她深深地吸口气,这才接着说——
“最后的一个节目,是你拉小提琴。因为你太小了,有人就来问前面的小观众,谁愿意把自己带的凳子贡献出来。我见没有人吭声,就站起来把我的凳子递过去给了你。”
柔桑瞅着王鹰:“如果你还想不起来,就没办法了,我立刻转身开步走!”
“我,我想想,等等!”
柔桑似乎是个急性子:“我是谁,快说!”
王鹰已经想起来了,只是感到自己胸膛里被一阵激动噎住,不知如何说话,有些结巴。小时候,他是一个剧团里的小提琴手。有一次来到贵州的乡下演出,那是个初冬,风吹得人脸和手生疼。但是到凯里的那天,天气难得的好,虽然冷,但阳光灿烂。
◇欢◇迎◇访◇问◇BOOK。HQDOOR。◇
第21节:旋转酒吧(3)
演出场地是一所小学的大操场。演出的最后,照例是他站在小板凳上拉小提琴。那天他大概是忘记时间了,一支曲子一支曲子紧接着拉下去,一点不累,感觉特别好。等他最后歇下来的时候,人已经散尽了,天色接近黄昏,就一个小女孩还站在他面前。他对她说:“对不起,我一直占着你的凳子,没给你弄坏吧?”
她灿烂地对他一笑:“我的凳子很结实,不可能坏。”
她的声音很好听。
他从凳子上下来,用自己的衣袖去掸上面的尘土。她安静地看着他做这些,再次灿烂地笑了。
“要我帮你把凳子送回家吗?你家住在哪里?”
她的手指头绞着自己的一条长辫子:“不用,我家就住在学校里。”
他回头看看那些正忙着搬运道具的大人们,突然很想悄悄离开他们,好好地玩玩。
他对她说:“如果我们走开,会不会迷路呢?”
她一甩辫子,拉住他的手:“走!”
他们走几步,就开始奔跑起来,一口气跑到一个山坡上,各自摔倒在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叫柔桑。”她说。
“我叫小鹰。”他说。
冬天的坡地上草已经干枯,密密的白色的草根裸露着。她告诉他,这些白色的草根是可以吃的。他扯了一条,抹干净泥土放进口里嚼,果然十分甘甜。
她又指着远处的白杨树林告诉他,白杨树即使在冬天也是绿色的,也很少掉叶子。白杨树长得不快,但它每长高一点,都会在身上留下一只眼睛。
他不相信,她要拉他去看。白杨树